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的形式（二）
歐索在門前做了幾次深呼吸，就像怕黑的孩子，不想開門，但主人的呼喚不允許耽擱，他曾是軍人，但堅強的精神和體魄，在那披著人皮的怪異面前都不值一提。
更別提，他也不完全是個「人類」了。
他是個只要不用藥劑定期抑制自己就會完全化為怪物的合成獸。
他輕敲門，門內傳來了男人的聲音：「進來。」
推開門，那是個整潔的書房，木質家具的香氣混著藥水的氣味稍感刺鼻，在兩側的書櫃之間，坐在書桌前的男子用針筒將藥劑從瓶子裡取出，專注的眼神盯著那淡綠色的液體，沒聽見腳步聲，於是他對仍愣在門口的歐索問道：「怎麼了？」
赤裸上身的他有著與歐索相當的體格、穿著一件黑色的皮褲，只是簡單往後梳而稍感雜亂的黑髮顯得他邋遢，但無論是書房的擺設、書籍的分類還是身後的「創作」都能看出他病態的細心以及律己。
「亞特大人，那是？」臉色發青的歐索指著亞特的身後說道，亞特轉過身，就像聽見學生提出問題，所以轉頭看向黑板的老師，他的視線沒有絲毫猶疑，那是如公式一般正確且不容質疑的「藝術」。
那是一個後背被紋上刺青的女人，卻幾乎看不見皮膚的顏色，整片背部染上深沉的墨黑，僅有文字的部份以皮膚來呈現，就像一塊石碑上的碑文，她的雙手被銬在書櫃的兩側，彷彿罪人一般懸吊在窗戶前。
隨後亞特又轉回頭，一看見亞特，換歐索的呼吸停了下來。
那是對自己所犯下的暴行沒有絲毫想法的表情，就像踩死昆蟲的孩童。
「怎麼了？我之前說過會再另外找個女人代替賽拉吧？」亞特問道，語氣像換了戀人一樣乾脆。
「啊……是。」歐索回應後便低著頭往前走，為不用看見那女人試圖向他求救的臉孔感到慶幸，他坐到書桌的對面，亞特也抓住他伸出的手臂，準備為他注射藥劑。
「歐索，今天跟你講話的人是誰？」
彷彿閒話家常的質問，使歐索不禁將眼前的主人與嚴厲的父親重疊在一起，他也像回到孩提時，為了逃避懲罰而故作鎮定地回答道：「我只是問他……這裡的雜貨店怎麼走。」
針頭抵在皮膚下的靜脈前。
「這樣啊。」亞特嫻熟地將藥劑注射進去。
與那熟練的手法不同，歐索拙劣的謊言任誰都能看穿，要是亞特身後的窗簾沒拉上，他甚至能從窗戶看見自己那冷汗直流的臉，亞特將空掉的針筒放在桌旁，隨後摸了摸歐索的頭。
面無表情地說道。
「你在害怕，所以連組織語言都顯得困難呢。」
謊言更是如此。
「我能明白，人因為害怕打雷所以相信有雷神存在，必須將那些無法理解的現象，想像成是一個『更上位的人』所做的，這樣才能將現象賦予『人性』以及『理由』好讓自己能被說服那是『很正常』的事情。」
慢慢地，亞特將放在歐索頭頂上的手，往下蓋住他的臉龐，額頭上的冷汗滑入眼孔，稍感刺痛的雙眼從指縫間看著亞特將臉往前貼近，眼神的對視中，他僅能從亞特的瞳孔裡讀出承載著沉穩的瘋狂，像對所作所為的正確性堅信不疑的狂信徒。
「你，會因為害怕我所做的事，所以相信有報應嗎？」
必須為那些自己無法阻止的惡行，想像會有一個更上位者來替自己做出懲戒。
歐索試圖搖頭，卻被亞特緊緊抓住。
「亞特大人是正確的！」他求饒道。
亞特笑著將手挪開，就在歐索也勉強地露出笑容時。
亞特一巴掌將歐索拍倒在地。
「相不相信報應，跟我正不正確有什麼關係？我當然是正確的。」
「你要相信報應啊，歐索，因為你犯了罪，害怕自己的主人便是最大的罪行。」
