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動詞那些事

　　這幾天的教育時事莫過於大學指考了。雖然這幾年因為政策修訂，指考國文不考作文(英文仍有作文題)，但不論學測或是平常在學校，甚至是日常生活，仍不乏需要寫文章的場合。如何言之有物、打動人心仍然是生活必備的重要技能。

　　說起來伍德在中學時期作文雖不糟，但也不算特別突出(以會考來說都在四級徘徊，偶爾出現五級；學測的27分作文中也都在18-20附近)。我不敢說自己現在寫得多好，但累積寫作經驗後，我認為文章要寫得漂亮，並不是靠形容詞或副詞去堆砌，而是在句子的心臟──動詞──下功夫。

　　為什麼說動詞是句子的心臟呢？各位英文課仔細聽的話，應該會注意到「一個句子一定會有，且只有一個動詞」(沒有連結詞的狀況)。在英文裡的動詞不只動作內容，本身就可以表達是誰(人稱)、何時(時態)、主動或被動地去做動作，可說是句子裡訊息最多的部分*1。中文的動詞沒有那麼神通廣大(像是中文沒有時態，在語言裡面其實是很特別的)，但同樣是句子的核心。即使是意思相近的動詞，仍然有微妙的差別：同樣是雙眼的動作，看、瞧、望、盯、瞅、瞥、瞪、瞄就都表示著不同的意思。很多時候我們其實是不需要副詞修飾的，那些意思已經包含在動詞裡了。

　　挑選動詞可謂賦予句子靈魂的重要工作，用華麗的副詞或解釋堆了老半天，往往不如一個精準的動詞。伍德認為莎士比亞是這方面的能手，在四大悲劇之一的《馬克白》(Macbeth)中，莎士比亞僅僅用了一個動詞，就赤裸裸地描寫了馬克白夫人超脫性別和世俗束縛的野心和瘋狂。

　　「"Come you spirits that tend on mortal thoughts, unsex me here, and fill me from the crown to the toe, top-full of direst cruelty!"」──《Macbeth》(Act 1. Scene 5)

　　當然，莎翁的高度太高了，而且他也常常自造詞，在現代寫作上不一定是好手法。就一般寫作而言，除了留心動詞挑選外，伍德認為(至少)還有兩種技巧可以混合使用。

1. 形象化

　　大致上可以再細分成擬人和擬物。伍德在這裏想談的嚴格說起來是譬喻修辭的亞種，不用特別寫「___就像___一樣」這種譬喻句，直接使用動詞就能達到一樣的效果。

　　舉例來說，經歷了某些事件後，你或故事裡的腳色們陷入了低潮，與其寫「沉默讓我們意志消沉，卻又無能為力」，不如寫「沉默勒得我們喘不過氣」；夏日的窗外，麻雀吱喳的景象，與其寫「窗外的麻雀在電線桿上吱吱喳喳」，不如寫「窗外的麻雀在電線桿上多嘴」(方文山作詞，周杰倫演唱《七里香》)。透過適當的動詞，原先平板的句子就靈動起來，有時還多傳達了些言外之意。

　　這裡出個臨時考題：你在登山，快要到目的地時，突然下起陣雨，你會怎麼描寫呢？

　　日本文豪，同時也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在《伊豆的舞孃》(《伊豆の踊り子》)的開頭*2*3，是這樣寫的。

　　「道が九十九折になって、いよいよ天城峠に近づいたと思うころ、雨脚が杉の密林を白く染めながら、凄まじい早さで麓から私を追って來た。」

　　「道路變得蜿蜒，差不多要接近天城山口之際，雨絲迷濛了蓊鬱的杉林，以驚人的速度從山麓向我追來。」

　　這個「向我追來」就寫出了這場雨的猝不及防，同時鮮活地寫出方向性，並賦予這場雨好似有侵略性的迫人形象。

　　順帶一提，這裡的「九十九折」念成「つづらおり」，表示道路蜿蜒，中文最對應的字眼可能是「九彎十八拐」。而「雨脚」念成「あまあし」，可以指雨勢，但在古語中也指可以看到線般的細雨，伍德這邊翻成雨絲，比較像現代中文會用的詞語(不過「雨腳」一詞倒是有出現在一些唐詩中)。

2. 轉品

　　伍德在上面的翻譯其實有點取巧。「白く染め」直譯是「染成白色」，伍德有看過翻成「白亮亮地」，相信有在山上碰過下雨的朋友就知道，「白亮亮」跟真的登山時看見的那種迷濛景象好像不太一樣──所以伍德這邊乾脆直接拿形容詞的迷濛當作動詞來用。

　　所謂的轉品，指的就是改變詞語原先的詞性，用得好可以替文章帶來耳目一新的效果。王安石那句「春風又綠江南岸」大概大家國文課都聽膩了，伍德就不細講(其實「某某某被綠了都還不知道」也是轉品)。這邊稍微提一下伍德自己認為轉品在中文這麼好用的原因。

　　現在在看這篇文章的人相信大部分母語都是中文，在教育的過程中也很少正式學過中文文法。事實上中文的文法相較於其他語言是自由許多的，其中一點就體現在中文的詞性差別沒那麼明顯，或是「中文的形容詞神通廣大」。

　　前面也提過，英文句子裡一定要有動詞，就算是「I am handsome.」裡都要有個Be動詞表示狀態。不過中文不一樣，可以直接寫「我很帥」(而「我是個帥哥」也是合乎文法和事實的句子)，不需要任何動詞。有的語言學家歸結為中文某些形容詞可以「動詞化」，這也給了轉品手法發揮空間。

　　當然，轉品不是只有形容詞轉動詞，像是「你揮霍了我的崇拜」(陳沒作詞，梁靜茹演唱《崇拜》)，就將崇拜從動詞轉品為名詞，再配上精準的動詞揮霍，比起「枉費我如此崇拜」就詩意太多了。

　　以上是伍德在寫作時對於動詞的一些心得，或許你也有些其他看法也不一定。但我還是不免想再強調，華麗的詞語或許看了賞心悅目，但文章要是言之無物，那些華美的形容詞也就不過是虛胖而已。詞用得美、用得深，不如用得好、用得巧。衷心期待你我都能慧眼識出巧妙的動詞，替句子點上靈魂。

*1. 覺得英文現在式第三人稱+s、過去式、過去分詞(Vpp)、現在分詞(Ving)就很頭大了？像是西班牙文就有現在式、未來式、過去式、虛擬式、條件式等等時態和語態，每一個都還依第一、二、三人稱和單複數有六種變化，而法文甚至更加細緻和精準──這樣看起來英文已經很簡單了呢。

*2. 川端康成的其他代表作為《雪國》、《古都》，作品大多沒有濃烈的劇情，但從平淡的文字和細膩的描寫間，就能讓讀者感受到淒美的憂思。

*3. 《伊豆的舞孃》也多次改編成電影，最知名的莫過於1976年，當時僅15歲的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主演的版本。兩人後來結為夫婦(山口因此引退)，兩名兒子也都踏入演藝圈。長子三浦祐太朗日前才和知名聲優兼歌手牧野由依小姐傳出喜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