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征戰的初衷
1.
回程路上的沉默包含了各自思緒,似乎車伕也注意到僵硬的氣氛,有意讓馬兒放輕腳步。
對坐在馬車兩側,馮之鵲每次抬頭、都能看見霍翦緊抿唇線的側臉。鋒利的線條雕鑿出了他剛硬卻滄桑的輪廓,這一趟除了失望、似乎還帶回了許多複雜的心事。
「以前的樓將軍,替渚國東征西討,就是為了掌握權位嗎?」
「這──霍某無法回答。」
兩人回到霍翦的住宅,才出去一個上午,阿桓竟趁機溜出去了。馮之鵲自己抱來柴火,在廊上生起火爐。霍翦看他把手捂在爐邊,自個兒站在簷外,身披小雪。
「今日之事,你倒毋須往心上放。之前打聽時,便聽聞樓夫人近年偶有犯瘋病的狀況。可都說她大多時候並不這樣,霍某才沒想到她已失常至此。」
霍翦笑了聲,面上的神態卻顯得陰沉,放在身體兩側的手用力到青筋浮突。他站在外頭一直未有進屋的意思,似乎太過專注於思考,不然就是要藉由冰雪的溫度,冷卻心中的怒火。
「樓夫人終究是戰場外的人……她不明白。打仗能有什麼高尚的理由?有個神聖的出發點,也禁不住真正的沙場磨難。」
「霍翦?」
他之前總會提起的天下百姓呢?不是說報效這片土壤的萬千子民嗎──馮之鵲瞪大眼看他,想起不久前重回腦海的念頭,恰是渚帝與他講的話。
渚帝說,即便身處萬人之上、也不能掌握一切。當日殿上的交談藏著刺探,可有些話他無法當作它毫無意義。烽火不止,是出於天意、人們的困境所逼?還是因為誰的心魔?又或這種種的加總?
身在前線之人,是否亦是其中一環呢?是烽火困住他們,還是他們自個兒離不開沙場……
「霍某氣在頭上,話說得不好。其實我也情願她不明白。那些話,你當我沒提過吧。」
他的思緒被霍翦打斷,那人大概自己意識到不妥,邊嘆息邊這麼說道。他的模樣看上去心力交瘁,可馮之鵲猶豫了許久,仍無法克制地想弄明白:
「若我們回到前線,你領軍的理由,是不是會和以前不一樣了?」
霍翦奇怪地頓住了身體,久久未答。他以為自己問了不該問的話,心裡正生出慌張,那人忽然將手平伸出去,向上的掌心似要捧住落雪。
「要這麼問的話,不如說過去的說法、只是冠冕堂皇的藉口。」
馮之鵲呆了呆,從未想過那人會這樣回答。他的手在火爐邊擱著太久,一回神便被燙得縮了回來。這時候,霍翦轉向他,長舒了口氣,抬手指著自己的心口處。
「霍某的戰場在這裡,許多年、就只想分辨自己與樓將軍的不同──正因為一樣,未能抵抗、讓這雙手習慣了殘忍,才更欲撇清它。可終卻發覺自己離了戰場,便不知如何成活。」
語罷他將手放了下來,重新望向將軍府上的天空,雙眼緊緊地閉上。
「亦曾想過,最好金戈鐵馬永無盡頭。」
所以不是──應說不止是為了百姓。可聽霍翦坦白,馮之鵲卻覺釋懷了。他推開腳邊的暖爐、半個身子越過欄杆。寬大的袖襬從對方腕上滑落,他拉住霍翦的手,把它放到自己胸前,輕輕道:
「最少你知道,你征戰的目的對百姓是好的。」
「你想安慰霍某嗎?」
霍翦轉頭貼近欄杆,馮之鵲搖了搖頭,抬起臉對上他的眼光。
「不,我打從心底覺得,可能後來執著的理由會變化,可根本上的……出發點,它沒有任何錯誤。」
他實在缺乏詞彙表達自己的意思,好在霍翦聽明白,面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見他神態緩和了些,馮之鵲側過臉、將眼挪開了,他有其它心事,不想這時候再令霍翦煩擾。
樓夫人道他是禍根,其實與他們最早相識時、霍翦看他的想法相同。過去他替梁國打仗、是因為沒弄清楚保家衛國的意義。這些日子他總這麼想──可事實當真如此嗎?