亞特如神明一般宣告道。
趴倒的歐索望著從嘴角滴到地板的血，他轉過身，看著眼前喪心病狂的神明，儘管他從剛才到現在一個字都沒聽懂、完全無法讀出話中的邏輯，但現在只能跪著賠罪道：「是，我需要接受報應。」
因為罪人唯一需要的，不是理解，而是原諒。
「嗯，剛才那下巴掌能讓你理解自己的罪過，就代表你還有救，真是太好了。」亞特慈笑道，便從書桌走向歐索身前，將歐索拉起。
「那沒事啦，可以回去休息了。」亞特拍拍歐索的背。
「謝謝亞特大人。」歐索鞠躬後，便轉過身往門口走去，稍稍顫抖的後背如同畏懼身後黑暗的孩童。
謊言沒被拆穿？那是不可能的。
歐索轉開門把。
他很清楚，亞特根本不在乎他說的話是不是實話，那句提問只是警告。
他們已經沒有歸屬。
是被亞特改造，要是不定時注射藥劑，就會喪失自己理智的合成獸。
沒有亞特，他們將淪為走獸。
所以他們所做的一切，都不會威脅到亞特，也不敢。
歐索關上門，那是投身於戰場的眼神。
在遇到賽拉之前，他也是這麼想的。
「我回來了。」歐索走入房間，最先看見的是一名穿著睡衣、眼睛纏著繃帶的失明少女，她的名字是賽拉，聽見聲音的她往門口的方向微笑，每當看見這抹笑容，照顧她許久的歐索總會覺得自己多了個妹妹，可惜事實沒有那麼美好。
充其量，只是寵物替主人照顧奴隸。
「怎麼樣了？」坐在一旁板凳的同伴著急地詢問道，從軍認識到現在，羅伯特那急性子從未變過，歐索只是搖搖頭：「諾亞已經去世，他的兒子狄亞似乎做得到但也不答應，而亞特已經找到替代品了。」
羅伯特先是咬牙瞪著地面，隨後猛烈地站起身使得板凳倒下，時間的迫切逼人已經讓他顧不了手段。
「我直接把那個叫狄亞的帶過來！用逼的也要讓他幫我們。」
「狼先生，不可以。」在羅伯特剛要往門口走去，賽拉便開口制止道，柔和的語氣不帶嚴厲，對人的稱呼更像童話中會出現的臺詞，但她不是被囚禁的公主，羅伯特和歐索也不是森林裡會出現的友善動物。
他們肩負的身份沒那麼輕鬆。
「但賽拉，時間已經不多了。原本亞特還會找醫生來醫治妳，但病情一直沒有好轉，所以他已經找了個替代品去做他那種變態刺青藝術！但他就算不需要妳，他也不會允許『自己的東西』離開，再這樣下去妳會病死的。」羅伯特按耐住性子，走回賽拉的床邊說服她，賽拉卻只是搖了搖頭，看不見眼神也能從她那緊抿的嘴唇讀出堅定。
「那也不能強迫別人做不喜歡的事。」
這過分的天真使得羅伯特苦惱地抓亂自己的頭髮，簡直沒法談，一來是他說服不了賽拉那純真的硬脾氣，再來就是他也不願違背賽拉的意願，儘管再天真也一樣。
畢竟就是這笨蛋拯救了他和歐索。
「狼先生真沒禮貌，說不過我就在我面前抓頭耍脾氣。」賽拉嘟起嘴說道，這讓羅伯特嚇得睜大眼：「妳怎麼知道的？」
「失明但沒有失聰，你就像快要把頭皮給剝下來一樣，就連我也聽見了。」歐索無奈地走近床邊，但他也能明白羅伯特的急迫，要是當時亞特沒有叫住他，或許他也會採取跟羅伯特一樣的手段。
「抱歉啊，賽拉，明明你連以用人偶的方式活下來的決心都做好了。」
「……熊先生，明明是你們的處境更危急，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你們別這麼做，離開亞特的你們沒有藥劑抑制就會變成野獸了……起碼在這裡你們還可以過人的生活。」賽拉擔心地說道，歐索只是將方才倒下的板凳擺正，坐在床邊糾正道：「那是寵物的生活，為了妳的自由，那種生活不過也罷。」
