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修羅國的你:
每次看到流星雨就會想起你,只是如今我再也無法看到流星雨了。
我被囚禁了,在永無天日的地牢裡。
而且這還是最後一夜。
是因為我要重獲自由了嗎?或許可以這麼說,因為終於可以擺脫生命的枷鎖了。
說不定,靈魂終於自由了。
今夜過後,我就要登上火刑台,讓我的一切都化為灰燼──灰燼是我曾存在於世的證明,只是也會灰飛煙滅,一切都是如此不著痕跡。
恍若一切僅是,一場虛無的夢。
縹緲如冉冉上升,終而消逝的煙。
為此,我努力爭取到一些管道,讓我寫下這封遺書,相信你看到的時候,我早已不在了,抑或根本不會看到。
因為我根本不曉得你的所在。
唯一能做的,是將這封遺書寫好,放入空瓶,託人想方設法放到你所處的國家,我們曾一起看過的流星雨的山坡上。我相信你還會再登上那山坡,別問我為什麼,這是我的直覺。
你可能想問,為什麼會發生這一切?我相信你還記得,我是偷渡到你們國家的。我國「阿瓦隆」是不允許人民離開國家的,即便是旅遊都不被允許。被抓到了,會以叛國罪入罪,接受審判,基本上死路一條。比方我。
之所以如此嚴酷,乃因我國正如其名,想成為遺世獨立的理想鄉,於是獨立於世界之外,徹底鎖國,一切都是獨立發展、自給自足。人民也對外界幾乎一無所知,因為資訊完全被封鎖了,極少數有求知慾的例外。
我是圖書管理員,可以接觸很多藏書,其中接觸到一些尚未查禁的古籍,得知了「外界」的存在,知道自己所處的世界,不是全世界。這激起了我一探究竟的好奇心,我想方設法,偷渡出境,周遊列國,而在路途中,你是我遇到最美好的人,你所處的「修羅國」也是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因此才選擇寫信給你。
對於「修羅國」,早在書中讀到時,就很好奇這名字的由來,可惜書中沒有記載。直至我邂逅你,在那個遇見流星雨的山坡上,你才跟我解釋「修羅國」這個名字的典故。
你說你們國家篤信神佛,一切以佛教為皈依,儼然國教。其中佛教有「六道輪迴」的觀念,所謂六道有天道、修羅道、人間道、畜生道、餓鬼道和地獄道,六道可分為三善道和三惡道。三善道為天、阿修羅、人;三惡道為畜生、餓鬼、地獄。其中阿修羅是很特殊的,因為阿修羅事實上遍布於其它的五個道,原無特別單獨列出。甚至因為阿修羅雖本性善良,但因其常帶有嗔恨之心,性好爭鬥,雖有神通法力,因德不及天,憤恨之苦,尚甚於人,故有被列入三惡道,合稱為四惡道的說法。
修羅道這種「善中有惡」的道,被認為很有引以為戒的價值──你是如此說的,阿修羅性好鬥,若不去除好鬥之心,世間必然爭鬥不斷,這也是為何鬥爭無所不在的原因。
我國曾為連年戰爭所苦,歷經了很久、很久生靈塗炭、民不聊生的生活──你搖著頭,喟然長嘆,眼神難掩哀戚。即便沒親身經歷過那些折磨,但是父母輩都切身感受過了,他們時不時就會提起那段連自己都不太願意提起的,不堪回首的往事。「明明不願多談卻還是時不時地提起,說要珍惜現在的和平生活,然後欲言又止」,你苦笑道。
正因和平得來不易,為了留給後人借鑑,牢記鬥爭的代價,於是重生後的國家,改名為「修羅國」,這是歷史的痕跡,更是歷史的教訓。
我們應該效法修羅的心善,拋棄修羅「以暴制暴」之惡,正義不應以暴力來體現──這是你們國家的理念,為了讓人民身體力行,便以佛教為國教,讓人各個心向著佛,修習佛法,追求和平。
我對這樣的由來,印象十分深刻,也對你的健談,感到舒心。在旅途中可以遇到願意分享國家歷史的人是可貴的,許多人不願對陌生人分享太多,但你不介意,即便素昧平生,依舊對我一見如故,不避諱地侃侃而談。
我也跟你分享了很多我們國家的事,之所以會分享,不單是為了回饋,而是想知道你會如何看待自栩「遺世獨立的理想鄉」,在你的眼中,是不是真正的理想國?
