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的作家吳明益曾經寫過，有些人寫作是因為生命中有故事非寫不可，而他的寫作，則是為了更了解這個世界。
讀到這邊的時候我問自己，我會是哪種類型的寫作者？為了更了解這個世界而寫，我認為是非常溫柔且浪漫的事。他的《複眼人》寫出對環境的關懷，《單車失竊記》寫對戰爭底下的人與動物的關懷；他的文字理性，飽含知識的重量，讀著讀著卻會流淚，讓我非常景仰。很希望有哪一天，我也能夠透過自己的筆，更深刻地明白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更何況我的生命中，似乎也沒什麼非寫不可的故事。
所以那時我想，兩種寫作者之中，我應該是屬於後者吧。
寒假開始了以後，我把空閒時間都拿來做資料整理。上學期的生物課剛好有水鳥專題，我們期末報告小組選的題目是鴛鴦，查資料的過程中引發了靈感，所以當時我正在構思一部關於「比翼鳥」的奇幻愛情故事。
故事是這樣的：主角是個喜愛中國古典文學的女孩，國小一年級時讀到長恨歌「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深受觸動，從此對比翼鳥有著常人無法理解的執著。升上高中的那個秋天，她認識了一名神秘的男孩，總是和她同時出現在圖書館的鳥類圖鑑區。某天，她鼓起勇氣向問他知不知道「比翼鳥」究竟是什麼鳥，不料被他一把抓住，拉進了圖鑑裡的世界，等到再度睜開眼⋯⋯
「她就變成了鴛鴦！」梁竹君雙手一拍，興奮說道。
「為什麼是圖鑑？」韓彥安皺起了眉頭，翻看著我剛才交給他的水鳥圖鑑。「一般不是穿越到小說裡的世界嗎？異世界什麼的？」
「你們好好聽我說完啊。」我扶額，繼續說故事。
⋯⋯睜開眼之後，主角發現自己身處一座巨大的湖泊，身邊環繞著蓊鬱森林，放眼望去，沒有山，只有大片的藍天，以及成群飛翔的鳥類。原本盤桓在她正上方的那隻色彩斑斕的鴛鴦，降落在她面前時，居然化身為人，正是把她拉進圖鑑裡的男孩。男孩對她說，拍拍翅膀，飛吧！你就會知道你真實的面貌了。但是我沒有翅膀啊，女孩這麼對他說。男孩卻堅持，只有同族才有辦法透過圖鑑進入這個世界。於是，兩人開始尋找讓主角找回自己原貌的方法。
「大概就是這樣一個冒險故事。」我總結。
「欸、不是，就這樣沒了嗎？說好的愛情故事呢？最後這兩個人在一起了嗎？」梁竹君睜大眼睛，「你是不是省略了什麼重要的情節？」
「我就說了，才剛開始想而已，這只是故事開頭。」我咕噥。
「所以到底為什麼是圖鑑？這應該是很重要的伏筆吧。」韓彥安認真地翻閱那本厚厚的圖鑑。他的性格認真起來真要命。
「那個，其實，欸嘿嘿⋯⋯」
「她才沒想那麼多。」梁竹君開朗地笑起來，「愛情故事的重點就是要談戀愛啊，有把戀愛談好就滿分了。所以你打算怎麼讓那兩個人發展關係？」
我眨眨眼。「不是在冒險的過程裡就會自然而然喜歡上對方嗎？情節的話，大概就是主角遭遇危險，男主角去救她，在這種命懸一線的時刻，就會喜歡上了吧？」
「別把戀愛想得那麼容易啊。」梁竹君伸出一根手指搖來搖去，神情肅穆，十指交疊支著下巴。「如果救人一命對方就會愛上你，那偉大的消防隊員豈不是愛慕者成群了嗎？誤把感謝當作愛情，戀愛就變成報恩的工具了，對人家也不公平吧。」
「是這樣嗎？」我努力思考。「但也有可能不只有感謝，而是心動啊。你想想看，一個人來到異世界，身邊都是鳥人，無助的時候有人來幫你，除了感謝以外，也有可能覺得『哇好可靠好帥喔』，因為有人可以依賴而心動吧？」