他從未細思,那便是渚帝和他說的第二件事。當他把以前的事推託成身不由己,那位皇帝質問了他。
今日聽到霍翦的真心、則覺得更加迷茫。
沒有原因,不會活在沙場上。馮之鵲記得渚帝的話。霍翦再怎麼樣,至少都清楚他至今仍願奔赴前線的緣由。他猜他自己應當也有個被遺忘的初衷,與家國和天下百姓皆無關。
他執劍亦有數年,不會僅為了馮家的頭銜吧……那麼、會是什麼?
他竟想不起來。
2.
襄國宣戰的消息,在冬日接近尾聲時自南邊傳來。聽聞消息的當下,霍翦與馮之鵲正在庭中對練,阿桓氣喘吁吁地跑到兩人身邊,險些被大刀帶起的勁風掃中,他「哎喲」地摔倒在地,苦著臉、連忙爬起來退開好一段距離。
「將軍,出大事啦!您聽我說──」
原來耿香蘭率領的軍隊在前線住紮多日後,終於沉不住氣,以強硬的手段試圖撬開襄國城門
,襄君把一紙戰書送到了牆外。耿香蘭於是令軍隊後撤了數十哩,準備進入正式的交戰。
阿桓說得顛三倒四、大致仍將事情說清楚了。聽完他興奮的報告,霍翦卻沒有太多表示。他吩咐阿桓退下,便佇立在原處,貌似沉思。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看了看日頭。
「繼續吧?」
馮之鵲抱著劍等他,聞言輕輕地「嗯」了聲。擺好架式,霍翦立刻攻了過來,未開刃的刀劍雖不至於致人於死,拍在身上卻也是十足十得疼,因此練習之中,兩人自然都拿出了全力。
手上的舊傷使馮之鵲無法長時間拿劍,他便用之前的法子,以布條將劍纏在臂上。大刀揮舞的縫隙中,他的劍大多時間貼著身體,尋求破綻,在眨眼的瞬間疾刺要害。
出招時他總是專注著神情,因此霍翦不清楚那人是否有所察覺──對練中他自己總在假想與璇妃交手的情境,有時候,甚至因為馮之鵲無法將劍換手而感到焦躁。
就像今日,聽完下人的報告,便不由自主地在每一次出刀時、產生他劈向敵國妖妃的錯覺。他想知道璇妃是否也會左手持劍,可這樣的問題,他無法與馮之鵲確認。
嗖!在他分神的空檔,武器偏離了軌跡,馮之鵲抓緊時機從刀背處近身,劍尖斜斜地從霍翦頸側劃過。因他有意刺偏,霍翦只感覺脖頸一陣發涼,下一秒對方已撤回劍,停下所有動作。
「你還好嗎?」
馮之鵲眼裡帶著擔憂,有意要提早結束練習。不過霍翦搖了搖頭,在被刺中的地方抹了一把,便道了聲:不礙事。
即便他這麼說,手上的刀卻沒舉起來。馮之鵲亦知道剛才的消息給他帶來了影響,便靜靜地等候,同時調整了下身上的輕甲。
為了對練、也為日後重返戰場的可能,霍翦讓人給他量身做了一套戎裝,顏色與質料和過去馮之鵲上戰場時的裝束一模一樣。可約莫習慣了常服,他總覺得穿上盔甲渾身都受到拘束。
簡直無法想像以前的日子怎麼把戎裝天天往身上套的。馮之鵲扯了扯領口,稍微減緩了胸悶的感覺。察覺霍翦把目光移開了幾秒、又放回自己身上,似要繼續未完的練習,他便把劍拿了起來。
「能把布條解開嗎?」
霍翦突然說道,馮之鵲不明所以,慢半拍才理解到、對方想與他以自由的雙手對練。他僅僅遲疑了一剎那,便乖順地依言照做,他改將布條纏上劍柄,打上結試了試手感,劍方拿好,對方已逼近至眼前。
颯!霍翦好像有些心急了──這念頭一閃而過,他無暇細想,便握好劍、全神貫注地迎上大刀。第一招他以巧勁架開,自己旋即借力移動至那人背後,對方將刀從臂彎間向後刺,做出了近似擁抱的動作,轉身時便舒展手臂、劃出了一個最大的半圓。
