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啊啊啊──」
伴隨蘇晴心的尖叫,我被打到頭破血流──預想的情景沒有發生。
我睜開眼睛,出現在眼前的人是──蔡龍杰。
拐杖只揮到一半,就被他徒手接住。
原以為他會對我展露惡意,沒想到他根本不正眼看我,反而與老太太相互對視,大眼瞪著小眼。
「臭老太婆,妳想殺人啊?」
「不肖孫!不肖孫!」
老太太毫不畏懼蔡龍杰的眼神,用更大的力氣壓著拐杖,可惜一介老太太的力量,根本敵不過年輕8+9。
接著,蔡龍杰握緊拳頭,在老太太的肚子上輕輕碰了一下。
「噫!不好了!我中了!」
老太太大喊一聲,便這麼臥倒在神桌上。
蔡龍杰看著活像獻給神明的供品的老太太,額前彷彿浮現三條加重的黑線。
實際上,我與蘇晴心也看傻了眼。
老太太緊閉雙眼,像是翹了辮子,蔡龍杰緩緩伸出食指,試著測試她的鼻息──
「關門放狗!關門放──嘎!」
老太太猛然跳起,一口將蔡龍杰的手指咬住。這回蔡龍杰也不再留情面,直接舉起另一隻手,一巴掌搧在對方頭上。
啪──清脆的聲音回響在廟內,老太太吐出蔡龍杰的手指,左搖右晃地轉了幾圈,最後雙腳一軟。
「噫!我又中了……!」
她倒在地上抽搐,沒兩下子就失去意識,發出陣陣打呼聲。
而蔡龍杰只管蹲下身子,用老太太的衣服把沾滿口水的手指擦乾淨。
清潔完畢後,他緩緩站起,轉過頭來回打量著我與蘇晴心……最後,他嘆了又深又長的氣。
「……我們先出去吧。」
蔡龍杰帶著我們離開廟宇,臨走前還撿走老太太的拐杖,遞給在外頭乾等著的汐歌。
「等等,這樣沒關係嗎?」蘇晴心一邊扶起汐歌,一邊問道。
「什麼?」
「我們把枴杖拿走,裡面那位……奶奶?她要怎麼辦?」
「留一根給她就好了,反正她只會拿來打人。」
「這、這樣啊……」
聽到「打人」兩個字,蘇晴心抖了一下。
她腳上的痕跡漸漸轉為青色,見到她的慘樣,總覺得心裡有點煩躁。
如果是以前的話,我或許會當著她的面嘲笑她吧。
但是現在──
「唔……」
我的身體一陣踉蹌。
剛才被猛抽猛打的痛覺,也來向我造訪了。
不過是趟深山遠足,居然三個人都受了輕重傷。
看著走在前方被蘇晴心攙扶的汐歌,不滿與羨慕揉合而成的複雜心情,在心中緩緩發酵。
「……」
◇◇◇
透天厝內的擺設十分復古,卻沒有復古到典雅的程度。
木製電視櫃擺著上個年代的電漿電視,天花板上的巨大吊扇緩緩旋轉,地上的紅陶磚佈滿刮痕,牆上的油漆也有不少斑剝脫落的區塊。
唯一一個比較新的家具,大概只有一關上就聽不到外頭聲音的氣密窗。
然而,還是有淡淡的化學氣味附著在空氣中。
這讓我想到九零年代的電視連續劇,在客廳上演「我們的醫院被XX集團併購了」的那種場景。
也許是出於愧疚吧,蔡龍杰把我們安頓在面對電視的客廳木椅上,又從電視櫃拿出家用急救箱,讓我們自己救自己。
「我待會拿冰塊給你們冰敷……妳就先跟我去浴室把傷口沖乾淨吧。」
他看了看汐歌腿上的撕裂傷,做出這樣的建議。
「哼……嗚咽……」
一聽到要跟蔡龍杰獨處,汐歌立刻不領情的鼓起臉頰,但又因為腿上的傷差點噴出淚。
泫然欲泣的她只能哭哭啼啼望向蘇晴心,一瞬間的眼神交流後,蘇晴心站起身。
「我陪她去吧。」
「這樣啊,走廊底的塑膠門打開就是了。」
「汐歌,走吧。」
等等……如果變成這樣的話……
「我也陪妳們去──」
我連忙站起身,卻被蘇晴心瞪回椅子上。
「不用了,居然想跟著女孩子一起進浴室,你有沒有大腦啊?」