歐索苦笑道，自從被亞特襲擊帶走後，他們已經「失蹤」一年。
愛人已經另結新歡，就算還有家人和朋友，歐索和羅伯特也不容許自己離開亞特回到他們的身邊，沒有藥劑，他們隨時可能變成野獸，即使亞特曾說過，只要按時回到他身邊，他們也可以自由過生活，可以聯繫家人與朋友。
但誰會讓那樣的變態知道自己的家人和朋友是誰？被關住的有他們就夠了。
在一年前被這樣的瘋子作為研究的實驗被改造成這樣的身體，他們的命運早已決定，他們原先也已經接受，沒有朋友也沒有家人，跟著亞特遷離數次居所，在其身邊活一輩子的命運，只要不變成怪物，當寵物也沒關係。
但在與賽拉相遇後，他們的性命就有了犧牲的價值，就算變成野獸也好，他們也要讓賽拉重獲自由。
有兩個方案，第一個是將賽拉強行帶離這裡，但從這間地下室到家門口的長廊有一大群合成獸，只要看見賽拉就會對除了賽拉以外的所有人進行攻擊，更別提聽見吠叫的亞特也會從後面跟上。
就算成功逃出，他們也將賽拉安置給朋友照顧，自己因為實驗的影響變成野獸，那賽拉還是受病痛所苦，且多次被診斷為不治之症的她，就算服用藥物恐怕也只能再撐半年。
第二個就是讓賽拉在房間裡接受固定靈魂的鍊成，靈魂被固定在娃娃上，就算經過長廊也不會驚動合成獸，原先的疾病也會消失，更有可能可以恢復視力，歐索曾與諾亞有過交情，所以從他口中聽過靈魂固定的實驗，伊修瓦爾人就算被固定在娃娃上仍能看見事物，雖然不明白原因是什麼，但也是值得賭一賭的。
最後就是通報憲兵前來抓人，他們先前之所以不敢正是因為亞特被抓，等待他們的就是變成怪物的命運，而且以亞特那佔有慾強的個性，就算要逃也會先把賽拉殺掉。
「總之，既然賽拉不願意強迫狄亞，那就在明天採取第一個方案吧。」歐索望著賽拉難過的神情說道，這次就算是賽拉不願意，他們也要把賽拉從這裡帶走。
「你剛才沒被發現吧？你應該演得很好吧？」羅伯特問道，要是被亞特知道計畫就糟了。
「沒有，而且也不是演技，我是真的怕。」歐索搖了搖頭，比起跟變態共處一室，他寧願在伊修瓦爾單挑一百個武僧。
「那不再試試看說服狄亞嗎？」羅伯特再問。
「不了，他拒絕的理由我能接受，要是強行逼他做，靈魂固定失敗或是馬上產生排斥反應，那親眼看見賽拉死的他會承受多大的陰影？就算固定成功，他也是得看我們殺掉一個少女，這樣對孩子的身心成長也有不良影響。」
「還是你怕了？沒有自信對付那群合成獸嗎？」歐索問道，羅伯特也露出一抹淡笑，身為戰友，他感嘆歐索這拙劣的激將法從沒長進，他將手掌舉至胸前，彎曲起手指的樣子就像野獸的張牙舞爪。
隨後身體迅速發生了變化，那從人類轉變為狼人的故事情節呈現在歐索的面前。
「我是昨天打藥，你是今天，現在還能夠穩定的進行變化又不失去意識，不過就是在亞特趕來前，殺掉他養的幾隻小狗吧？比跟伊修瓦爾的武僧戰鬥還要輕鬆啊！」從羅伯特那張大嘴巴吐出的是猖狂的發言。
歐索見狀便放心的點頭，這隨便激一下就充滿鬥志的性格實在是很好相處。
「雖然你話說得好聽，但我記得你當時打輸伊修瓦爾的武僧，要不是大家來救你，你早就死了。」
「那是偷襲不能算數的吧！」羅伯特像個孩子一樣不服氣地吼道，氣氛一轉才使得賽拉輕笑出聲來，看著賽拉的笑容，歐索不自覺地回憶起過去的種種，他苦笑道，可能是因為只剩下幾天還能作為人類而活。
他回想起了那一天。
那個在夜裡襲擊他，把他帶到這裡的亞特是這麼稱呼的。
