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我不要……不要她再哭,也不想看她繼續說謊了。」
如同遭遇重大的手術失敗,坐在地上的薩卡用右手虎口蓋住眼睛,似乎再也無法承受比淚水更沈重的事物。羅娜多不理會他,兀自倚牆而立,飛速書寫構思至今的計畫,文字整齊得像是經過排版。
多年前,羅娜多開始利用近乎無限的等待時間,謀劃一場逃亡。儘管未必派得上用場,但即使只是想像瑟琳娜順利離開這裡,過上普通人的生活,也足稱慰藉。幾年來她反覆驗證各個環節,次數之多,幾乎能與幻想洛森死狀的次數相當。計畫步驟並不複雜,甚至可以說簡單得像在嘲笑這家醫院。然而,那也是經過多年觀察才把握到的機會——機關佈置得再密集、刀鋒交替得再頻繁,也有蚊蟲鼠蟻能平安穿越的瞬間——有洛森的擔保,加上考量到她多年來安分守己,上層終究將她和瑟琳娜從積極警戒名單剔除,並撤掉病房內的監視器。如今,能夠逃離的絕佳機會唾手可及,而最重要的那個演員也終於現身,主動拿起劇本。
薩卡默讀她給的筆記時,羅娜多瞇起眼,回想過去。
或許總是如此:如果別人剝奪的程度不足以殺死你,他們就會搶走更多東西,直到你起身反擊,或直到你什麼都不剩。
幾週前,研究人員來告知預定的手術內容。瑟琳娜已經歷過各種移植手術,卻仍在聽見「角膜」二字時一反平靜的神態,抬起頭,眨了好幾下眼睛。
「……有可能失敗嗎?」
「不會,角膜移植是成功率最高的一種移植手術。」研究人員的目光黏在手頭的文件上,回應的口氣平板得跟誦讀衛教手冊沒兩樣,教人聽著忍不住握緊拳頭。
「我是說復原有可能失敗嗎?」 瑟琳娜再次嘗試索要解答,聽來幾乎是在哀求。就算今天宣佈要移植的是心臟,她或許都不會這麼擔憂。羅娜多暗自詛咒這帶來壞消息的蠢蛋待會碰上電梯故障。
「哦,那很有可能。當然我們希望會成功。」
這個研究人員看都不看瑟琳娜,而是拎著剛拿來的藥瓶,向羅娜多叮嚀起術前準備事項。羅娜多面無表情,所以那個滔滔不絕吩咐著的人並不曉得,她究竟是費了多大工夫,才沒奪過藥瓶塞進他兩個鼻孔。直到那個人離開,瑟琳娜才細緩地嘆出一口氣,像要把靈魂吐出來。
「沒想到連眼睛都可以移植,我以為只有作惡夢才會聽到這種事。」
正確來說是角膜。羅娜多本能地想道,並拉過椅子坐下,力道適中地握住瑟琳娜的左手。這孩子很少顯得頹喪,她大多時候都很愛笑,也習慣開玩笑,不管出自真心與否,至少是她希望別人看見的模樣;反過來說,若是瑟琳娜連假裝愉快都做不到,就代表她已經被不安攫獲全副心神,無暇他顧。
瑟琳娜空著的右手摸向雙眼,似乎很捨不得和它們分開。良久,她低下頭,彷彿想通了某個道理似地,用力地肯定道:「好吧!不管手術成功還是失敗都沒關係。如果手術成功,那就沒什麼可害怕的,我就和他們說的一樣,受了什麼傷都可以復原。如果失敗,那我就可以休息了。」
羅娜多放開瑟琳娜的手,定定地注視那對即將脫離原位的灰色眼睛。
「如果沒法復原,我就會瞎掉對吧?真的變成那樣的話,就按照妳說過的那樣做。我已經等累了。」瑟琳娜的手橫切過自己的喉嚨。「現在想想我根本是白痴……又不是在演電影,跟薩卡再見到面什麼的……」
瑟琳娜自嘲的口吻,彷彿抽光了羅娜多肺裡的空氣。其實最近,她在瑟琳娜的手術中見到過一個名為「薩卡」的醫生,他的眼睛也是灰色,在手術室的光線下格外通透。薩卡眼神肅然,目光中有某種東西,既不屬於醫生也不屬於繁華區,令她立刻想起瑟琳娜。為了確認,羅娜多在術後找上他,得知他戴著手錶,是十年前從別人那裡收到的,那一定就是瑟琳娜送給他的錶——瑟琳娜說過,最後一次和薩卡見面時,把母親留下的《理想國》和一只手錶送給他,還說不知道那只錶現在怎麼樣了。羅娜多還記得當時瑟琳娜眉毛低垂,交握雙手感慨道:「我應該跟薩卡說那是保值款,不能隨便賣掉,可又不希望他知道那錶多少錢,知道的話他搞不好就不收了。」
見到薩卡後,羅娜多絞盡腦汁,尋思如何有更多機會接觸對方,內心也像是充滿音響雜訊那般焦躁;然而同時,她也陌生地有種解脫的心情,或許是因為瑟琳娜要等的人總算出現了——倘若他就這樣像個過客般,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她就終於可以結束掉瑟琳娜毫無牽掛的生命。
角膜移植手術那天,瑟琳娜盯著羅娜多直瞧。羅娜多並沒有因此害臊,但還是回望她,眼神表示疑問。
「我怕我忘了羅娜多的臉。老實說,我已經有點忘記薩卡的臉了。他的瀏海是梳起來的還是分到兩邊、眉毛是什麼形狀、鼻子有點塌呢還是有點挺、臉上有沒有痣,這些……」瑟琳娜邊說邊比劃著自己的五官,看來懷念又遺憾。「太久沒見面,除了他的眼睛以外,其他我都忘了。但其實我想,即使見到他,我可能也認不出來吧。不過,羅娜多的臉我不會忘記,就算以後再也看不見,我也會記著羅娜多的樣子。不算我媽媽的話,羅娜多是我在繁華區看過最漂亮的人,如果妳出生在其他區,應該可以去拍電影。」
羅娜多拿下口罩,露出只有瑟琳娜看過的笑容。她希望瑟琳娜記得她笑的樣子。
「手術後見,羅娜多。」
