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窖藏】『京戲不論怎麼改，離不開忠孝節義，離不開一桌兩椅！』──《京戲啟示錄》

你的人生就是你的一切；但在別人眼中，可能只是一齣缺了完美結局的戲。

 

午睡養精蓄銳後，出門前又一次給主辦單位打了通電話。板橋這邊天氣不太好，天冷（雖然對我來說算涼爽）帶雨，想了下官網上寫的遇雨取消，一顆心難免七上八下。幸好電話那頭的客服表示當天演出一切正常，去電時甚至已經開始暖場的映前表演了；掛掉電話，我就直接出門上了捷運，轉高鐵直奔台中。

 

大概是前年吧，入手了一套李國修大師的劇本集，整套書翻來翻去，當中的《京戲啟示錄》給了我深刻的印象，深究後發現這是李國修大師本人半自傳性質的作品，一齣把他的人生，以及他對人生的體悟寫進劇本、搬上舞台的劇作，那天開始，我就每個月至少一次在網上查詢《京戲啟示錄》的演出訊息。

 

就這麼盼了許久，才在九月初於台中國家歌劇院找到了十月底的演出消息。是非現場演出的側錄放映，雖然這麼說可能會冒犯到一些在未來意圖重新演繹本劇的演員們，但這個放映記錄對我來說真的是三生有幸……我居然能在李國修先生逝世後看見他的演出，而不是看別人模仿理應是他本人出演的角色。

 

屏風表演班在李國修大師的堅持下，一直沒有將演出劇目發行影音出版的打算，因為對於李大師來說，影音紀錄不該是現場演出的替代品，他鼓勵人們該為一齣好戲而特別騰出時間進劇場，而不是等演出過後在那等著影音出版，自己一人窩在螢幕前，看著冰冷的畫素呈現一成不變的表演。

 

《塔希里亞故事集》的附錄故事〈墓歌〉裡，說書人在地獄中遇見了傳奇詩人『月光噴泉』尼雅。尼雅在世時曾是詩歌之神無形者最欣賞的吟遊詩人，但就在他接受無形者的神力後，就逐漸變得偏執墮落。尼雅的執念讓他下了地獄，在地獄裡升起火盆，燒掉每一本能到手的詩集與故事。他說，因為書本的產生，讓人們忘記詩歌與傳奇的本質載體：某人某一次演出，被記錄在紙上當成了標準，沒有即興發揮、少了抑揚頓挫，從此，詩詞與故事不再於人們口中傳述，俗作與經典一併流傳後世，可已不被人們銘記於心……最無奈的是他也明白自己燒書這事也於事無補，只能祭奠這個詩歌已死的時代……

如果我說自己能夠理解這種心態與堅持會不會太自大了？（苦笑）但幾個月前去看現場演出的《寶島一村》時我還真的認為這種瘋狂是對的，但是、但是……但是做為一個俗人，我又很希望這些演出紀錄能被流傳下來。（我有私心的，我承認劇場演出的重要性，但我也想在家裡心血來潮時就能把ＤＶＤ拿出來重溫戲目；畢竟我只是凡人）

 

總之，我很幸運，也很不幸。幸運的是，我居然還有機會能看見李國修大師的本色演出；不幸的是，我永遠也沒機會親臨現場看他本人演繹這齣劇了。好了，感慨抒情夠了，來談談正事，說戲、說戲……

《京戲啟示錄》是個穿插三個時代點，層層交疊編織而成的戲碼。（本篇就請容我不提與本劇並列為三部曲的《半里長城》與《莎姆雷特》兩戲，因為我對這兩齣戲的理解僅止於劇本，沒看過現場演出，不好評論）

第一層是民國三十五年，北平梨園行「梁家班」內的風風雨雨。當時正逢國共內戰，梁班主帶著一家子與一班徒弟於魯青茶園駐園演出，在這動盪的時節討生活，但無奈年月不好，座上的看官們一日比一日少，為了挽救票房，梁班主聽了二房的建議，欲將下回公演的《打漁殺家》跳脫京戲一桌二椅囊括山海的傳統，引入西洋戲劇的布景片，怎料這舉動卻挑起了二房與傳統戲班出身的三房兩人之間的矛盾，二人僵持不下。

 