他是與動物融合的合成獸。
起初被潑醒的他並不相信，只想把眼前那名叫亞特的男人給制伏，卻被對方打倒，被綑綁起來踹到角落。
綁架的理由、想要的贖金、同行的友人，無論向亞特提出多少問題，他仍是望著懷錶沉默不語，像在等待著什麼，沒過多久，歐索身體的變化告訴他這並不只是惡夢。
變大的身軀撐破了粗繩、野獸的皮毛使他發癢、他將手掌撫在臉前，沒有皮膚的觸感，只感受到利爪放在臉前的刺痛，還有那突出的嘴巴，他往一旁的水窪望去，震耳欲聾的大吼便迴盪在房間內。
他變成了一隻半熊。
他發狂地往亞特衝去，只見戴著鍊成器具的亞特將手平放置地面，一根柱子便從地面冒出撞上他的腹部，使得他痛得打滾，隨後又被隆起的地板給束縛住，見他掙扎地喘氣連連，亞特才蹲在他的面前，告訴他如果不定時施打藥劑，身體就會不受控制地變成半人半熊的模樣，等到完全變成一頭熊時，就會失去人類的心智與意識。
聽完亞特這麼說，比起恐懼，他更感到疑惑，比起問對方為什麼對他做這種事，他更想問另一個問題。
「為什麼是我？」
「因為在那天晚上，我遇見了你們，喝醉酒要走回家的你們。」
歐索的眼神充滿絕望，沒有比偶然更殘酷的答案。
「為什麼這麼做？」
「為了達成我的理想，所以必須實驗。」
亞特的笑容充滿喜悅，沒有比理想更崇高的理由。
從那天起，歐索和羅伯特便一同與亞特生活並聽命於他，儘管兩人曾獸化一同襲擊，最後只是挨著子彈哀號，亞特不可能沒有防備，無論是軍人還是野獸都得屈服於槍管之下。
亞特也告訴他們，就算自己死了，他也未曾將抑制獸化的藥劑如何調配寫在筆記上，誰也無法在時限內調配出藥劑幫助他們，這樣的理由已經足夠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一定程度上的自由也麻痺了他們反抗的意志。
有一天，他們的日常工作多了一項。
照顧病弱的少女。
歐索端著餐盤打開房門，映入眼簾的是坐在床上的賽拉，他知道對方失明，但無論是開門聲還是走近她的腳步聲都沒讓賽拉有所反應，於是歐索開口道：「吃午餐了。」
賽拉抽動鼻子聞了聞。
「有午餐吃？」她問道。
「呃……是，因為已經中午了。」歐索並未讀出這提問的來意，他在賽拉的床邊坐下，將手裡的熱粥往對方的口裡送，賽拉先是吞了一口，再有些不安的問道：「……有什麼工作需要我做嗎？」
這讓歐索停下了舀粥的動作，眼神發楞看著賽拉。
這可真是神奇，賽拉也是被綁架來這裡的人，但卻沒有半點害怕的樣子，甚至主動要求要工作，他問道：「妳知道妳是被綁架來這的嗎？」
「嗯。」
「……妳不怕嗎？」
「……怕啊，跟我在家裡的時候一樣害怕，因為我生了病，沒辦法看見東西身體又不好，沒辦法工作還給家人帶來困擾，我是負擔，他如果知道我沒有用又要吃飯，我又要挨打了。」賽拉捲起袖口，鞭打的痕跡呈現在歐索的眼前，歐索這才明白，無論是在這裡還是家裡，對眼前的少女恐怕幾乎沒有不同吧。
不，在她病好之前，亞特會要求他們細心照顧賽拉，起碼三餐是能溫飽的，所以嚴格說起來，在綁架犯的居所比在家裡還要好上一點，如此可悲的結論讓歐索嘆口氣，他已經沒有餘力同情別人了。
因為他是怪物，他已經沒有辦法回歸原本的日常了。
突然，一陣暈眩使得他從圓凳摔了下來，用手掌撐住地面，卻看見一副獸爪出現在眼前，如被灼燒一般的火熱蔓延全身，他痛苦地叫喚了起來，手扶著賽拉的床板以免他倒下。