手術時有其他人在,羅娜多便不能任性而為,只得眼睜睜看著其他護士和麻醉醫師一點都不溫柔地對待瑟琳娜。都說不去看傷口就比較不痛,但那僅限手術部位並非眼睛的情況,她暗自祈禱主刀醫師會放輕動作,讓瑟琳娜少吃些苦頭。而就在她這樣祈禱過後,今天的主刀醫師就出現了。
是薩卡。
手術開始後,薩卡彎下腰撐開瑟琳娜的眼瞼。他倆對上眼的瞬間,薩卡的動作不自然地僵住,瑟琳娜更是忽然瞪大眼,像是看見了什麼世上不存在的東西。從旁觀察的羅娜多一下就明白到,這兩人認出了對方的眼睛。她拿過無菌布湊上前,擦掉瑟琳娜盈眶的淚水,並用眼神表示安撫。看見她的黑眼,瑟琳娜的眼皮無力地半闔上。
接下來的過程如往常般順利,一小時前還不願從羅娜多身上移開視線的那對眼睛,不一會就進入低溫保存箱,即將成為受贈者的所有物,另一位護士在盒蓋貼上印有表示重要物品的紅色標籤,並將盒子帶出手術室。看著那景象,羅娜多想到,如果將瑟琳娜的身體部位被收走的畫面拍成影片,看起來或許就像分屍案的過程紀錄。羅娜多獨自將瑟琳娜推回病房,把因為麻醉藥效而仍在熟睡的她用皮帶綁得嚴實,以免她醒來後吃痛掙扎,或伸手去抓眼睛,傷到尚待復原的部位。
處理完畢,羅娜多如常在床邊坐下,讀起一本叫做《理想國》的書。那本書是瑟琳娜在除了《月亮吃起來像起司嗎?》之外唯一有深刻印象的書,據說她媽媽也有一本,但她同樣把書轉送給薩卡。這本書大多時候都是一問一答的內容,即使不懂箇中含意,跟著念也很容易能產生韻律感,相當有助於轉移注意力。書中有個比喻,說的是未能理解「真實」的人,就像被洞穴中被鐐銬束縛的囚犯,鎮日注視燭光照射物體後映在牆上的影子。唯有掙脫枷鎖去到洞外的人,能夠見識到「真實」,發現真正的、全新的世界。
所以,在這注視著虛假光線的囚徒所居住的洞穴之外,有著真實的世界。然而哪裡是囚徒們的洞穴,哪裡是真相所在的世界呢?對城外的居民來說,繁華區才是光的來處;而繁華區對白楊區人而言,才是那個靠著微弱光芒維生的洞穴——或者反過來說,都城以外的世界才是真實的。所謂的「真」必定居住在牆外或牆內的某處,但它究竟活在什麼地方?
而知道何謂「真實」的人,就能夠幸福嗎?
麻醉的效力逐漸消退,瑟琳娜的呻吟頻率隨之增加,又過去一陣子才終於痛醒。羅娜多合起書,看見瑟琳娜宛如醒轉的野獸般逐漸變得狂躁。
「……啊、啊啊……嗚,羅、羅娜多……!」
瑟琳娜掙扎起來,無奈手已經被皮帶束縛住,整個人只能跟離水的魚一樣不斷拍動,直到整張床都開始搖晃。她左右甩起頭,但因為脖子也被皮帶橫過,這種行為磨破已經結起厚痂的皮膚,鮮血淌流而下。為了防止瑟琳娜再刺破掌心,她的指甲早已被剪得極短,所以她只能抓握雙手,不停哭叫咒罵。羅娜多唯一能做的就是注射止痛劑,但現在還不到可以再次施用的時間,除了讓她繼續慘叫以外別無他法。
「把……把皮帶鬆開,我的眼、眼睛——我的眼睛!好痛,好、好、好、好、好痛……!眼睛跟頭都好、好痛,嗚呃、嗚……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羅娜多強迫自己瞪大眼看著瑟琳娜,那景象讓她的眼眶內側也跟著刺痛起來,只有這方法可以讓她稍稍共享那種苦楚。就快要結束了,她安慰自己,在這之後,等瑟琳娜好轉過來,兩人再次好好道別,一切就都會結束。
房門那裡傳來鎖被搖動的聲音,羅娜多起身去應門。是薩卡。他說自己奉命前來檢查瑟琳娜的眼睛,但神態中有著無法抹去的狐疑。薩卡先前應該不是為移植中心工作,因為他看起來壓根不相信受到摘除的器官可以再生。遺憾的是,瑟琳娜被藥效消退後的劇痛折磨,沒和他講上幾句話,就因為打了止痛劑而昏睡過去。要不是薩卡還會再過來,羅娜多恨不得叫他待在病房裡等瑟琳娜睡醒。
幾小時後,瑟琳娜睜開眼。止痛劑的效果還沒完全退掉,所以她的聲音很微弱。
「羅娜多……」瑟琳娜氣若游絲,沒有血色的唇上,未癒合的傷口紅得令人怵目驚心。因為仍有悶痛,她的嘴角時不時還會抽動。「沒那麼痛了,謝謝妳。剛剛是不是有人來過?那個幫我動手術的醫生,是不是來過?」
現在瑟琳娜已經看不到任何東西,於是羅娜多伸向她冷冰冰的手,在掌心畫了個圈。
「我以為那是夢。」瑟琳娜一口氣分好幾次才喘完,說:「我以為我夢到薩卡了。所以那不是夢……對嗎?」
圈。
瑟琳娜艱難地咧開嘴,像是感到很可笑。
「那個人就是薩卡。我看到他的眼睛時就認出來了,他的眼睛總是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在照鏡子。羅娜多,我真不懂,為什麼在我選擇要放棄的時候,薩卡才出現呢……早知道會這樣,我早點放棄就好了,對不對?」
叉。
「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是……為什麼非得是這時候?羅娜多,怎麼辦才好?我以為我會很開心,可是我現在反而好難過。明明只要見他一面就夠了……我明明跟自己說過,只要看見他還過得很好,有一份好工作,沒有過得很辛苦,那樣就夠了,可是……」
瑟琳娜的手還被固定著,所以只能彎著手指,勉強指向自己。
「為什麼這裡這麼痛?為什麼我的胸口那麼痛呢?我知道那是因為難過,但我為什麼會難過呢?」
