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初次見到他,是在租屋處的電梯門前。
他當時在電梯中,與我四目交接,便刻意按住電梯,頷首莞爾。我回以微笑,倉促進門,向他道謝,輕聲地。
他默不作聲,僅以優雅的動作,不疾不徐地按下關門按鈕,再按上樓層。七樓。是我的樓層,租屋處的樓層。
原來是跟我同樓層的鄰居嗎?
──不用按了,我們是同一層的。
那是初次聽到他的嗓音。他的聲調輕柔,音質清澈,如涓涓細流般,流入我的耳畔。
僅僅一瞬,差點沉浸他清透的嗓音中。但我連忙點頭,向他打招呼,掩飾自己方才的失神,盡一個鄰居應有的禮貌。
──但他真的是鄰居嗎?不記得哪裡見過……
還在思索之際,電梯停了,門敞開了。
他按住電梯,讓我先出去。
思緒再度被拽回現實,我踏出電梯,他輕巧地尾隨在後。比貓更輕巧,更飄飄然。
甚至懷疑是懸浮空中的。
住戶分左右側。我右轉,他也右轉;我左轉,他也左轉;走至家門,他走至右手邊的邊間,拿出鑰匙。
他真的是隔壁鄰居嗎?搬來三個月了,不曾看過隔壁鄰居,莫非他真的就是──
『我是妳的隔壁鄰居沒錯喔,似乎是第一次這樣碰到呢。』
這樣碰到?還搶先回答內心的疑問,恍若心電感應。
他清澄靈動的瞳眸,再度與我四目交會。
──再見。
道別,輕聲細語。他輕掩上門,幾乎沒有聲音。
沒有聲音。
來不及回別。
停下了解鎖的動作,杵在原地。思索方才如夢似幻的一切。
恍然縹緲飛舞的蝴蝶,所經之處,不著痕跡。
但他的一切依舊是如此清晰。
很希望將他記錄下來。
用我的畫筆。
1.
繪畫。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自幼就熱愛繪畫,對藝術異常著迷。至於熱愛與著迷的緣由,似乎僅僅只是五歲當年,父親帶我去畫展,被畫展的畫作所吸引,尤其是人像。其中最令我注目的,是裸體人像。對年幼的孩子而言,看見裸畫總是新鮮的。平常人們總是用衣裝來裝扮自己,但在畫中,卻能看見一絲不掛的人體,並被稱之為「藝術」。
當時追問父親,為什麼他們不穿衣服?父親只說,這是藝術的表現。我問什麼是藝術的表現?他沒有回答我,只是拉著我的手,穿梭人群,走過一幅幅畫。
擁擠的畫展中,似乎沒有餘裕駐足於畫作前太久,但在遍覽群畫的過程中,或多或少,仍感受到了美。只屬於畫的美。
一次畫展顯然是不夠的,日後我央求父親再帶我去看畫展,父親拒絕了。但我心中仍渴求著美,深信那種美只有在畫展才能見到。除了那場畫展外,我未曾如此感受過美。
只是顯然美是一種奢侈。無法俯拾即是,但假使──親手創造呢?