「怎、怎麼了？」賽拉伸手摸向那已經凹陷的床墊，碰到那滿是絨毛的巨掌便錯愕地將手抬起，歐索注意到對方的反應，於是解釋道：「……我不是人類。」
「……是狼人？」賽拉猜測道。
「不，我是跟熊合成的怪物。」
「……你會吃人嗎？」
「不，不會。」
賽拉安心地呼出一口氣。
「那就是人類了吧？熊先生。」賽拉重新將手放回那碩大的手背，疼痛逐漸舒緩的歐索站起身，他看著賽拉安心的笑容，內心滿是不解，疑問道：「你不怕我嗎？你到剛才為止不都很害怕嗎？」
聽見歐索這麼一說，意識到自己的異常的賽拉才停下撫摸毛皮的動作，她先是沉默一會，再開口笑道：「或許是有親近感吧？」
「在我失明的時候奶奶常唸故事給我聽，你讓我想到奶奶和她跟我說過的故事，所以應該不會害怕吧，只要熊先生不打我的話。」
「我這樣不太正常，對嗎？」賽拉笑得有些尷尬，連她自己也知道那些話沒什麼邏輯。
但這樣的理由，就已經足夠拯救歐索，足夠拯救一個人了。
「是啊。」歐索死命藏住自己的哽咽笑道，要是正常人的話，賽拉早就嚇得不知所措了吧，反而是那份異常，能讓歐索以這樣的身份在這樣的房間來接納自己，賽拉知曉了自己的異狀，仍不把自己視為怪物，這樣就夠了，無論是多天真荒唐的幻想。
「熊先生的名字是？」
「就叫我熊先生吧。」於是他回答道。
「熊先生？」在他們的房間裡，羅伯特抽起一邊的眉毛，他一邊看著對桌的昔日戰友露出少見的微笑，一邊將晚餐的濃湯往嘴裡送，他可聽見了不可思議的事情，使得湯都從嘴角漏了出來。
「是啊……她把獸化的我當人類，羅伯特或許你也該去跟她聊聊。」歐索指著桌上的餐巾，羅伯特擦了擦嘴巴，那沒有些許認同感的眼神不屑這份提議，他說道：「是把你當童話裡的動物了吧，而且她是亞特抓來的大小姐，那就算我不願意，我也得好好服侍她吧？」
羅伯特說完後就將濃湯一口飲盡，對那樣的過家家他沒興趣，自己的提議被如此冷落，歐索沒有發怒，只是以悲傷的眼神望著羅伯特收拾自己的碗盤，他知道羅伯特為何變成這樣。
「要是你不想見她的話，那晚餐就由我負責送過去吧。」歐索將剩下的麵包吃完，端起桌上的餐盤正準備走出房門，羅伯特便把他叫住：「亞特叫我去送的，我可不想違背他的命令，就算是多麼無關緊要的事。」
歐索看著羅伯特左肩上那被背心掩蓋住的皮鞭傷痕，便將餐盤交給迎面走來的羅伯特，羅伯特將房門打開，沒有轉頭只是對著身後跟過來的歐索問道：「不去休息？」
「我想找她說說話。」歐索回答，實際上是有些擔心羅伯特面對她時的精神狀況。
「嗯，懂了。」羅伯特說道，他就算不認同也不想否認這樣的救贖，反正他快點餵飽那個小公主就可以回到房間睡覺。
走到地下室，剛打開房門，羅伯特便被坐在床上的賽拉用頗有禮貌的微笑迎接：「腳步聲跟熊先生不一樣呢，初次見面，您好。」
羅伯特不悅地咧起嘴來，這可不該是個被綁架來的少女應有的態度，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病好之後會面臨什麼！
所以他不說話，沒有自我介紹的必要，只是默默地走到賽拉身旁，坐在板凳上說道：「吃飯了。」
「您的名字是？」
「……羅伯特。」
終於得到回應的賽拉滿意地說道：「好的，羅伯特先生。」
「哼……我還以為妳會問我是什麼合成獸呢，看來這點禮貌還是有的啊。」