或許是為了驅散凌亂的思緒,瑟琳娜搖搖頭,又呻吟了一會,才再次開口。
「薩卡有沒有戴著什麼?好比說戒指。」
圈。
「……真的有戒指嗎?」
叉。羅娜多用手指毫不費力圈住瑟琳娜的手腕,表示飾品的位置。
「戴在那裡的話,是手環還是手錶嗎?手環的話就畫圈,手錶就畫叉,都不是就畫三角形。」
叉。
「是不是有點舊的錶,錶面是藍色?深藍色的?」
圈。
瑟琳娜的鼻子跟嘴唇都抽動起來,難以克制的嗚咽流洩而出。如果將繃帶拿掉,或許可以看見,瑟琳娜空洞的眼窩被淚水給溢滿,就像路邊的坑洞盛滿帶有髒污的雨。
「我不想再騙自己了。但是羅娜多,如果我相信那是我送給他的東西,相信他還保管著它,還稍微會想起我的事情,會不會很好笑?」
叉。
叉。
叉。
羅娜多一連在佈滿疤痕的掌心畫了三個叉,表示強烈的反對。她撫摸那隻手,然後連同點滴軟管一起握住,小小的手掌沒有多少肉,稍微用力似乎就可以捏斷。看著瑟琳娜的時候,她總會對人類的韌性感到意外。明明她已經從裡到外看過瑟琳娜全身上下,卻依舊找不到那種力量的根源。
「我知道怎樣忍耐疼痛,羅娜多,可我已經忘了怎麼承受快樂。」回憶的時候,瑟琳娜的口氣常是那樣幽幽的,只有在提到薩卡的時候,才會撥雲見日般多出幾分熱情。「凱恆說,我為別人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自我滿足,就算是那樣好了。現在我比誰都來得開心,如果那樣說的話……他們就不會再覺得對我有所虧欠嗎?如果薩卡記得我,看到我變成這樣,他一定會很自責,我不想看他那樣。這樣想的話,就會希望他能忘記我,如果努力一點,他應該可以到白楊區工作,不必再替黑幫工作。他還是忘記我就好了,那樣的話,他走了以後,我就、可以……」
說著說著,瑟琳娜又睡著了。羅娜多取下被眼淚弄濕的口罩,坐在床邊,腰彎得上半身快貼到大腿,想哭卻哭不出來,只是克制著抽噎。羅娜多明白自己沒有理由哭,這個世界並不會因為她哭泣,就同情或者放過她。她下定決心,要守護瑟琳娜直到最後,只有那樣才能讓她變得強大,徹底忘記自己曾經也是只能聽任洛森侵犯的弱者。
薩卡依照羅娜多的指示,在例行輸液結束後過來,那時瑟琳娜已經又接受過一次止痛劑注射,暫時沒有掙扎或抓傷自己的風險,於是羅娜多扶她半坐起來,把她最喜歡的《月亮吃起來像起司嗎?》放在她腿上。聽見薩卡的聲音,瑟琳娜的口吻多了幾分顯而易見的欣喜。羅娜多知道那不是強顏歡笑也不是苦笑,是由衷的歡悅,不禁跟著微笑,儘管她很快就嚐到自己笑容中的苦味。
瑟琳娜請薩卡先替她確認眼睛是否真的在復原,之後才像個獻寶的孩子,把掙扎時掉在身旁的書遞給他。或許是不知道該說什麼,瑟琳娜開始背誦書中的內容,平常她不會在房內有第三人時這樣做,羅娜多猜想,她是為了讓薩卡以為她精神狀態不佳。聽了一會,薩卡便用帶有歉意的口吻打岔,詢問該如何稱呼她。
「他們都叫我,一五三二一號,你那樣叫我就可以了。」
瑟琳娜說完這句話,笑容就消失了。羅娜多拿出筆記本,寫下一行字給薩卡。
我以為她會告訴你,她叫瑟琳娜。
看見那個名字,薩卡別開頭,神色明顯出現變化。過了好一段時間,他才欲言又止地開口。
「……妳來這裡多久了?」
「十、年。」瑟琳娜還在摸著她看不見的書頁。「應該是十年,偶爾我會聽到他們說第幾屆年中鬥犬賽要開始,所以我知道,距離我來這裡,已經過了十年——月亮坑坑洞洞,看起來就像、起司上的洞……」聞言,薩卡什麼都沒說就起身離開,連門都沒順手關上。瑟琳娜並未因為他的離去而停止背誦,然而長年陪伴她的羅娜多聽得明白,那孩子輕快的聲音悄悄多了幾分落寞。
薩卡還記得瑟琳娜。羅娜多抱著這希望追出去,卻發現他就坐在通道裡,神色懊喪。她用筆談的方式,把瑟琳娜的現況轉告薩卡,以為他知道這件事以後,或許會至少有些感傷,但他表現出的更像是憤怒,就像凱恆曾經對瑟琳娜發怒過那樣。她不懂那種憤怒的來由。原先羅娜多希望放低姿態,拜託薩卡將瑟琳娜帶走,至少讓她可以死在醫院外面,但他在談話最初的態度令她很快放棄了這個打算。這個人沒有用,不願意為了瑟琳娜以身涉險。於是羅娜多改口,說打算殺掉瑟琳娜,改要他和那孩子聊天,讓她在最後這段時間可以快樂一點。
薩卡才來不到一個小時,羅娜多就瞭解到,自己可以緩和瑟琳娜的痛苦和孤單,卻不能令她快樂;這件事必須要由這個男人來做,即使她深深嫉妒他——明明對瑟琳娜的付出不及她的百分之一,卻能在那孩子心中擁有這麼高的地位——也想為了讓瑟琳娜真心地多快樂一些,而拜託他這件事。
幸好薩卡最終答應了,而且做得還不錯。點藥結束以後,瑟琳娜終於哭累,才會用想睡的聲音告訴羅娜多,薩卡真的聰明又可靠,而且不像其他醫生那麼冷漠。羅娜多很想說,那大概只是她先入為主的看法,但根本無法用比手畫腳的方式表達這麼複雜的批評——即使可以,瑟琳娜也看不到——只好悶悶地聳肩,表示不置可否。儘管沒有從羅娜多身上獲得理想的回應,瑟琳娜也依舊自得其樂地期待著再與薩卡見面的時間。
然而,這般光景並沒有持續很久。
起初,任誰都會都以為那只是普通的談話:患者好奇地打探青年才俊的醫生是否已有對象,醫生回答沒有——應該說本來是有的,但後來沒有了。