若親手創造,就能獲得更多的美了吧?不自量力的我,提出了學畫的請求。起初當然遭到反對,認為學畫毫無意義,只是浪費金錢。
──除非有才華,可以畫出讓人驚豔的畫,否則畫再多,都只是一文不值的廢紙。藝術界不需要更多廢紙了。
大致上聽到這樣殘酷的話語。我追問,才華是什麼?得到的答案是繪畫天分。如果畫得好,代表可能有天分,若真如此就讓我學畫。
不假思索答應了。我旋即拿出了紙,拿出色鉛筆一本正經地畫──當然是畫人像,但我意識到,若是平常的塗鴉,肯定不會被父母認同,這次必須畫得更為精緻。不僅如此,還必須揚長避短,比方不擅長畫骨架,就要避開畫全身,專注畫臉即可。
選擇只畫臉後,我觀察父母面容的輪廓,努力記下來,並描繪出來。父母是最好觀察的,也是最熟悉的人物,也或許可以使他們開心(當然,還沒想過若是畫醜了是否會有反效果)。
花費一番工夫,終於完成了,出乎意料地,雖然沒有獲得太多稱讚,還被反問「為什麼只畫臉」,老實說出理由後,就答應讓我學畫了──不單純因為畫得不錯,也認為我思考周密,知道追求精緻,揚長避短的道理。
『我們本來就知道,妳不是衝動的孩子,但多少還是會擔心,妳想學畫是一時衝動,熱情過了就好了。但沒想到妳是認真的,而且還會考慮這些,看樣子妳應該有潛力呢。』
於是就讓妳學學看吧。補充了這句。
自此踏上了學畫之路。一路考美術班,大學考進美術系,就像一般科班的美術生那樣。
在此過程中,最讓我著迷的始終是人體素描。尤其是裸描,許是源自於當年初見畫展中裸畫的一見鍾情──只是能畫裸體素描的機會不多,除了課堂上的機會外,還要另外找人當模特並不容易,但還是盡力而為了。這讓我人體素描的經驗,可能比一般美術生還多。
縱使如此,我仍未曾找到真的讓自己著迷的肉體。畫過男女老少,即便是年輕的肉體,也始終沒有企及內心對「美」的要求。
我最渴盼的,是年輕男性的健美肉體。主要是著迷於男性的身形線條,不一定需要很多肌肉,但年輕男性的肉體線條美感,對我而言是無與倫比的。在平常衣裝的包覆下,無法窺見衣物底下的真實面貌。唯有一絲不掛之時,人的本質才能被突顯出來。不再隱藏、不再包裝,只有純粹的血肉,讓人重新見證到,在不被包裝的情況下,「我們」應當是何種模樣。
人類不過是,缺乏毛髮、雙足行走的靈長類動物罷了。
這便是我著迷裸體素描的原因。
在各種人體中,又分外認為年輕男性肉體,最能彰顯原始的力與美。
於是我一直在尋找,心目中理想的男性肉體。
希望有朝一日藉由我的畫筆,畫下來。
曾以為或許終生都無此緣分,直至遇見了他,隔壁邊間的鄰居,即便見面時間短暫,但光看他至少180公分的高瘦身形,雖非健美型,但或許相當精瘦,仍有扎實的肌肉,加上立體的五官,清爽的眼神,優雅的儀態,儼然翩翩美男子。或許找他當模特,並非不可行。
前提是他願意。
模特最好也要有相關知識與經驗,這樣做模特時,才有辦法迅速進入狀況。假使他完全是外行人,就必須另外指導,勢必要花費更多時間心力。
但對我而言都是小事。只要他願意,那即便要付出些代價,只要還在能力範圍內,定會竭盡所能地承擔。
問題在於,即便他就住在隔壁,平常卻沒有見面機會。住了三個月才初次見面,下一次碰面又會是何時?
或許可以直接按門鈴,甚至在門口堵人,但不知怎的,沒有這種勇氣。總覺得他的一切是如此美麗,又是如此遙遠。不如說,正因為美麗,才會如此遙遠,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甚至有時會懷疑,當時見到的真的不是幻覺嗎?是否就像是夢中的蝴蝶,那麼虛無縹緲?
這使我不敢確認,一牆之隔的鄰居,是不是真的就是那個他?
──但事實證明,我多心了。半個月後,都被證實只是杞人憂天。
2.
