規則六：對其他人而言，入侵者的外貌會像是一具人體模型（或是假人、衣架等等）。不要讓客人靠近他。
「其他人」指的到底是誰？
－－
他「爸爸」出現後沒多久，米契爾便離開餐廳。在他離開前，我問他所謂的「其他人」是什麼意思。他只聳肩並說一樣的話，「沒有一條規則可被視為定律」。這次見面沒解決任何問題，反而留下更多謎團。為什麼他爸還活著？為什麼他爸的重機停在對街的車道上？
那是他爸嗎？米契爾在整我嗎？還是有什麼東西在整我們兩個？一個又一個又一個的問題，潛伏在平靜表層下的恐懼逐漸浮出，宛如現實世界其實是一張毯子，遮掩住所有不能明說的可怕事物，卻隨時可能被扯下揭露。
－－
七號公路如往常一樣空蕩。
我開著1993年的藍色豐田，伴隨著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響行駛在柏油路上。橘紅夕陽在遠方山群後方緩緩落下，影子也逐漸拉長。鳥群在柔和的粉色天空中飛過，形如蜂巢。開車總能讓我冷靜下來。在買車之前，我會找座山，獨自在森林中漫步。不斷移動的過程有種魔力，享受一個人遠離外界干擾的平靜感受。
我仍會盡量遵守這些規則，至少在想出更好的方法前。下一件優先要做的事，是找個真的想留下來的人一起住。也許可以把客房租出去，或是找老朋友過來。說起來容易，現在還得考慮肺炎的問題，但我總得想個辦法。
公路邊停了台車－－紅色重型機車。我直接開了過去，沒來得及看清楚，因此我放慢速度，從後照鏡確認。是那台紅色重機沒錯，在大約200英尺遠的地方。我停下車。那裡只有重機。我轉頭看著，不知所措，大口吸氣呼氣，又看回前方，盯著空無一人、直指地平線的公路。
回家吧，心裡的聲音說，但我沒有照做。我迴轉開向紅色重機，在約10呎遠的地方停下，下車走了過去。揚起的塵埃跑進眼睛裡，讓我瞇起了眼。重機立在這，鑰匙還在孔裡，安全帽也放在座位上。我不擅長機械，但空氣中有股引擎故障的氣味。
我瞥了瞥四周；路肩寬約20呎，緊接著綠色草地。有人坐在50呎外的路肩邊上：是米契的爸爸，Ｐ．Ｔ．卡佛。至少從這個距離看起來像他。他手肘撐在膝蓋上，邊抽菸邊望著草原。我衡量著，想要就此離開，卻又想滿足好奇心。我走了過去。越靠近他，汽油味就越強烈。旁邊泥地上放著一個紅色汽油罐。我在約10呎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他看了過來，和我對上眼，點點頭，又望向眼前的景色。
「車子出狀況了？」我問。
「重機出狀況。」
「我能幫上什麼忙嗎？」
「不能。」他吸了一口棕色雪茄，聞起來有香草味。我的問題被拒在門外。同情取代了我的好奇心。不管是人還是鬼，這個男人內心已千瘡百孔。他的人生已失去一切，只能不停地下墜、下墜、下墜。他盯視著遠方，我轉頭想知道他在看什麼，但什麼也沒有。只有微風拂過草地。最後一抹天光消失在彼端。他指著前方：「從人行道過去，大約200公呎遠。」我的目光隨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卻什麼也沒瞧見。
「在水邊。」他說。
我看見了。三隻棕熊。母親和兩隻小熊正在喝水。我從未在動物園外看過熊，甚至不知道有熊住在這附近。
「大概是從那邊過來的，」他說：「那邊郊區的樹被砍得差不多了。」他吐了口口水，用鞋跟踩了踩並轉動腳踝，像把菸踩熄的動作。同時，熊媽媽抬起頭看了看四周，似乎聽見什麼。她觀望幾秒，才繼續喝水。