馮之鵲試著讓自己保持在他身後,以那圓劃至極限的機會矮身攻向霍翦的下盤,後者將大刀壓落,他及時抽劍、在地上滾了圈避開。
背部撞上地面時,胸膛傳來異樣的痛感。他在同一秒將劍換手,劍柄的軟布未繫緊而飄落,柄上的紋路匆匆磨過舊傷處,伴隨著使整隻手臂麻痺的疼。馮之鵲有些心驚,以空手扶住劍身、勉強架住了斬落的刀。「鏗」的聲巨響,他腳底一蹬,迅速地退了數呎的距離。
身體晃了晃才找回平衡,霍翦箭步上前,刀上掀起烈烈風聲。馮之鵲抿著唇從正面迎擊,花費片刻的時間找到對方破綻,又繞到側面、奪回進攻的主導權。
「接劍!」
作為補足劣勢的手段,他把大量的佯攻加入了劍招之間,在他平時習慣的出劍路數上做出變化。不知怎麼,這樣的嘗試令霍翦臉上出現了不易發覺的狠戾。
刀劍頻繁地擦出火花,交手至激烈處,易使人忘我。
約半刻鐘的時間,馮之鵲尚還與霍翦有來有回。可是漸漸,手掌被磨得快要握不穩武器。他疼得厲害,在刀下勉強格擋住攻勢,想停下來,又找不到喊停的空隙。
金屬表面交錯地映出另一人的臉孔,有幾個眨眼的時間,霍翦的眼神讓人錯以為他是真想殺死他!
那人步步緊逼,很快地將馮之鵲逼入刀光之間。後者試圖從連綿不斷的招式中殺出一條活路,壓抑著心裡躁動的不安,餘光捕捉到個可供他擺脫大刀的空間。
他得架開這一刀,從勁風形成的圈子中抽身。一個簡單的舉劍便可完成的動作,轉動手腕,馮之鵲心中卻莫名浮現了慌張。
鏗鏘!刀劍相擊,準備將大刀向旁滑開,最關鍵的時刻他的手指忽然發麻。糟了。他眼睜睜地看著手掌不由自主地抽搐、武器脫手,在清脆的碰撞聲中旋轉著飛上天空,視線追著劍而去,卻在視野中瞥見大刀的殘影。
「嗚!」
霍翦將刀面轉向、仍收勢不及,刀身重重地拍在馮之鵲肩上。砰──後者向後摔落,整個人在地上拖出一道翻開草皮的痕跡。落下的劍「啪」地插在他身前,他掙扎著,卻難以撐起身子。
氣息亂了,不止幾處舊傷被牽動,他甚至感覺難以呼吸。霍翦匆忙地來到他身旁,抱起他、將束縛的輕甲解開。馮之鵲嘗試拉住了他衣袖,才發現左手已被劍柄磨得滿是鮮血。
馮之鵲輕輕地「啊」了聲,近距離地看見霍翦緊繃的臉龐,他咬緊牙關、喊了阿桓。在下人跑來以前,緊抓著懷中人被鮮血染紅的手。
「好奇怪。」
馮之鵲喃喃自語著,越過霍翦的腦袋,看見泛藍的天穹。春日已近在眼前──他的腦海裡冒出這類不相干的事物。慢了好一陣子,才把眼挪了回來,撐著霍翦的手臂坐直了上身。
「剛才忽然莫名得發暈,好像……一時間換不過氣。」
「待會讓阿桓給你把傷口包紮起來,這幾天先多歇著吧。」
霍翦以為他負荷不住對練的強度,馮之鵲想不到別的原因,便也當作如此了。他注意到身邊的人咬著牙、竟用力到唇邊滲出血絲,有些心慌地喊了聲「霍翦」,卻聽見一句不似對他所道的低語:
「不會再持續太久的。」
那就像被心魔所困……馮之鵲見他如此,又想到了方才襄渚開戰的消息,心裡忽感到壓抑。他說了句「我想洗澡」,正巧阿桓跑了過來,霍翦便道由自己去燒熱水,留下人照料他。
目送著對方匆促離開,總覺得霍翦的步伐顯得焦躁。那道身影消失在迴廊轉角,馮之鵲驚愕地發現,他的心裡竟產生鬆了口氣的感覺。
阿桓喊了他兩三次,他方從那份近於驚嚇的訝異中回過神。不是的──他想為自己的感受和霍翦的表現辯解,可辯解什麼?一時間他卻找不到胸口慌亂的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