──我覺得,所幸妳是圖書管理員,所幸妳知道真相,所幸妳逃了出來,不然妳一定還沉溺於虛偽的幻夢中,永遠無法甦醒吧。
你如是說,我問你原因,你說,打從出生起就沒有親人,每條生命都是人工刻意栽培的產物,只能留下優良基因,「不優良」的基因一律淘汰;沒有父母、沒有親人,連伴侶都是國家藉由「系統」來做相性配對,伴侶只是保證生活有人可以扶持,無須傳宗接代,性別自然也不受限了。
人們沒有自由戀愛的權利,更正確地說,是沒有戀愛的權利──戀愛的概念已經被消除了,人們不需要戀愛,也能獲得快樂與幸福。只需要吸食「喜樂粉」(俗稱),就能沉溺於幸福感中,忘卻一切煩憂。每個人都會沉溺,也必須沉溺──試圖從夢中醒來的人例外。
在工作幾乎被機器人取代,人民只需要安逸享樂的社會中,我是極少數還擁有工作的人之一。圖書管理雖然大多也由機器人代勞,但仍舊需要有人能夠監控這些機器人,避免他們出錯,導致更嚴重的錯誤;也有少數的工作,人類才有足夠智慧得以勝任,只不過或許被取代,也是早晚的事情。
在被取代以前,我發現了「理想國」的破綻,這是幸或不幸?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不後悔,即便即將面臨酷刑,但我還是無怨無悔。再讓我選擇一次,我還是會選擇與你相遇。
因為我就是受夠了虛偽的夢境,才會逃離牢籠,縱使下場是被捉回來。然後必須消失。
但至少,我曾經好好活過一次了。
我的人生不是只是一場夢。
這樣的荒誕即將迎來終結,至少對我而言是如此。或許這國家的荒誕會延續,但我衷心期盼,有朝一日有人能夠戳破這場夢境,讓人民醒悟,所謂的快樂不該從夢中得到。
縱使那會比較辛苦,但唯有親自掙得,才知道自己所獲得的一切,是如此可貴。
這是周遊列國後,才有的領悟。在邂逅你時尚未澈悟,如今我終於能夠告訴你了。
就算來得有些遲,也不見得可以看到──
但就如分別前,我們在那晚的夜空下,向一閃即逝的流星雨許的願:但願在某個不知名的未來,可以再相逢。
這樣的夙願,總能以某種形式實現的吧。
像是──當流星雨再現時,你一定會再登上那山坡吧。
願你能繼續活在和平的世界。
沒有姓名,當初也沒報上編號的某人
回不滅的妳:
如妳所言,我為了再見流星雨,再度登上我們初遇的山坡──就看到了這封信,也才能在我結束生命的最後一夜前,回信給妳。
即便妳肯定早已不在了(雖然我看不懂你們的曆法),但回想起來,上次見到妳,以我們的曆法而言,是已經超過十年的往事,何況這封信能夠輾轉送到這裡,或許也花了不少時間吧。
事實上,還能被我撿到,已經是天大的奇蹟了,流星雨果然是能實現心願的存在。
我也曉得,雖然為時已晚,但我還是想回信,相信妳一定能以某種形式看見吧。
我想告訴妳,這些年來,發生了什麼事。
首先,妳祝福我繼續活在和平的世界,這也是我的心願,可惜事與願違,近年來為了爭奪資源,又爆發了戰爭,「不再鬥爭」的國訓被拋到九霄雲外了。這些年來,我被徵召入伍,上沙場作戰,我一次次逃過了死劫,但仍失去了一隻眼睛,被迫退伍。
或許有人會羨慕,我不再需要出生入死,但我不認為自己獲得了解脫,因為戰爭沒有結束,我依舊隨時會葬身於烽火之中。
比起戰死,我更不樂見烽火連天、水深火熱的日子。
戰爭一直到近日才結束,但也亡國了。修羅國不再是修羅國,就算名稱上還是修羅國,也毫無意義了。
打從破戒之始,就已經亡國了。
歷史就是不斷地重蹈覆轍,人類的想望,永遠只是想望。能夠擁有的,只有短暫的美夢,但夢終究是要醒的。
就像妳一樣。
只不過,我曾完全無法苟同你們國家的制度,認為沉溺於虛偽的幻夢中是最大的悲哀,但如果──只是如果,你們國家那樣能夠獲得更恆久的和平,那是否與「修羅國」的理念不謀而合呢?