「會寂寞嗎?」
「不會,我養了一隻狗。」
「是嗎?牠叫什麼名字?」
「白色的,長得很像『陽光牌肉品』廣告裡面那隻狗,所以叫陽陽。」
「真是個好名字,牠一定很可愛。」
「嗯,毛茸茸的,就像一團棉花,跟雲朵一樣又白又鬆軟。牠今年快十歲了,我幫我朋友照顧牠到現在,已經——已經十年了。」
笑容從瑟琳娜的臉上滑落。她安靜良久,才自言自語似地說:「真久呢,十年。」
「是啊,真久。」
例行檢查也在相同的時間開始與結束,薩卡沒有多說什麼就離開了。
一聽見關門的聲音,瑟琳娜就把嬌小的身子縮成一團,像是想逃回母親子宮內的嬰兒。她揪著短髮,努力不發出抽泣的聲音,用力顫抖著的身體,彷彿轉眼就會崩塌成一堆骨頭。
「羅娜多……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再也、再也……」
羅娜多啪地翻開筆記本,顧不得字跡潦草,寫了一行連句點都沒有的話,便轉身追出去,跑入純白色的長廊。
她把寫著「之後別再和她說話」的那一頁撕下來塞給薩卡,瞪了他一眼才轉身離去。薩卡剛好與她對上視線,他的灰眼跟瑟琳娜十分相似,每當注視著那對眼睛,她就想把它們挖出來,裝在自己身上。或許那樣子,她就可以像他一樣能夠逗笑她,即便他實際上不過就是陪她聊天——而這愚蠢的男人居然連這點都沒能做好。「十年」意味著什麼,他明白,瑟琳娜更是比誰都清楚。他們早就明白到對方是誰,重提舊事無非就是逼自己去面對是否要相認的難堪,那並不是瑟琳娜所樂見的。
他還是忘記我就好了,那樣的話,他走了以後,我就可以……
羅娜多丟下薩卡,回到病房。那時,瑟琳娜把自己裹在被單側睡著。每當她心情不好或害怕時,都會像那樣縮著身體睡。待會必須去找洛森,所以羅娜多按照規定將瑟琳娜翻回仰躺姿勢,拉下被單,準備以皮帶將她固定在床上。羅娜多以為會看見一張滿佈淚痕的臉,但瑟琳娜看起來並不像哭過。
「我不會再哭了。」大概是從羅娜多的停頓中,察覺到她正看著自己,瑟琳娜微微一笑。「我知道,能夠像那樣聊天就夠了,之後我不會再和薩卡說話。他能夠安全離開這裡就好了。妳要出去吧?我會乖乖睡覺。」
羅娜多拂開瑟琳娜的瀏海,往眉心處的疤痕吻了一下。偶爾她會這樣做,代替道晚安。接著,皮帶一條條橫過她的身體,就像怕她的靈魂透過夢境逃走似的。
拆繃帶那天,薩卡為了檢查眼睛而讓瑟琳娜不得不正眼看他。兩對極為相似的灰眼終於再次看向彼此。霎時間,瑟琳娜的眼神渙散了一會,接著就哭了。羅娜多按住她的肩制止她揉眼睛時,發現她抖得很厲害;旁邊的薩卡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彷彿是忘了檢查的後續步驟,放下手電筒,後知後覺地叮囑不要揉眼睛。
他們終究沒有叫出對方的名字,像是兩人離彼此無比遙遠,無論怎麼呼喊都傳達不到。畢竟他們距離彼此十年。羅娜多想。這段時間的長度,就像患者跟醫生之間的距離那麼長,也像失散的戀人之間的距離那麼長,甚至即將繼續延伸,直到無可彌補。
薩卡都還沒離開,瑟琳娜就再次縮起身子側睡,把自己裹進被單。他出去後,羅娜多能夠聽見瑟琳娜用力吸吐、一口氣幾乎喘不上來的聲音。她想,那個聲音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那個突然出現的男人令羅娜多厭煩,恨不得用盡最難聽的話把他罵走,但他是唯一可以讓瑟琳娜再次迎向光明的人。她再怎麼努力,充其量都只是在深淵底和瑟琳娜依偎著相互安慰,而不能將她從這種境況中拯救出來。瑟琳娜需要的不是她,於是羅娜多走出病房。那時,薩卡正在通道裡,好似萬念俱灰那般坐倒在地。
回到病房,羅娜多帶上門,讓瑟琳娜知道自己回來了。
「……我一直以為自己還滿勇敢的,但是我現在發現,我再也提不起勇氣做任何事情了。羅娜多,跟妳待在一起,真的很開心。但是,已經夠了。」
「妳說的夠了,是說活夠了、厭倦了,還是已經沒有遺憾了?」
薩卡的口吻就像一個自覺無力的醫生,不抱希望地詢問久病患者是否確定要安樂死。他踱往床邊,拉過椅子坐下,又問了一次。
「不管是為了什麼,為了誰,妳都已經不想活下去了嗎?」
看得出瑟琳娜在被單下的身體縮得更緊,彷彿她企圖縮回胚胎大小那般。見到這樣的反應,薩卡繼續追問:「不是因為不想死,而是因為必須活著,所以才活到現在的,不是嗎?」
羅娜多比誰都更想抱住瑟琳娜、安撫她,讓她重新在這惡夢中沉睡,但是做不到,因為更有能力去做這件事的人已經出現了。認知到這一點時,羅娜多的口中忽而充滿難以名狀的苦味。
「不要,這算……什麼?」
瑟琳娜的聲音細小,但飽含著以剩餘的意志擠出來的抗拒。她死命用被單蒙住自己的頭,彷彿想要立刻消失不見。「這裡、這地方……才不會有人問我、問我那麼難回答的問題,問我是不是想活著什麼的,這種困難的問題——羅娜多?羅娜多!皮帶呢?這次妳可以把我綁起來,快點把我綁起來!快點,快點綁……」