『這樣是八十元。』
海鮮烏龍麵的價錢,午餐。掏出錢包,沒有鈔票,指尖搜索銅板。
一枚五十元銅板、一枚十元銅板,再一枚十元銅板……還有幾個一元銅板,湊不齊八十元。就差那麼幾點。
失算了,這就是忘記領錢的後果。
『那個──』
『我借妳吧,不用還了。』
打斷了我的話語,熟悉的輕柔嗓音。回眸一望,真的是他,半個月不見的隔壁鄰居,高挑英俊的美男子。
唯一的差別是,他的雙耳多出了彼岸花造型的耳墜子。
他戴上耳環了?不等我思考,他直截將一枚十元銅板放在櫃檯上,跟我的錢一起。
店員收下了錢,或許是以為我跟他是同行者,借同行者錢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抑或根本沒有想這麼多。
這一切都是來得如此措手不及。
『那個……真是不好意思……』
『沒關係,不用計較。』他回以莞爾:
『對了,妳也是內用嗎?』
一枚十元銅板,再度牽起彼此的因緣。
3.
一枚十元銅板,換得的不單是一同用餐,還有交換聯絡方式。
我們偶爾會聯繫,也偶爾會相約吃飯,彼此距離逐漸拉近──但也僅是物理上的距離,終於不再只是一牆之隔的鄰居了。
心靈上的距離,似乎飄忽不定,若即若離。就如他的耳墜子,時隱時現。曾向他確認,他的第一個反應是:
『妳居然看得到嗎?我還以為,這是只有我能看到的東西。』
什麼意思?我連忙追問,他僅回一句「沒什麼」,然後笑而不語。
不知為何我沒追問。是不敢追問嗎?還是隱隱明白,追問了也沒意義呢?
照理說,這是不可理喻的靈異現象,但我毫不畏懼。
似乎,本應如此──只是不知其因罷了。
他的一切都很神祕,對他的認知,始終停留在表面身分:隔壁邊間鄰居、大我一屆的學長,經濟系的大四生,除此以外,他的過去背景、所思所想,始終難以捉摸。企圖試探,卻又被巧妙地迴避。
更遑論,時隱時現的彼岸花耳飾。我總懷疑他懷有某種神秘力量,曾不禁驚嘆「學長真是不可思議的人」,但他只是雲淡風輕地回答:
『不可思議的人是妳,只有妳才能看見,別人所看不見的。或許是因為,學藝術的,總是特別敏銳吧。』
學藝術的總是特別敏銳──我不確定是否真的適合套用到自己身上,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也是藝術才華的其中一環,我始終不認為自己天賦異稟,主要是靠刻苦練習,以及縝密的思考,去構思構圖細節。不然論基本功、創造力,比我出色的人大有人在。
在藝術領域,只能謙卑再謙卑。尤其鍾愛人體素描的我,要能說服人當模特,並溝通合作,並非易事。許多人對我的溝通能力感到驚訝,認為我雖然看似內向靦腆,但其實在溝通上很有一套,也很有主見,偶出驚人之語。
──不可思議的人是妳,只有妳才能看見,別人所看不見的。或許是因為,學藝術的,總是特別敏銳吧。
或許,之所以會被這麼說,就是因為我有些奇特之處吧,即便我不是很確定是什麼。
我只知道,在某些時候,自己肯定還不夠果斷。
若夠果斷,明明認識好一段時日了,為何還不敢開口請求隔鄰的他,做我的模特呢?
明明只有一牆之隔。
但我始終無法推倒他的牆。
4.
數月過去,眼看他畢業在即,仍不敢向他開口,做模特的請求。
在牆推倒以前,我不認為自己有素描他的資格。
我曉得他畢業後,暫時不會搬家,還有素描他的機會,但總希望能捕捉他身為大學生的最後身影。
在他畢業前,總是希望能用自己的畫筆,留下他的身影。
──妳一直看著我呢,最近看著我發愣的時間越來越多了,是不是在想什麼?
當他如此反問我時,眼神就如貓頭鷹般深邃,洞穿了一切。
──妳是希望在我畢業前,畫下我嗎?作為畢業紀念?
簡直是會讀心術。類似的感覺或許早非第一次,正因如此,他才更顯得捉摸不透。
那也正是他的魅力所在。神秘就像面紗,能夠朦朧化一個人,讓人產生無限遐想。
只是,偶爾也會想揭開面紗,看見面紗底下的真實。
否則,我何以熱愛裸體素描?