「……我想正常人都應該不會這麼問的。」賽拉用手指搔了搔臉頰，面對那有些尷尬的表情，羅伯特也意識到自己的失常，的確是有些針對地過份了，他轉頭看向歐索，歐索的表情並沒有什麼變化，沒有厭惡也沒有憤怒，與平常相比異常地柔和，羅伯特哼了口氣，玩那種扮家家酒心情就那麼好？
「羅伯特先生討厭我嗎？」
「……不，我想應該是不想『跟妳交好』，我也不想要妳對我笑，因為無論妳發生了什麼，我都沒辦法去幫妳。」羅伯特攪動手裡捧著的那碗熱湯，說得這麼冷酷無情，總該讓賽拉乖乖閉上嘴了吧，但只聽見歐索在身後的一聲偷笑，賽拉也隨後笑了出來。
「笑什麼？」
「羅伯特先生其實很溫柔，因為害怕跟我成為朋友之後，也沒辦法保護我。」
……
羅伯特仔細審思自己剛才的發言，沒過多久就一掌把自己的臉蓋上，不小心就把話講錯了，應該要說「無論妳發生了什麼，我都不會去幫妳」這樣才對，不小心講出實話了。
「唉，沒錯吧，所以妳快點吃，我不想跟妳聊天。」羅伯特嘆氣，舀起一口濃湯遞給賽拉，自己連說謊都做不好了。
他可能，也已經沒辦法說謊了。
在屈服於亞特之後，他曾欺騙過自己的內心，既然會定時打藥、供餐又有自由之身可以外出，那麼就算反抗也只是玉石俱焚，打倒亞特、讓他被關，自己也還是會變成野獸。
不如接受這樣的命運，隱藏自己身體的狀況，像從前那樣繼續做好人類就可以了。
只是當他用那套老掉牙的搭訕招數與外頭的女人對上眼。
當他想買車票來去探望住在達布利斯的友人。
當他拿起電話想要聽聽母親的聲音。
他就會看見那些人變成怪物的樣子。
他已經不再有資格去與誰產生聯繫了，不聽命於人就得變成野獸的他，認識了誰就可能會成為亞特的下個目標，而自己也沒辦法保護他們，他認清了這個事實，為了不傷害到任何人，他誠實地告訴自己。
他已經沒辦法回到從前。
所以他也不能跟賽拉交好，因為自己沒有辦法跟以前一樣，是那個朋友出事第一個挺身而出的笨蛋，是那個容易衝動嘴巴又笨的蠢貨。
「那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就好。」
「……說吧。」羅伯特將湯匙收回。
「這只是個萬一……假設性的問題，萬一我跟羅伯特先生成為朋友，而我要被亞特殺了，那羅伯特先生會怎麼做？」
「……就算沒辦法救妳，也會拚上自己的命去反抗吧，就是衝過去像個瘋子一樣大吼大叫，揮舞著打不到的拳頭，最後被子彈打到腦袋開花。」羅伯特苦笑道，說出自己曾設想過許多遍，結局卻始終如一的反抗過程，就像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跟歐索聯手出擊那樣，只差別在子彈是打進他們的肚子裡。
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除了歐索外，已經沒有人能成為他的朋友。
在別人值得他這麼做之前，他就會跟對方拉開距離。
「嗯，那我知道了。」賽拉說著舉起桌邊的檯燈。
「要是有一天，羅伯特先生因為犯了什麼錯而被亞特打死時，我會拿著這個檯燈打他，打到他開槍讓我腦袋開花為止。」
歐索和羅伯特愣在原地。
「啊？為什麼妳要為我這麼做啊？」
「因為要跟羅伯特先生當朋友的話，就要互相為彼此做同樣的付出啊，羅伯特先生會為了我拚上性命的話，那我也會。」
「我不是說過不會跟妳關係變好的嗎！」羅伯特將濃湯潑倒在地，緊抓著賽拉的肩膀吼道，這是他最後的恐嚇，只要一丁點恐懼的情感就好，只要一丁點厭惡的情緒就好。