她一臉不認同的模樣。我轉向韓彥安，他停下翻閱的動作。
「問她不準啦，她最討厭王子救公主的故事了。」
「咦，為什麼？」
「大概是因為她很有經驗吧。」他聳肩。
「哈啊？」我轉而看向梁竹君。「你常被救喔？」
她勾起意味不明的笑，「反過來才對。我幫過不少人，所以很理解那種『被喜歡』的心情，不過那根本就不是愛情，大多數人在告白的時候都沒想清楚。」
我突如其來地想起了聖誕節對她告白的學姊。梁竹君用指尖摸著圖鑑的邊緣，口吻淡然，像是在講述寒假開始後最無聊的一日生活流水帳。
「他們會說，因為你的關係，我才有辦法克服難關，因為有你我才有辦法走出低潮，因為有你我才能怎麼樣怎麼樣，『因為你的關係』⋯⋯這句話聽起來不是很沈重嗎？要不是因為我做了幫助過他們的事情，他們就不會喜歡上我了啊，那要是我之後不想再這樣做了呢？不想再幫他們了呢？說到底，幫忙陷入困境的人不是很正常的事嗎？我也不是因為喜歡才幫的啊，有能力，就幫啊，但這也不是義務吧。」
我默然聽著她說話，韓彥安則是起身去廚房倒水。午後陽光灑滿梁竹君家綠意盎然的陽台，我留意到那株捕蠅草，已經又多生出了幾張鮮紅的嘴來。
「其實，我覺得不一定是你想的這樣呢。」見她靜默半晌，我開口說：「有可能那些說喜歡你的人，其實只是需要一個理由來告白而已，但是喜歡或許真的不需要什麼理由。」
「總覺得，他們聲稱喜歡的對象，根本不是我嘛。」梁竹君把腳縮上沙發，負氣說道。「他們只是看上我的美色跟才華。」
呃，一般人會這樣講自己嗎？不過算了，她是梁竹君。
韓彥安緩步踱回客廳，坐回位子上繼續翻起了水鳥圖鑑，到底是多受知識吸引？不過他常去圖書館借閱植物圖鑑，說起來可能也是習慣使然。
我轉轉眼珠，稍作思考，「說真的，戀愛的部分我還不曉得該怎麼寫，你們有什麼經驗談嗎？」
「韓彥安的初戀女友。」梁竹君毫不留情地爆料。
韓彥安對她發射了恐怖的眼神光波，一看見我用期盼的目光看著他，他少見地露出了為難的神情。
「那只是打賭輸了，交往一個月就分了。」
「好糟糕。」我馬上摀住嘴。
「謝謝喔，我不會再犯這愚蠢的錯誤了。」他眼神黯淡地說，「不過如果你要把打賭的部分寫進故事裡，我沒什麼意見。」
我認認真真地把這個點子寫進筆記本裡，梁竹君又藉機嘲弄了韓彥安一番，讓我強烈懷疑打賭贏的那方根本就是她。話說回來被拿來打賭的那個女生好可憐！
闔上筆記本前，目光掃過上回整理過的資料，我突然想起有趣的豆知識。
「你們知道鴛鴦其實不是鴛鴦嗎？」
他們一齊露出「說什麼呀」的疑惑表情。
「鴛鴦原本叫『鸂鶒』，有外稱是『紫鴛鴦』，但其實本來的鴛鴦指的是一種我們現在叫作『赤麻鴨』的水鳥喔。」我興奮地按著筆記內容說：「赤麻鴨跟鸂鶒不一樣，無論雄雌都是通體橘黃，有黑色的尾羽，頭部的顏色則是近白色——這很好玩啊，你們看，所以有李商隱的詩句『鴛鴦兩白頭』這種讓人聯想到百年偕老的意象，很棒吧？也因為橘黃色的羽毛，牠們又稱為『紅雁』。」
「有趣，這樣說起來我們以為的鴛鴦根本就是篡位者嘛。」韓彥安興致勃勃地翻到了鴛鴦的頁面，開始細讀起來。「還真的有寫耶，一般人根本不知道吧？」
「紅雁，還有紫鴛鴦⋯⋯」梁竹君若有所思地呢喃，接著想到什麼似地叫了一聲，轉過來對我露出明朗笑意。「這可以寫進小說裡呀，紅雁還有紫鴛鴦的故事！」
你知道嗎？這真是個好點子。
最終找到自己真實面目的女孩，發現自己不是自以為的鴛鴦，卻也的確是鴛鴦。
我想寫一個紅雁和紫鴛鴦相愛的故事。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