換作平常,如果有人讓瑟琳娜的情緒起伏得如此劇烈,羅娜多一定會立刻趕人,並且叫洛森禁止對方再度上門。因為手術跟用藥的關係,瑟琳娜早已十分虛弱,若不是精神還算穩定,可能打從一開始就會被束上口部的皮帶,被禁止與外人談話。但必須讓她正視事實才可以:她等的人已經出現,原先注定的道路也即將改變。羅娜多知道,瑟琳娜並不消極,只要有一點點希望,就是四肢俱斷都會往有光的地方爬過去;正是因為如此,她非得跟薩卡離開不可。只要活著就有希望,羅娜多對此也深信不疑。
拜託妳,走吧。只有妳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就算是為了代替我。請妳去有光的地方。那裡的光是真的,而不是在囚徒眼前閃動的燭火。
如果瑟琳娜可以看得懂,羅娜多希望可以讓她看見這些話。不透過薩卡轉述,因為那是只屬於她們的東西。但或許,她這輩子已經無法再把所有想說的話傳達給瑟琳娜了。
「走開吧,算我拜託你,走開。我想睡覺,所以別再和我說話……我已經從夢裡醒來夠多次……」瑟琳娜吸著鼻水,斷斷續續地哀求。「不要、不要再這樣對我……我不要再醒來了!」
薩卡伸出手,緊抓住瑟琳娜小小的肩膀。
「妳不是說能夠聞到我的味道嗎?不是說就算瞎了也可以知道我就是我嗎?是我,我是薩卡。對不起,我來晚了。瑟琳娜,不是作夢也不是玩笑,是真的,所以拜託妳,看看我。」
顫抖停止了。原先激烈擾動的一切,都像是水中的塵埃那般緩緩沉澱。當所有雜質都落到底部,在似乎變得清澈了的眼前,瑟琳娜拉下被單回過頭,再次與薩卡對視,雙眼噙著淚。「……你回來做什麼?」
「我有忘了的東西,所以回來拿。羅娜多會幫忙我,至少我要把妳帶出這個地方。陽陽也很想妳,妳不想看看牠嗎?」
羅娜多不合時宜地聯想到,薩卡在這時提起陽陽,跟拿孩子當託辭企圖與前妻復合的男人很像。
「我也想牠……」瑟琳娜整張臉皺了起來,像個即將哇哇大哭的嬰兒,她伸出兩隻手,使勁抓著薩卡的頭,指甲掐進他的頭皮。「你這個傻瓜!笨蛋!不是說智力測驗成績很高嗎?明明都當上了醫生還做這種傻事,學校真是白去了,陽陽都比你聰明!而且……而且牠還比你可愛、比你毛也比你、比你、比你……」
就像是明知道自己會後悔似地,瑟琳娜鬆開手,放任薩卡把她抱進懷裡。在那裡,她顯得好瘦小。
「為什麼要回來?我已經那麼拚命忍耐,為什麼,為什麼要靠近我,叫我的名字?才沒有……沒有想著你,要不是你叫我,我才不、不理你……因為已經,已經好久好久,都沒有人叫過我,所以我本來都快、快要忘記自己,叫做瑟琳娜……薩卡這個、笨蛋,笨蛋笨蛋……」
羅娜多離開病房,面對通往外面的門,把風似地倚牆站著,並再次摘下口罩,以免它被淚水給沾濕。裡面的兩人接著又說了什麼,她沒留心,只希望薩卡會順便把計畫轉告瑟琳娜,別被重逢的喜悅給沖昏了頭。一直到薩卡走出來,稍顯侷促地抹眼角,羅娜多才對他挑眉,懶懶地用眼神詢問是不是可以進入正題,同時在筆記本上寫下一句話給薩卡看。
有件事忘了說,病房裡有監視器。
即便立刻就發現她是在說謊,薩卡仍罕見地露出嫌惡的表情。「饒了我吧,賽維斯那套我已經受夠了。」
羅娜多畫了個笑臉,代替皮笑肉不笑的自己。病房內當然有裝監視器,但羅娜多在幾年之前就要求洛森將它們盡數拆除。大概是因為當時她主動抱他,又表現出一副他偏愛的那種倔強模樣,教他心花怒放,一完事就答應她提出的要求。
「別說笑了。總之,我剛才把妳寫的內容都向瑟琳娜解釋過一遍。之後,生活方面的事情我會打算,但瑟琳娜的所有權問題還沒解決。」
薩卡對鬥犬死亡後所有權轉移的條款毫不知情,大概以為瑟琳娜是被轉賣到醫院的,於是她用最簡潔、不用過多解釋的方式回答這個問題。反正瑟琳娜離開後,這裡的人要是想追他們,也絕不會拿著那紙合約主張自己的權利云云,而是用更原始的方式宣示自己對財產的所有權,不過她也早就預料到要防備那點。
她在法律上已經不存在了,之後我會讓這裡的人將她標記為已損失的物品。
「妳打算做什麼?」
薩卡立刻蹙眉,看見他露出那種表情,羅娜多反而扭唇,露出自棄的笑容。
總得有人斷後,你該感謝我自願留下。
「難道非得這——」
羅娜多抬手制止薩卡說完剩下的話,又寫給他幾行字。
別那麼天真,照我的計畫去做。帶她走,讓她死得像個人。這是為了她,所以把你無謂的罪惡感扔掉。
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罪惡感是最多餘的東西。
別讓我後悔讓她跟你走。
薩卡似乎懂了,於是抿唇頷首,不再爭辯。羅娜多給他的指示某方面來說並不準確,但他似乎沒有打算探明其內涵。「帶她走,讓她死得像個人。」這句話,既可以解讀為帶出醫院後直接殺死,也可以解讀為帶到安全的地方,過上正常的生活,直到自然死去。她不知道自己更希望薩卡選擇哪一種,只得把最終的決定權留給他。唯一能夠確定的是,不管選擇哪一種,瑟琳娜都不會有損失或怨懟——光是理解到這點,就已經讓羅娜多充分滿足。
「這幾年都是妳照顧瑟琳娜的,對嗎?」
點頭。
「謝謝妳。」
她回答的方式,就是朝通往外面的門努努下巴,示意他滾出她的視野。
薩卡離開後,羅娜多回到病房,看見瑟琳娜還在笑著。她搓揉自己的臉頰,想讓表情回復正常,但一不注意就又會笑逐顏開,看上去傻里傻氣。她緊抱著用來拭淨頰邊淚痕的床單,彷彿沉浸在悠長的美夢中。