｢所以你是我兒子的朋友？｣他說，仍舊望著熊群。
「不……不算。」
「男朋友？」
「不是。」
「喜歡同性不是什麼壞事。」
「我沒說是壞事啊。」
他微微抽動嘴角，緊閉雙眼，長長呼出一口菸。
「泛泛之交。」我說。
「什麼意思？」
「泛泛之交？」
「對。」
「……交情普通的兩個人。」
他點頭：「你是搬家到對街房子裡的人，對吧？」
「……對。」
「忽略那些怪事。」
「這裡到處是怪事。」他說：「怪人怪事。」
「……是，我正想問你－－」
他舉起一隻手：「不是現在。」他說：「明天你再過來一趟，我會回答所有你想問的問題，但……現在不行。」他望向地平線，彷彿此時是這些年來唯一能感到平靜的片刻。
我點頭。
他露出溫暖的笑容，吸了最後一口菸後，在一旁的泥地上按熄，並用棕色皮夾克擦去手上的塵土。他深呼吸，吐氣，然後起身。他拿出另一支雪茄遞過來，但我搖頭：「我剛戒菸。」他聳聳肩，把菸點燃，吐出更多香草味的氣息：「你知道如果遇上懶熊時要做什麼嗎？」他說。
「懶熊？」
他驚訝地眨眨眼，有些失望：「類似於灰熊。」
我聳肩：「舉起手，發出噪音，大叫？」我說，回想起小學聽過的事。
他笑了：「不錯，然後你的頭就會卡在熊嘴裡。」他又吸了口菸，煙霧從鼻腔呼出：「如果你遇上一頭熊，」戲劇性暫停：「對她說話吧。像你現在做的事。假裝遇見老朋友。花上一些時間……告訴她今天發生哪些事，問她過得好不好。」
他那對冷酷的藍眼睛中滿是回憶，隨著話語來回眺望著遠方：「同時，你慢慢退後。越慢越好。不能表現出正在離開的樣子，要慢得像，嗯，我們只是碰巧遇見，正好往同個方向走。」他直直看向我：「聽得懂其中的差異嗎？」
我點頭。
他轉頭：「有九成的機會，她會跟著你，充滿好奇。你只要繼續後退，一直後退。」他的下巴繃緊又放鬆：「等你們距離大約15、20呎，把背包放下，或你的帽子，都可以－－」
他低頭看向地面：「把東西放到地上。她會停下來查看，聞聞看、戳戳看。你現在可以後
退多一點，但也不要太多。」
他再次直直看向我：「訣竅是接受自己怕得要死。說服自己是大腦在說謊。大腦會哀求你逃跑，會低語著聖經裡寫的：你做得到、你可以戰鬥、你可以逃跑……」他揮著手表示諸如此類……「如果讓恐懼控制住你－－」他大聲彈了個響指－－
「－－就完了。」他目光投向遠處，將雪茄彈落地面，踩熄、吐了口口水。「相反地，你得告訴自己：天啊我現在真的快嚇死了－－接受這點，然後放到一旁。不要假裝不存在，不要忘掉恐懼，但先放到一旁，然後專注在自己的呼吸上，專注在後退，一步接著一步。沒有捷徑。」
他沉默一會：「……她很快會失去興趣，然後離開……」
他對上我的眼睛：「通常是這樣。」他繼續道：「如果懶熊想打架……就打她眼睛。」他聳肩：「至少你嘗試了。」幾秒鐘過去，我才意識到話已說完。
「謝謝你。」我說，不確定到底該說什麼。我看向草地，熊群消失了。他輕聲咳嗽，並開始往回走：「聽著，如果有跟這檔子事相關的任何問題，」他看向我的眼睛：「你知道我住在哪，直接過來找我就好。」
我點頭，仍不確定他是傀儡、幻覺、真人，還是這三者的結合。
「我會直接告訴你一切。不要把鄰居說的話當真，尤其是那個該死的豪伊。」
「沒問題。」我說，轉身走向我的車。
「還有件事，」他蹲下，撿起紅色汽油罐並搖了搖。空的。
－－
最近的加油站約在三哩外。我幫他填滿汽油罐，然後我們沿著同方向回家。我喜歡這個人，儘管仍有所保留。他讓我想起已經過世的老父親。我依舊不知道該相信誰，也無法忘記他的眼睛在餐廳外的樣子。或許我太偏執，或許我看見幻覺，但這些都沒辦法解釋地下室裡的衣帽架。明天一早，我就會問他關於衣帽架的事。