他確認我的想法後,直截了當地問我:
「那妳想怎麼畫?一般人像素描?還是裸體素描呢?」
「學長可以接受到什麼程度?」
「都可以,我完全無所謂。妳想要裸體素描的話,也盡管開口吧。我不會感到任何困擾。」
「真的嗎?」
「當然,學妹的請求,我怎麼會拒絕呢?」
「所以任何學妹的請求學長都會答應嗎?」
「怎麼可能。」
他勾起唇角,眨動靈眸。
「那不介意的話,就裸體素描吧。因為很著迷這方面的藝術,因此這方面畫過不少。尤其學長的身材條件挺好的,只希望我的畫筆能夠展現出來。」
「妳一定行的,我相信妳。」
柔聲打氣,他總是如此溫柔,溫柔得讓人融化。
「謝謝。話說學長有當模特的經驗嗎?」
「沒有。妳願意給我這個機會,是我的榮幸。」他伸出食指:
「對了,記得先聽過拉三再來。」
「拉三?」
「拉赫曼尼諾夫的《第三號鋼琴協奏曲》(Piano Concerto No.3 in D minor, Op. 30),沒聽過嗎?」
「沒有。為什麼要先聽過?」
「聽過就會明白了。」
他轉過身,話語如煙,逐漸消逝於空氣中,留下深沉的餘韻。
我去聽了,但仍不解其意。
5.
四十八小時,不過是轉瞬之間。
地點是他家(因為想見證他的生活環境),相識半年了,這是初次踏進他的空間,即便我尚未推倒他的牆,他卻破格讓我進入了。
今天的他沒有彼岸花耳飾,這是我第一個留意到的事。
經過一番準備後,一切就緒了,像是要擺什麼姿勢,一個姿勢多久等,已經協調完畢。
首先是坐姿。一手托住下顎,側臉沉思,神情肅穆略摻憂鬱。這是我渴望捕捉的身影。
在此之前──
「妳聽過拉三了嗎?」
「聽過了,但我還是不懂用意。」
「沒關係。我只是希望妳能記住拉三的旋律,以那種音色作畫,或許可以看見更多。」
「看見更多?」
「待會或許妳就會知道了。」
他褪去衣物,駭人的畫面映入我的眼簾──他的胸膛前,是空心的,並微微散散發灰霧。
這怎麼可能?又是我眼花了嗎?眨動雙眼,眼前的畫面並未改變。
「妳好像看到什麼不得了的畫面呢,妳果然看見了嗎?胸前的空洞。」
「意思是,本來就是空心的嗎?」
「就跟我的耳墜子一樣,我以為只有我能看見。」他緊接問:
「不過,現在看得到耳墜子嗎?」
「看不到。」
「跟我一樣,畢竟在某些情況下,才有辦法看到吧。」他持續說著曖昧不清的話語:
「不過,胸前的空洞,卻是能一直看到呢。而且這個洞,還越來越大了。」
「為什麼?」
「誰知道呢。」他已然一絲不掛,坐下來擺好姿勢:
「雖然素描的時候,應該要專心作畫,不過,不介意的話,可以聊聊天嗎?還是妳希望純粹素描就好?」
「學長想聊什麼?」
「很多。還是妳有想聊的?像是對這個空洞有興趣嗎?」他一手托臉,一手指向他空洞的胸膛。
「學長想聊嗎?」
「與其說想,不如說我覺得說了也好。」他挑動眉宇:
「那可以的話,就邊聊邊畫吧,妳可以少說話沒關係。這也不是正式的素描課,不用這麼拘謹應該也沒關係吧?」
「沒關係。」
因為想多了解一點學長,那個同鄰許久,也無法捉摸的,神祕美麗的他。
「那我們就開始吧。」
我一面畫輪廓,一面聽他娓娓道來:
「具體來說,我也記不清何時有這個洞的。或許從很小就有了,很小。只是那時候的洞也很小,小到不容易察覺。事實上,也不曾有其他人發現過。」他略微壓低聲調:
「但伴隨年齡增長,破洞就越來越大,彷彿連手都可以穿過去了。但也只是彷彿。但依舊沒有人可以看見這個破洞,就連那個人也不例外──那個曾填補過胸口破洞的那個人。」
填補胸口破洞?我不禁放慢了繪製速度。
「我還是因為那個人,才會去讀經濟系的,還是同校經濟系,就是為了追隨那個人的腳步。」
「那個人是?」
「讓我感受到活著意義的人,大我一屆的高中學姐。」他神色逐漸黯然:
「不重要了,只要知道她是一個懂得人生哲學的人就行了。但正是因為太明白了,才會活不久吧。」
「活不久?」
「一年前,她就離開了。她曾說過『哪天看破紅塵後,就可以安心地去了』,一年前,在畢業典禮結束後,她也讓自己的人生畢業了。」
不知何故,耳畔響起拉三沉鬱的開頭。
「我根本不明白為什麼。她也沒有留下遺書,什麼都沒說,在畢典見上最後一面後,她就走了。永遠地走了。我還記得,畢典當天,披著畢業袍的她多麼美麗。笑容多麼燦爛……」
他深沉的語調,融入拉三的旋律當中。
「那天起,原本逐漸被填補的空洞,再度破開,耳墜子也出現了。」
耳墜子也出現了──就如咒語般,原本消失的耳墜子,再度現形了。
「雖然也只是偶爾出現,但我很清楚,它在某些時候會出現。」他伸手撫觸耳飾:
「至於是什麼時機,我不確定,或許是比較敏感的時候吧。或是拉三在我耳畔響起的時候。」
拉三的旋律持續流瀉,流進他胸前的空洞,空洞周遭的灰霧,隨之波濤洶湧。
「在那之後,我不曾感受到自己過得是充實的,就如與她相遇前那樣。我一直為他人而活,每當多為人活一點,就被多剝奪一點;邂逅她以後,我也為她而活,為她做一切選擇,像是選擇自己並不感興趣的經濟系──但至少,我心甘情願,因為沒有她,我勢必會持續喪失自我,最終行屍走肉吧。」他摀住被開洞的胸口:
「因為她,我才第一次深刻感受到,為人而活也能是一件這麼幸福的事。」
為人而活是幸福的嗎?我停下筆,陷入尋思。
「然而,她離開後,我連為人而活的機會都沒有了。我不知為何而活,為自己而活?坦白說,我早就忘了方法──不,是未曾學會過。」
他的嗓音輕顫,如同我握畫筆的手。
「所以,我很羨慕,能夠為自己而活的人──不用看人臉色,隨心所欲地活著……雖然為她而活的時光,我快樂許多,但是……她一走,我就頓時喪失了活著的意義。」他撇過臉:
「這一年來,我根本……」
「真的一無所有嗎?如果學長只在乎她,那為什麼又要跟我交流呢?」
不禁打斷,我緊握畫筆,強壓語調,故作鎮定。
「因為我還不想死吧。不想活,但更不想死。」
「什麼?」
「不像她一樣灑脫,說什麼『哪天看破紅塵後,就可以安心地去了』,並付諸實行。或許我沒有足夠的勇氣,在畢業典禮後,讓自己的人生,跟她一起畢業。」
「學長──」
「我也很想明白,『哪天看破紅塵後,就可以安心地去了』這番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只知道……或許我說的這些話,在妳看來很莫名其妙吧。」他回首與我目光交會:
「像妳為什麼會踏上美術這條路?是自己選擇的嗎?如果是,那妳可以明白,沒有選擇權的人的感受嗎?」
我赫然,確實是我拜託父母,他們願意給我機會,我才能理所當然地走到今天,即便路面偶有崎嶇不平,但對藝術的熱情足以燎原,再顛簸難行的道路,都被夷為平地了。
「雖然選擇追隨她的腳步,是我的選擇,但我是為了逃避更討厭的選擇,在她的引導下,我才選擇逃進她的身邊。之後,這個選擇也或許喪失意義了。」他聲調一沉:
「我為了遠離傷心地,還搬了家,搬到這裡來。才剛搬來不久,我就在這裡遇到妳了,只是妳沒注意到我的存在。」
「早就遇過我了?」
「是啊,只是沒機會搭話。一直到那次幫忙按電梯,才有機會說到話。」
「在那之前就有在注意我了嗎?」
「留意一下隔壁鄰居,不過分吧?」他目光閃爍:
「只是果然搬到這裡,我還是什麼都沒有改變。我依舊不知為何而活,依舊努力活成她的模樣,就像妳看到的那樣──只可惜只學到表象。」
喟然長嘆。
「但是,學長大可持續想著她,又何須注意我?莫非在我身上,看到她的影子?」
「不,沒有,絕對沒有。妳跟她……很不一樣。真的很不一樣。真要說有什麼相似處,大概就是……都很敏銳吧。」他露出苦笑:
「聽到妳說看到耳墜子時,我是真的很訝異。妳能看見別人所不能見的,這足以證明,妳跟一般人,不一樣。說不定就算她還在,她也看不到。」
「所以才會特別留意我,跟我交流嗎?」
我已無心作畫,白紙只留下身形輪廓。
「或許我無法否認──可以接受這樣的答案嗎?」
「我早已心知肚明了。」
「真不愧是敏銳的人。」
「多謝誇獎。」
「我不否認,或許就是因為遇見了妳,我才還能在這裡說話也說不定……但──」他深作呼吸:
「現在的我,跟當年的她一樣,完成了學業,追完了她走過的路了,已經沒有多少牽掛了……」他將手伸入胸前的空洞:
「如果無法為她而活,或許我還可以為她──」
「而死嗎?」我搶走他的話:
「如果其實她根本不希望你死呢?那還要為她而死嗎?」
「如果無法為自己而活,那至少要為自己而死一回。」
「但不是說是為了她而死嗎?」
眼前赤身裸體的青年不發一語。
「你說過自己或許沒有像她那樣的勇氣吧?但我想,或許比起勇氣,可能是找不到充分『執行』的理由吧。像是:死了有什麼好處?死了會比活著更好嗎?」我放下畫筆:
「我們無法得知,死後的世界為何,死了也不見得會到天堂,也不見得會見到想見的人。正因如此,很多人才會怕死,包括我在內。活著確實不見得更好,但死了也不見得更好,這種時候,可能會傾向選擇已知,而非未知。」
拉三的第一樂章,響徹耳膜。
「何況,真的對於這個世界沒有留戀了嗎?倘若沒有了,為何還要跟我交流?還自願讓我素描?甚至還跟我說這些?」
「會讓妳素描,是因為我早就看出來妳有這個想法了。因為妳常常盯著我看──」
「那可以早點提出來,為什麼非得等到畢業前夕才提?應該是為了等待某個時機吧?」
「時機?」
「像是希望在畢業前,留下最後的身影,為自己的大學生涯畫下句點──但不見得是為了留下遺像。」我起身,向他走近:
「要留下最後身影的方式很多,為什麼選擇讓我素描?拍照更有效率吧?而且最能『真實』呈現現實的樣貌。但為什麼要畫下來?而且是由我畫?因為只有我才能看到那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吧?」
「……沒錯,若只是拍下來的話,是無法看到胸前的洞跟耳墜子的,就連我本人都看不到。只有親眼目睹,或是照鏡子才能看到。但我覺得那不是真實的我,我希望真實的自己,能夠被記錄下來。」
「為了什麼?」
「證明我真的是這樣活著的,而且有人見證了。」
「有人見證有那麼重要嗎?」
眼前的學長陷入沉默。
「如果學姐還在,會希望她見證你的一切嗎?」