「羅娜多。」見羅娜多進房,瑟琳娜伸出手,她會意地勾住那孩子的指尖。「我知道妳的計畫了,妳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搖頭。
瑟琳娜所說的「我們」聽起來很刺耳,但羅娜多沒想抱怨,畢竟忍耐是她的專長。
「如果放走我的話,妳會被處罰對吧?」
羅娜多用手掌橫切過自己的脖子,點頭。
瑟琳娜垂下細細的眉毛,神色蒙上一層陰暗,羅娜多按住她的肩膀直視她,搖頭,接著拿下口罩,指了瑟琳娜一下,比出通往外面的手勢,拍拍胸口表示長舒一口氣。然後,她比向自己,手掌橫切過自己的脖子,微笑。
不要感到自責。
妳走,我安心。
死,我會快樂。
「妳很早以前便想死了嗎?」點頭。
「如果我早點知道,我會願意被妳殺死的。就好像妳當初殺了凱恆那樣。」搖頭。
現在這樣更好。
羅娜多不知道怎樣表示,只好把這句話寫下來,為了表示心情,還難得地畫了笑臉。
因為我希望妳快樂。
瑟琳娜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張她仍舊無法理解的字條,接著將它撕碎。她把紙張碎片吃進嘴裡,一邊吃一邊露出努力的笑臉。
「看不懂的話我只好把它吃掉了,吃掉的話,我就可以懂吧。羅娜多,欠妳的東西,一輩子我也不可能還清。如果我們還有下輩子,如果我們下輩子還會遇到,換我對妳好吧,我會對妳很好,很好很好的……」
羅娜多撫摸瑟琳娜的頭頂,在她身邊坐下,讓她的頭靠著自己的胸口,感覺那裡逐漸被濡濕。她很想就這樣抱著瑟琳娜直到閉上眼睛,但還是在她睡著後將她放躺下來綁好。羅娜多將筆記本上寫有計畫的頁數撕下來,撕成碎片吞下。每吃一片,紙張的氣味就提醒她,在這完美的計畫當中,屬於她的部分就是如此枯燥、難以下嚥。
研究室內的垃圾可以直接丟進通往中央管的斜下通道,成年人不要說爬進裡頭,就連探進去看都辦不到,因為管道十分狹窄。管道底是幾個月才停止一次的大樓用焚化爐,有東西掉進去的話,或許還沒掉到底就會被燒熔。
完成角膜移植手術後,為了調整瑟琳娜體內的藥液濃度,羅娜多又奉命帶她來到有著這垃圾通道的地方。直到第五年都還有人在旁監視,但如今已經沒有研究人員會跟著她們過來,因為羅娜多已經用教人咋舌的耐性和對瑟琳娜無微不至的照料,充分證明她絕無理由或意願謀殺瑟琳娜,況且,本來就沒人喜歡欣賞往生體材料灌藥的場景。羅娜多的工作就是將管子接在瑟琳娜身上,等到管路另一頭連接的儀器發出提示音告知輸注完畢,當日的調整程序就算結束。這個過程會持續超過一小時,由於瑟琳娜在這時不會有力氣說話,要是儀器沒有響起任何表示異常的警示音,充斥房內的便只有冰冷與沉默。比起這裡,羅娜多更喜歡那個狹小昏暗、但至少還有一扇氣窗的病房。
羅娜多把瑟琳娜綁在金屬椅上,一如往常地用最輕的力道扎針,按捺住捧起那手臂不讓它離開的衝動,貼上膠帶。假裝打開輸液開關後,羅娜多走到瑟琳娜旁邊,凝視著佯裝因為藥劑而失去意識垂下頭的她,直到想哭的衝動竄上鼻腔。察覺到自己的眼眶有些發熱的時候,羅娜多拿出針筒,在鏡頭下做出當年謀殺凱恆的動作,默算一分鐘,接著將她從椅子上卸下,將癱軟的身體背到垃圾通道前,輕拍她。
瑟琳娜睜開眼睛,眼神就像斷奶後即將離開母親的小貓。
「我知道不會再見了,但是羅娜多,再見。」
羅娜多捧住瑟琳娜的臉,往她額前的疤痕落下最後一個吻。
今天是焚化爐關閉並進行清理的時間,清理會持續好幾個小時,從這裡一路爬到底,就能順著清運通道離開醫院。瑟琳娜把身子探進去,羅娜多連忙拉住她的衣領——瑟琳娜太瘦,一個沒站穩就會直接滑進去——示意她要腳下頭上爬進管道。管道設計成陡斜,是為了避免伸手進去時碰到從其他樓層落下的垃圾,這恰好能避免有人一打開通道蓋就看見繩子的窘境。
羅娜多跪下來解開衣釦,鬆開原先一圈圈纏繞在身上的繩子,將一端遞給瑟琳娜。將繩子固定在管道邊的突出物上頭,然後在自己的手掌上纏了好幾圈。瑟琳娜又抱了她一次,這才小心翼翼地爬進通道。瑟琳娜離開斜坡,進入主通道後,繩子稍微感覺到拉扯的力道,但根本不像有人正在順著它往下爬。 瑟琳娜實在太輕,輕得就算繩子斷掉,而她就此跌落,或許也只會像根羽毛緩緩飄下,或像片月光,靜靜照在水泥地上。
羅娜多坐在通道口邊,學瑟琳娜的模樣彎起膝蓋,下巴靠在膝頭。兩人的脈博透過繩子連結在一起,因為憧憬著有光的地方而細微地共鳴。過了很久很久,來自另一端的顫動終於消失,羅娜多拉拉繩子,再一點點將它收回,期間沒有感覺到任何回拉的力道。最後,空蕩蕩的另一端回到她的手中,沒有餘留的溫度。
在腦海浮現任何明確的思緒之前,羅娜多就流出豆大的淚水。她在毫無回應的空洞管口前,雙膝發軟地,將難以遏止的啜泣埋入膝間。
不在了。
讓她活到今天的寶物,已經不在了。
她從沒有想過,原來人類在這樣的瞬間會呼吸困難,不管怎樣揪緊胸口的衣料,甚至狠狠按住心臟,也無法緩解那種悶堵的痛楚,唯有藉由哭泣吐出肺裡混濁的空氣,才能好過一些。
如果妳願意讓我等的話,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羅娜多,妳對我真好。我真的可以跟妳要禮物嗎?