「嗚嗚……好痛喔……」
汐歌連忙展現拙劣演技,像是不想再待在這裡半秒鐘,催促蘇晴心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我們趕快過去吧,來。」
「嗯……嗚嗚……」
就這樣,她們一搭一唱消失在走廊盡頭,徒留絕望的我與絕非善類的8+9共處一室。
蔡龍杰站著,而我則坐在椅子上,雖然視角的壓制力已經輸給對方,我還是有勇無謀地與他互相對視、互相用明顯的敵意刺探對方。
最後,由他先提出問題。
「……你們是來幹嘛的?」
「來遠足。」
「……」
沉默。
他的表情整個就是不相信。
說實話,這種瞎扯我自己也不會相信。
誰會來這裡遠足啊──我彷彿能聽到這樣的吐槽。
「我反而想問你,剛剛那個老太太是怎麼回事?」
「她是為了教訓跟蹤狂,化為人形的土地神。」
「……」
沉默。
他的表情整個就是在唬爛。
我們誰也不信誰,展現出彼此最尖銳的眼神,尋找能夠趁虛而入的縫隙。
只要努力思考,一定可以找到他的弱點,畢竟他只是個8+9──對了。
「你的車子不錯嘛。」
「那是我爸留下來的」
「……留下來?」
「他前年去世了。」
「呃……抱歉。」
「不會,他生前就很寶貝這台車了,如果聽到有人喜歡,也會很開心。」
沒想到我隨隨便便就觸碰到敏感話題,更沒想到他這麼誠懇地道謝了。
這不顯得我像來找碴的壞胚子嗎?
但是,頭已經洗下去了,就算是壞蛋也要把頭洗完。
打架打不贏他,至少吵架要吵得贏他──我今天可是抱著這樣的覺悟來的!
「話說回來,你的車技這麼好,想必一定有張精美的駕照吧?」
「你應該沒看過我騎車的樣子吧?」
「哪沒有──」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不是被辣椒水弄到張不開眼睛嗎?」
「唔……」
被反嗆了。
早知道就不要玩什麼「假意稱讚實則侮辱」的遊戲,直接問他有沒有駕照就好了。
「哼、哼!那不重要……所以呢?你有駕照嗎?」
「有啊。」
「嗯?」
蔡龍杰轉過身,從放在櫃子上的籃子裡拿出皮夾,抽出一張放在透明卡套裡、還反著光的機車駕照。
「怎、怎麼會有……」
「考的。」
這麼說來,我好像有廳蘇晴心說過,蔡龍杰留級了一年,所以年紀大了我們整整一歲。
也就是說,就算他有駕照也不是什麼怪事。
但是,這種時候絕對不能展現出懦弱的一面。
「哦~這麼說來,你在學校的成績應該不太理想吧?」
「應該算普通吧。」
「也是呢,畢竟去年已經學過一次了呢。」
「──偶爾能進校排前十。」
他用輕蔑的笑容甩了我兩巴掌。
這裡存在著兩個名字,一個是印製在校排榜上的蔡龍杰,另一個是印製在榜單外的李彥世。
等等,我想起來了。我好像有聽蘇晴心說過,蔡龍杰讀的補習班是那種「繳了錢也不一定能看到老師本人」的補習班。
莫非我剛才是自掘墳墓嗎?
「輪到我問話了吧?」
蔡龍杰挺起鼻子,一副用鼻孔看人的模樣。
「我們明明互不認識,為什麼你們要三番兩次闖入我的生活?」
他單刀直入問題核心,並精準地補上一槍。
「難道我有對你們造成困擾嗎?」
「……」
他說的沒錯,我們不是學校教師,甚至連風紀股長之類的資格都沒有,再怎麼輪,都輪不到我們出面。
硬要說的話,我們這種多管閒事的行為,比起得到感謝,更容易造成他人的困擾。
蘇晴心也明白這點,或許說,她遲了許久才明白這點。
當然,我也明白。比她早了好幾年,就明白這個世界運行的道理。
那麼,為何直到今天,我反而走回頭路呢?