到頭來,我們追求的理想,是相同的嗎?若真如此,修羅國選擇的道路,必然比虛幻的理想鄉還正確嗎?
我不曉得阿瓦隆如何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國選擇的道路,早已失敗了。
真正的理想鄉,真的存在嗎?是得以實現的嗎?
妳的代價,似乎又否定了這種可能,或許人人都能幸福的理想鄉,是連作夢都嫌奢侈的幻想吧。
更何況,現在新的政權,似乎距離理想道路更加遙遠,我也失去了一切,家人、朋友,甚至是妳(相形之下,少了一隻眼根本不足掛齒),妳雖與我只有一面之緣,但讓我看見了新世界,讓我知道「所謂的理想鄉可能是怎樣的」,但妳勇敢地否定了它,以性命作為代價,也不後悔。徹底體現了,這比在虛幻的夢中溺斃好上許多。
這更加讓我確信,自己已經生無可戀,與其失去了半個光明,再也等不到與妳共賞流星雨之日,不如就瀟灑地,追隨妳的步伐,縱使為時已晚。
並非我想輕賤自己,而是我知道,或許在我有生之年,等不到理想國的到來;在意我的人也已遠去,已經了無牽掛了。
或許我衷心欣羨,還能夠等待未來的人吧。
我向流星雨許願,在某個或許不那麼遙遠的將來,我們終能重逢。在真正遺世獨立的理想鄉中。
我相信必能如此,因為妳的靈魂永遠不滅。
當初也沒報上姓名,但妳知曉的某人
(就不留下不復存在的修羅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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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1.本篇為徵題文所選出來的三題故事,這次難度比上次高上許多,苦思了好幾天,才好不容易生出來,但還是很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善加發揮(?)有想過是不是還可以加筆,但卻有一種「或許寫到這裡就好」的感覺,認為若寫更多,可能還破壞了讀者的想像空間,就決定停筆於此了。有時寫作必須懂得節制。
2. 對於世界觀(順道一提,本篇的「阿瓦隆」確實引用於亞瑟王傳說的典故,但與Fate系列的引典無關),我不願寫得太多,畢竟只是短篇,還限定5000字內,雖然這篇其實只有3000多字(當初設定的目標是3000~5000字內),若要再多可能會顯得冗餘,又無法面面俱到,畢竟這種擁有龐大世界觀的故事,我不認為是寥寥幾千字可以完整交代的。
3.有想過這篇是否會過於負面,甚至被解讀成「是不是鼓勵人自殺」,但我認為寫出角色的選擇,跟去鼓吹這種選擇是兩回事,對我而言,這是一則虛構的故事,而寫故事不應該只能「鼓勵人要珍惜生命」,珍惜生命當然重要,但故事應該要可以呈現更多可能性,至於價值觀的選擇,則是由自己選擇,而非作者強行灌輸。對我而言本篇角色的選擇,就是雖然或許他們能藉由犧牲性命獲得自己渴求的,但那也只是「或許」而已。若選擇活下去,也或許可以有另一種未來,選擇的好壞並無絕對。
至於其它的,我想無須多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