如果我們下輩子還會遇到,換我對妳好吧,我會對妳很好、很好很好的……
哭泣持續了幾分鐘。最終,羅娜多深吸一口氣,仰起頭,將淚水跟寂寥嚥回空虛的肚腹。在那之後,她臉上的神情自然而枯槁,彷彿從來就沒有變化過。 還有很多該做的事情,沒有時間哭,況且唯一會心疼她的人已經走了。 純白冰冷的世界裡,只剩下她一個人。
接下來幾天,因為除了輸液程序外沒有其他預定事項,羅娜多只是假裝瑟琳娜還在病房,坐在床邊閱讀《理想國》。文字滑過她唇間,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沒有手術的時候,誰也不在乎瑟琳娜在哪裡做什麼,所有人都習慣在需要時就有器官可以取用,卻沒想過,提供器官的倉庫也是一個有思想、有希望、有怨恨、有期盼的人。如果羅娜多就像那些人一樣活著,瑟琳娜最終必定也會在這裡無聲地熄滅。真的很想念瑟琳娜,想到忍不住開始抽泣時,羅娜多會把《月亮吃起來像起司嗎?》抱在胸前,或是撫摸書頁邊緣的皺褶,想像自己正勾著瑟琳娜的指尖。
要進行下一次手術的通知到來時,她把兩本書一起收進抽屜,去找洛森。
院長、主任等高階幹部的房間,位於單人房樓層的上一層,兩層樓的裝潢都以紅棕跟暗金為主色調,家具材質則大多是厚實的橡木與帶有香味的桃花心木。出電梯時,腳下從青白瓷磚瞬間變為深紅地毯,總會使羅娜多恍然感覺空間錯亂,心中浮現把不搭調的護士服脫下的衝動。跟其他樓層的寒冷死寂不同,這層樓之所以靜謐,是因為牆壁採用吸音設計。雖然從未聽聞有人真的測試過,但據說即使在房內直接開槍,一牆之外也難以察覺。而且,在這裡出入的人大多懂得禮節,即使碰面亦無多餘談話,只會點頭致意。真要說的話,這裡宛如高級飯店,是這家醫院少數能讓人舒適休憩的地方。
生平以來頭一次,羅娜多在這裡感受到的是徹底的寧靜,就像冰結的湖泊中心,即使投去石子,也不會波起任何漣漪。
她一走進房內就讓洛森看見筆記本上的幾個大字。
我殺了一五三二一號。
洛森起初只是掃過那行字,似乎沒把它看進眼裡。過了幾秒,他才猛然停頓,再次看向它,像是從腳趾開始變成雕像那般,僵立原地。在羅娜多的面前,他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半張開嘴,卻仍說不出話。這次,他花了比十年前還要久的時間才回過神。這也難怪,她想,畢竟他可能以為,求生意志堅韌的瑟琳娜已經讓她回復正常了。
「天啊。」洛森的眉毛跟不穩的股市走勢一樣劇烈起伏,呼吸的聲音大得像是隨時會心臟衰竭。「這……羅娜多,我不敢相信,我、這……我是說,這怎麼會呢?拜託妳,別開玩笑了好嗎?我知道妳很正經,所以妳難得開玩笑的話我會——」
我殺了一五三二一號。
她只是沉默地把筆記本再次舉到洛森面前,冷冷地挑眉。他攥緊拳頭,死命閉起眼睛,這時要是把他的腦殼打開,應該可以看到代表機器過熱的煙霧從縫隙竄出。
「——好吧,那屍體呢?屍體在哪裡?妳又把它丟在研究室裡嗎?」
扔進管子燒掉了。我才不會讓你們再把她弄活過來。
「天啊……這太、我、我不能相……我是說這、這不可能!羅娜多!」
洛森猛然起身,但拳頭的目標不是羅娜多,而是旁邊的梳妝鏡。鏡子啪啦一聲碎成幾大片,鮮血沿著用力到發白的指節滴下。羅娜多咬牙,感覺到口中的金屬味道。洛森吸氣吐氣,彷彿感覺不到手上的傷口,左顧右盼的模樣宛如四處尋找救命藥的心臟病患。他掩住臉,試圖冷靜卻未果,又揍了鏡子一下,鏡框上僅存的幾塊沾血鏡片,就此掉個精光。
「——我這次已經救不了妳了,我真的、天……我真的不懂……到底為什麼!」
你很難過嗎?
羅娜多將筆記本伸到洛森跟鏡板中間,他撥開垂到額前的髮綹,淒然地問道。
「妳不難過嗎?」
你很難過嗎?