「所以,理由到底是什麼?」
「……」
「喂,不要裝傻。」
蔡龍杰向前靠近一步,我舉起右手阻止他。
理由,我很清楚。
但是,我不清楚說出口是否恰當。
蓮蓬頭的水聲從走廊底部傳來,伴隨著蘇晴心與汐歌的打鬧聲。
在靜止的時間內,這陣喧囂彷彿在倒數計時,催促我做出回答。
明明知道多管閒事弊大於利,就連蘇晴心原本也打算放棄不管。
我們最終仍來到此處的原因──
「是因為我。」
「你?」
「我是為了自己,才來多管閒事的。」
「……原來你知道這叫多管閒事啊?」
「是啊。」
我也常常被多管閒事,所以清楚得很。
然而,被多管閒事不一定全都是壞事。
如果蔡龍杰能像是被蘇晴心纏上的我一樣,被我們的雞婆影響,走回正確的道路,對他來說也是件好事────────少來了。
少用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隱藏自己的私心了。
就是因為我不停地隱藏自真心,事情才會發展至這種不可收拾的局面。
如果我早點坦率起來,現在應該早就跟蘇晴心變成一對傻瓜情侶了吧。
「我很討厭多管別人的閒事,也不喜歡被別人管閒事。」
「那你們還來管我的閒事?」
「為了達成我的目的,這是必要的手段──但,這不是結果。」
「我不懂你的意思。」
吸氣,吐氣……
我閉上眼睛,確認浴室的水聲沒有間斷。
下定決心,做好準備──我要說了。
「我喜歡的人,不再露出從前的笑容了。」
抱著破釜沉舟的覺悟,我睜開眼睛。
「雖然她跟我告白,但我沒有答應她。我再怎麼不上進,也不能對一個在海中亂抓浮木的人下手。」
蔡龍杰面不改色地望著我,我則雙頰發燙。
我的心情沒有一絲恐懼,這是不可避免的生理現象。
「我跟她約好,當我們解決你這邊的問題後,我就會回應她的告白。」
這種一意孤行又牽扯他人的說法,或許會讓人惱怒,但我還是將自己的想法全盤托出。
反正這次的事件解決之後,跟蔡龍杰見面的機率就趨近於零了,被他知道這些也沒差。
面對我的誠實稟告,蔡龍杰搔了搔頭,然後無奈地嘆氣。
「……所以我被你們這群煩人精纏上的原因,是因為你想泡馬子?」
「呃……雖然這樣講聽起來很糟糕,但說難聽點就是這樣沒錯。」
明明這是一樁「厭世少年向上飛」的美事,為何從8+9口裡說出來後,反而像是性慾少年狩獵筆記?
「我已經知道你的目的了,但你們這樣的行為也太──」
呀啊啊啊啊啊──尖叫聲打斷蔡龍杰的話。
是汐歌的叫聲。
我跟蔡龍杰互看一眼,便一前一後跑向走廊。
但是──走在前面的我在門邊跟蘇晴心撞了一下。
「嗚哇!」
「妳、妳怎麼會在這裡……」
她是站著被我撞到的,代表她已經在這裡一段時間了。
這段時間是多長?三十秒嗎?還是一分鐘?
不管是三十秒還是一分鐘,都足以把我剛剛通通聽進去了。
「……妳聽到了?」
「唉……唉嘿?」
她撇著嘴,不敢正視我的雙眼,露出大概只有50%的尷尬笑容。
即便我再怎麼鐵石心腸,仍無法對趁虛而入的尷尬感到習慣。
「你們兩個,不管那傢伙了嗎?」
直到蔡龍杰催的催促聲從身後傳來,我們仍無法從糾纏不清的空氣中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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