我駛進車道，在車上坐了好一陣子才下車。橘黃街燈照亮濕滑的柏油路面。飛蛾狂熱地往人造燈光聚集，猶如屍體上群聚的蒼蠅。不知道是貓或浣熊的灰色身影鑽過鄰居家的柵欄，悄悄跑過剛整理好的草坪。對街的房子一片漆黑，車道上空空如也。也許他走了別的路回家。
我走進屋裡，關上門。看見地下室的門的瞬間，沉重的心情全都回來了。門關著，但幾乎像是在邀請我打開它。沉默地懇求我去確認衣帽架是否仍在原地，確認它又前進了多少。
我轉身走向廚房，卻在客廳停下腳步，回頭望向後方。媽的。乾脆一點解決這件事吧。我轉身、大步向前，用力拉開門並打開燈光。深而緩的呼吸，走向前，一次一階－－腳下一滑，我踉蹌走了七小步，跌跌撞撞摔進角落。
左腳傳來陣陣刺痛。脛骨斷了，往左偏了九十度。骨頭在皮膚下像腫瘤般突起，見到這景象，我差點吐出來。幸運的是，我震驚到無法完全感受到逐漸增長的疼痛。
「幹……」我低語。長而漆黑的走廊在面前延伸，我咬牙待在角落。站不起來，開不了下一盞燈，也無法冷靜思考。我咬緊牙關，閉上雙眼。吸氣、吐氣、吸氣、吐氣。腎上腺素使我進入一種莫名的冷靜狀態。睜開眼，眼前的景象亮了一些，但仍只有模糊的影子。我拿出手機，把螢幕開到最亮，照向走廊。
衣帽架還在，更靠近了，已經在娛樂室的入口，還有一件厚重的羊毛外套掛在上頭。大約前進5呎吧，我猜，遠遠超過一星期一步的距離。收起手機，我轉身往出口前進，小心地轉換著重心以免拉扯到痛處。枯燥的過程。付不起醫護人員或救護車的費用，理所當然只能慢慢爬上樓梯。
－－滴。
黑暗中，有滴水珠落到地上。衣帽架模糊的輪廓靜立著。我不想執著在這點上，準備要轉身，但有東西動了。在衣帽架後方，有什麼正在起身，只能看出模糊的人影，以及隱隱約約的粉紅膚色。像是死豬的顏色。我愣住了，無法動彈。
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暗。羊毛大衣晃動著，有兩隻枯瘦但大得不自然的手從黑暗中伸出來，並握住衣帽架。那雙手緊緊抓住衣帽架，無聲地將其從地上抬起。寂靜。往前急踏一步。
彷彿費了很大氣力的呼氣聲。然後回到地上。再次寂靜。然後衣帽架再次被抬起，又往前一步。腳步聲像是有人用濕淋淋的赤腳踩在水泥地面上。又是沉重的呼氣聲，接著衣帽架被放了下來。
整個過程帶著一種催眠性的節奏。
衣帽架再次浮起，而我看得夠多了。我轉身抓住扶手，努力將自己往上拉，忍受傷腿在後方拖行的疼痛。
更多腳步聲、更多呼氣聲。移動速度變快，也更接近了。我不斷往上，一次用力扯一大步，咬緊牙關忍受不斷增長的痛感。
幹。
無論是誰抓著衣帽架，那人已經抵達樓梯了。
我沒有往後看。我沒辦法往後看。我只能繼續往前，一吋一吋地逃亡。腦海中持續出現可怕的畫面，想像死豬色的長臂自階梯蜿蜒而上，抓住我的雙腿。一吋一吋逃亡－－我終於雙手扳住門框，將自己拉出地下室。一離開樓梯，我馬上轉身，用沒事的腿將門踢上。門砰的闔上。我屏氣聆聽著，搜尋樓下最細微的聲響。幾秒鐘過去、幾分鐘過去，什麼也沒有。腦中奔馳的想法總算安定下來。
該把門堵上了。
來源：
創作內容
【轉】歐美系列《我家地下室裡的人越來越靠近了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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