面對羅娜多堅持的提問,洛森只好點點頭。
那麼,我很快樂。
洛森失焦的綠眼從這段結論移開,勉強對上她沉著的黑眼,然後歪嘴笑了。
「——算了,沒、沒事的,一五三二一號也不是唯一一個成功的實驗體,或許、或許他們可以接受……」
洛森.梅希,你太天真了
看見她潦草的字跡,洛森的臉立刻刷白。他知道她不是在嚇唬人,他長年跟賽維斯家族打交道,這醫院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些人的手段。之前他們已經被嚴正警告過,再有誰敢破壞實驗體,相關人士都要吃不完兜著走。
如果不想看見我落到賽維斯手裡,就把我殺掉。你沒有其他選擇。如果你想,你也可以自殺,反正活著不會好到哪裡去。
「好吧。 」
洛森似乎要離開房間,羅娜多立刻跟上。然而,他卻忽然揮她一拳,揍得她眼冒金星,嘴裡的金屬味更濃了。她被打倒在地上,還沒有回過神,就被扯著馬尾站起來,一把扔到床上,領帶跟皮帶將她的雙手分別綁在床頭的柱子上。
「抱歉,妳還是乖乖躺在這裡等我就好了。 」
羅娜多口中的血多到從嘴角流了出來。她朝形容凌亂的洛森投去憎惡的眼神,只見他拂起散落額前的髮絲,無可奈何地聳聳肩。
「就看在我這才第一次打妳的份上,忍耐一下吧。」
洛森解開她的衣服褪去鞋襪,確認她身上沒有其他東西,這才快步走出房間。
她用力扯著手腕,劇痛告訴她洛森綁得非常牢,也不知道是怎麼練的。眼見不可能靠蠻力扯開,她終於忍著嘴裡火燒般的痛楚,往旁吐出剛才卡在內側牙齦旁邊的帶血刀片,手反到快要抽筋的程度才摸到它。刀片並不是為了脫困而準備,但現在剛好能派上用場。她按捺住金屬壓在肉中的刺痛,好不容易才割斷束縛住右手的領帶,並飛速用重獲自由的那隻手解開皮帶。下床後,她用手背抹掉滿嘴的血,甩頭恢復神智。要撐住,還沒有結束,不能在這裡功虧一簣。血還在流,她穿好原本的衣服時,衣襟已是血跡斑斑。
洛森進房時,躲在門後的她摀上他的嘴,將沾血的刀片狠狠插進他的脖子。受傷的部位和利器大小都不至於造成大失血,剛好足夠讓洛森發出呻吟,半跪下來。
「嗚……!」
洛森手上的槍掉落在地。她把槍撿過來然後鎖上門,先踢得他趴倒下去,再往他膝蓋開了一槍,想了想,又往另一邊也開一槍。這層樓每個房間的隔音效果都做得極好,所以手槍擊發的聲音只傳入他倆耳中。之後還需要用槍,因此她把它扔到幾步開外的床上。她預先藏在床底的針筒還在,裡面裝的短效麻醉劑在洛森身上很快就發揮作用,見他昏昏沉沉、難以動彈,她將膝蓋抵在他的後腦杓,用全身的重量壓上去,直到聽見鼻樑在柔軟的地毯上被壓斷的沉悶聲音。看見這個箝制她已久的男人無法掙扎的難堪模樣,她的心中忽然湧現怒意。
該死的傢伙!
她起身踩了洛森一腳,一腳不夠,於是又踩又踢好幾次,反作用力令她也疼痛不已。直到腳底傳來的觸感不再自然,她才停止以此洩忿。面朝下的洛森此刻究竟落得如何下場,她不在乎,只想徹底傳達這種憤怒。
為什麼要救我?
為什麼要那樣對我?
為什麼要給我正常的生活,然後徹底毀掉它?
為什麼要救活我?
我到底是什麼?
剛才每踩一腳,她就無聲痛喊一次,問著這些無法得到答案的問題。
或許她早在十八歲那天就死了,或是在被處罰喝下藥劑的那天就死了,之後的每一天都是死拖活賴,靠著照顧瑟琳娜與想像洛森的死狀才得以度過。始終她都相信,只要確保瑟琳娜能安祥地離開或者跟一個好人離開,然後殺掉洛森,她就不會再感到悲哀。
那又是為什麼,她的胸口此刻依舊空蕩蕩的,一點滿足的感覺都沒有?
誰也不在了。家人也好、同伴也好、痛苦也好、喜悅也好,迎接明天的理由已經不存在了。
洛森還沒死。他必須要活著告訴賽維斯的人,瑟琳娜已經被羅娜多殺害,然後他必須為此承受地獄般的懲罰。他們的實驗非常成功,但他們再也享受不到辛勤勞動的果實。 羅娜多躺上床,深吸一口氣,把沖上喉頭的苦澀感嚥回腹中,接著用力握住手槍,直到槍柄的紋路深深烙印在掌心。
板機扣下的瞬間,一種電光石火的感覺穿過她的大腦。
門牢牢鎖著,洛森也已經失去意識,誰也不能阻止她奔向自由。思及此,她不禁為了事態比想像中還要順利而露出笑容,儘管那轉瞬即逝。死在這個見證她失去笑容的房間,死前最後看見的是洛森,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
她是躺著的,所以從額際流下的溫熱緩緩注滿右耳,這時從腦袋裡流出來的東西,或許就是記憶,因為她開始聽見來自過去的聲音:媽媽的聲音、凱恆的聲音,還有瑟琳娜的聲音——她祈求一般地說著的「如果我們還有下輩子」,不斷在羅娜多腦中溫柔地迴響。
再見,羅娜多,再見。
暖和的黑暗從視野的邊緣蔓延開來,羅娜多用似乎已脫離身體的嘴唇,憑著慢慢模糊的記憶,哼起了她和媽媽最喜歡的廣告歌。那首歌很輕快,是她這輩子無論如何都體驗不到的輕盈愉快。
在那首歌的世界裡面,沒有研究所、沒有實驗、沒有洛森……
只有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