梁班主要操心的不是只有票房與妻妾：戲班與家庭間剪不斷理還亂的男女關係、在山東老家失聯的大房遭國民黨軍隊質疑通匪投共、因經營拮据而欠戲靴師傅李師傅的人情債越滾越大……換上行頭上妝登台，唱了一輩子的忠孝節義，可下台後他的人生唱的到底是哪齣戲？人說五十知天命，即將迎來五十大壽的梁老闆心裡頭卻對這『天命』是越發困惑……

 

第二層時間則來到了國民政府來台之後，當年與梁家班往來的製靴師李師傅隨國民黨軍一同退到了台灣，在中華商場安身立命。他依舊靠著自己的好手藝吃飯，雖然不得大富大貴，但也沒讓一家子少吃一餐飯、受過一日寒，一絲不苟地縫製著各路角兒的戲靴（註：『角兒』，發音為ㄐㄩㄝˊ ㄦˊ），過著質樸簡潔的日子。看似無欲無求的他，其實心中仍有一個執著：他盼望有朝一日小兒子李修國學藝有成，能穿上自己縫製的戲靴登台，讓他在台底下叫好。

 

除了李師傅外，當年梁家班的關係人也有人到了台灣：梁班主的二房，妓女出身的二大媽。她三不五時會來中華商場這兒，找老熟人李師傅喝喝小酒、敘敘舊；此時的二大媽已沒了當年的風采，垂垂老矣，而當年梁家班熱鬧的一大家子，如今只剩她一人……

 

第三層是李師傅之子李修國成年後，較近代的時間。這時的他已不再是當年叛逆的孩子，有了一些歷練，自組〈風屏劇團〉，團長身兼編、導、演。修國依循父親與二大媽的回憶，欲將梁家班的往事寫成劇本搬上舞台，甚至想完成當年梁班主那齣未能改頭換面登台亮相的《打漁殺家》，但不知是巧合還是命運刻意的捉弄，李修國在《梁家班》這齣戲的排演上所遇到的紛紛擾擾也沒比當年梁班主少。

 

懷孕的妻子、劇團成員影響到演出的私事、演員間亂七八糟的感情糾葛、下了戲台後對現實人生的無奈……他編著戲、想著父親，但父親早已離世，就像那個已被拆遷的老家中華商場，成為了不復存在的記憶。但他回想起這一切，卻又忍不住思考，這些回憶是否跟那只存於父親與二大媽口中的梁家班一樣……『梁家班』，它真的存在嗎？

 

本劇透過非常巧妙的手法，將三個不同時代的故事串在了一起。我們透過風屏劇團的排練得知當年梁家班的景象，又從對排練內容望景生情的主角修國口中看見當年李師傅與二大媽的互動，進一步從兩人的互動中更深入了解到當年梁家班的處境，形成了一個迴圈，令觀眾無法自拔。

 

這個迴圈呼應了劇中角色的一段台詞：

『從前的人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事，現在的人不知道將來要發生什麼事， 現在的人回頭看看從前就能看見將來。』

 

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劇團，但卻是一樣的窘境，一樣在執著一齣《打漁殺家》。但不同的是，在戲裡，人們可以填上一個令自己滿意的結局、讓自己沒有遺憾的收尾。（劇透注意，我他媽提醒過你了）

 

《梁家班》公演結束後，二大媽來到了後台，與飾演梁班主的演員重現了當年班主解散戲班的場面。二大媽給梁班主三個選擇，一是留下來繼續扛著這爛攤子、二是就此不管事一切由她作主，三是拿出骨氣，離開戲班再也別回來；這回，梁班主不走了：「我拿定主意──留在梁家班，還是我當家！」

 

對這盼了五十多年的答覆，二大媽哭癱在假梁班主懷中，久久不能自己……但這一切卻又只是李修國的奢望，因自從他最後一次送二大媽回家後，他就再也沒見過她老人家……這是他的遺憾？還是她的遺憾？至少，他能在自己的想像中填補這份圓滿。

 

就像謝幕後的最後一場戲，二大媽沒有回家，而是越過了時空，回到當年北平的魯青茶園，掌櫃的、李師傅、戲班徒弟、兒女、同閨姊妹還有丈夫梁班主，一行人都在等她，在鏡頭前留下一張梁家班的全家福。而在另一頭，年幼的修國不再叛逆，順了父親的心進了劇校學戲，踏著台步出將亮相。

 

李師傅離開合影的人群，坐到兒子邊上，欣慰地豎起了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