害怕我！害怕我！把我想成一隻粗魯的怪物！
但賽拉的表情還是跟剛才一樣的鎮定、一樣的愚蠢。
「抱歉……辜負了你的溫柔，但我發現自己能幫熊先生的時候……我就也想再幫更多人。」賽拉將頭低下。
人們會互相依存。
就像歐索因為賽拉把他視為人類而笑。
賽拉也因為自己能幫助到歐索，而想實現自己的價值。
果然，他已經沒辦法再說謊了。
抓著賽拉肩膀的雙手開始顫抖，淚水無法忍耐地流了下來。
他不想要那麼孤單地活下去。
與其這樣活下去，不如壯烈地為了重要的人犧牲而死。
那是多麼美好又逃避現實的理想，但除了已經存在的家人、朋友和歐索外，其他人他沒有勇氣這麼做，他沒有勇氣再多出一個人值得他這麼做。
「羅伯特先生？」
羅伯特輕笑，如果在賽拉眼裡，他們是童話裡的動物，是能親近的存在。
「叫我狼先生就可以了。」於是他說道。
歐索睜開眼，看見的不再是那四面全是水泥牆的囚房，望著胸口纏著繃帶在床上呼呼大睡的羅伯特，他從沙發上坐起身，不禁在心裡抱怨羅伯特那絲毫不擔憂的樣子。
還要經過幾天，才會失控呢？
昨天晚上他們從亞特的宅邸逃到先前特地租下的公寓，好在獸化的身軀異常強韌，讓他們不至於受到致命傷，歐索更是全身而退，羅伯特倒是沒那麼幸運，他往窗外看去，就算街道上多了幾名憲兵巡邏他也一點都不感到安心。
在他們逃出後就立刻向憲兵通報亞特的惡行，對憲兵而言這正是近幾日村民失蹤的重要線索，但亞特並沒有被抓到，只留下那足以證明他是惡魔的宅邸，這裡不宜久留，今晚就得搭火車離開。
看著在另一張床熟睡的賽拉，他決定去買點麵包回來，做為軍人他自然是有察覺跟蹤的本事，更別提與野獸融合之後他變得更加敏銳，外頭有那麼多憲兵巡邏，亞特應該也是會先躲起來避風頭。
剛走出公寓，便能聽見旁邊公園孩童的嘻鬧聲，望著那群孩子搖搖晃晃地踩著獨木橋，歐索不禁感嘆要是賽拉也有這樣的童年該有多好，但隨即他就察覺到些許的不對勁。
那獨木橋並沒被上色，且從與地面的連結處上能看出鍊成的痕跡，他往頭將公園的座椅撇去，果不其然便能看見狄亞打著哈欠，拒絕著其他孩子那不講道理的要求。
「我沒有收錢，做一個獨木橋就夠你們玩上一整天了吧。」
「可是公園的溜滑梯對我來說已經太小了。」胖得看起來像一顆球的男孩說道。
「去減肥啊！」狄亞抱怨道，一年前正是因為這胖子這麼說，公園才有了兩座溜滑梯，一個公園就這麼大，不會有第三座，他也不會做重新鍊成這種麻煩事。
「怎、怎麼這麼說。」
「不然就是自己去學鍊金術自己做溜滑梯，看你是要拿出減肥的決心還是學鍊金術的毅力，這就是等價交換。」狄亞隨便將他打發掉後便站起身準備回家，等價交換就是那麼好拿來說嘴的詞。
「啊，大叔。」轉過身的同時，他便與歐索四目相望。
歐索原打算跟他點個頭就轉身離開，反正今後也不會再有交集，但看著狄亞往他走來，他便留在原地。
「抱歉。」皺眉的狄亞鞠躬致歉道。
歐索稍微睜大了眼。
「為什麼？」
「……關於你朋友的事，我想你肯定也考量了很久，也知道把靈魂固定之後會對當事人有怎樣的影響，我不清楚你的苦衷，也不知道你朋友的覺悟，卻對你大吼大叫的……所以我來向你道歉。」狄亞說道。
「嗯，我知道你是個很溫柔的人了。」歐索淡笑，看來諾亞的教育有方，同時他也想把握最後一次機會，儘管渺茫，於是他再度問道：「那你會幫助我們嗎？靈魂固定的鍊成。」
狄亞猶豫了，他知道並沒有什麼靈魂不得以任何形式留在世上的真理，如果當事人認為這是幸福的，那也沒有關係，但要是答應了就等同那個人的命就在他手上，怎麼可能爽快地同意。
「沒關係，我也不想你因為這次的鍊成而有什麼心理陰影，畢竟你是諾亞的兒子。」歐索拍了拍狄亞的肩，就像賽拉說的，這事不能強迫人。
「大叔，你跟我爸是什麼關係？」狄亞問道，靈魂固定這種不人道的實驗並不會被大眾所知道的，歐索只是舉起拇指往身後撇去，邀約道：「陪我走段路吧，我可以跟你聊聊你父親的事。」
「原來如此，真虧你能解讀出那種筆記呢。」抱著一袋麵包的歐索說道，在他印象裡，諾亞的研究筆記就像一團鬼畫符。
「大叔覺得爸爸所說的『這項技術能帶來的幸福』是什麼？」狄亞啃著歐索請他吃的麵包棍問道，歐索將手在下巴摩了幾下後回答道：「蠻多的吧，例如什麼『讓人重生』之類的，只要他不介意換個身體的話。」
「一項技術本就沒有好壞，全看人怎麼想罷了，這項技術如果用在復活殺人犯上，那就不好了，畢竟對方沒有可以感受疼痛和疲累的肉體，肯定更能胡作非為，所以我想你父親也是相信你能明辨該對誰使用才能得到幸福，才會交託給你這樣的技術吧，但當然，以我的角度來看還是不要用最好。」
「不用太在意諾亞留下的研究，索性把他忘了去安穩度過自己的人生，這樣也好，沒人規定鍊金術師就要整日埋首在研究裡吧？你也不適合做那樣的鍊金術師。」歐索指著狄亞握在手裡的清單，只要走上街，不用狄亞主動開口，需要幫忙的人就會自行委託。
「接了很多工作，大家也很喜歡你，做個普通的鍊金術師就好了吧。」
狄亞看著清單上各式各樣的字跡，因為工作他幾乎認識了村裡的大家，大家也把他和莎娜當自己的孩子或朋友來看待，儘管有時候他們會提出不合理的要求，有時候自己也會表現出不耐煩的態度，但每一天還是過得很開心。
「是啊，我已經足夠幸福了。」狄亞笑道，父親將這項技術以「帶來幸福」為由傳遞給他，但實際上傳遞幸福的「籌碼」是有限的，他握著藏在胸前的項鍊，上面那看似紅寶石的墜飾正是固定佩羅的靈魂之後，所剩下的賢者之石，比拇指的指甲還要小、還要薄的最後一小塊。
與其等待有個人需要固定靈魂的機會，不如交給更能運用它的人，這也是帶來幸福的一種形式吧。
狄亞在歐索的公寓門前停下。
「怎麼了？不回去？」歐索問道，他一手捧著麵包袋一手翻找口袋的鑰匙，狄亞搖了搖頭，並將雙手往後頸摸去，將藏在襯衫內的項鍊，那一小片的賢者之石拿了出來，歐索睜大了眼，他自然也明白那是什麼，那正是諾亞向他提及過的，能固定靈魂的籌碼「賢者之石」。
「大叔你說你是軍人吧？那這樣你應該有認識的軍醫或是善於治療的鍊金術師，就用石頭去替你那朋友治病試試看吧。」狄亞伸出手，歐索瞪著那垂掛在空中的項鍊，面對那樣的乾脆，他沉重的開口道：「可以嗎？我不懂鍊金術，但對鍊金術師來說那是求之不得的東西吧？」
「我已經足夠幸福了，在我追求的幸福裡，並不需要這樣的東西，我就只是個很平凡的鍊金術師，很平凡的人罷了。」狄亞的笑容和語氣都顯得堅定，歐索剛要伸手去接，卻又將手收回，從口袋中拿出鑰匙把門打開，面對狄亞的疑惑，歐索將手指向裡面。
「那你親自交給她吧，她一定很開心的，我也希望你能知道你將石頭交給什麼樣的人。」
創作內容
鋼鍊同人「靈魂的形式」（二）
心鎖系列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