「當然希望。」
「那她不在了,還會如此希望嗎?」
他俯首默然。
「或許,我會在這裡素描,就是最好的證明了──學長很想找出,讓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吧。就如會搬離原處,就是為了擺脫學姐的陰影吧。」
他仍一言不發,緊握雙拳。
「渴求改變,卻又無力改變。但其實,真的什麼都沒有改變嗎?若真的什麼都沒有改變,我不認為自己有權利出現在這裡。」
我尚未推倒你的牆,你卻先讓我進來了──這些話我並未說出口。
「那妳怎麼知道,說不定我抓住妳,只是垂死掙扎而已?」
「真正想死的人,還會抓住身邊的浮木嗎?」
「或許只是無法抑制的求生本能。」
「所以現在要放手了嗎?」
他緊咬牙根。
「如果你希望,我現在帶走我的畫架,離開這裡如何?」我刻意挑高音調。
「不行,妳還沒有畫完,畫完了再走。」
「我有權放棄。就當作我放棄了吧?」
「……妳……」
「怎麼?無法下決斷嗎?」
「……妳可怕的地方,果然不只是敏銳,我真沒看錯人。」他搖頭,輕聲嘆息,俯視自己的手心:
「不過,或許正因如此,才會懷疑活著的意義吧。因為只要活著,就會重犯同樣的錯誤。就如黑格爾的名言:『歷史給我們唯一的教訓,就是我們無法從歷史中得到任何教訓』,不會歸納出一個科學性定律,只要去恪守它,就不會重蹈覆轍。」
「為什麼忽然這麼說?」
「明明已經嘗過,將一切託付於人,會落得什麼下場了,結果還不能果斷地了結自己嗎?」他的手心微顫:
「我相信學姐,相信到擁有了全部,也付出了全部。但之後她不告而別,什麼都沒有留下。我得到的,只有幾乎消失的空洞擴大回來,以及這個耳墜子。」他撫弄彼岸花耳飾:
「結果我居然……還是不想寂寞地死去嗎?只因我還沒像學姐一樣看破紅塵?」
「看破紅塵,除了是瀟灑地死,也有可能是瀟灑地活吧?很多事情,也不是只有一種答案吧?」我撇過頭,略微壓低聲調:
「我雖然也還沒看破紅塵,也不曉得若有朝一日看破了我會如何,但我想,假使可以──我想證明看破紅塵,還有其它的終末。」
空氣沉寂。
「若真想擺脫學姐的陰影,那就別再走跟她一樣的路了。」我的目光射入學長蕩漾的眼波:
「或許學長覺得我沒什麼資格說這些,可能我說這些也會被認為是自以為是,但是──我不覺得這種時候,還應當選擇沉默。」我再度踏前一步:
「在學長眼中,我不過是個認識半年的學妹;而那個學姐,卻是追隨多年,因她而活,為了她付出一切,而覺得我的話無足輕重的話,那也無所謂。」我緊握雙拳:
「但至少,我覺得這些話若不說出來,將來一定會後悔。至少我肯定會後悔吧。」
耳畔似乎又隱約響起,拉三哀戚抑鬱的旋律,第二樂章。
「……但是,那又如何?我的重點在於,不想再犯同樣的錯誤了。我只是不想再依靠任何人……」
「那想要寂寞地死去,還是孤獨地活著呢?」
再一次沉默。只剩下旋律。
「如果可以,我想相信,還有第三個選項──不那麼孤獨地活著。依靠也不是罪,但更重要的是,把自己失去的那一塊給找回來。」我指向他胸前的破口:
「但不能單靠他人給予。比方有人給你一塊麵包,你不收,還是會挨餓,不是嗎?重點是肯收下那塊麵包,或者自己掙得麵包──只是一個人,總是有束手無策的時候。」
他胸前的破口,灰霧持續瀰漫。
「如果學長找不到可以依靠的人,那或許只是時機未到而已,就像那個學姐,也是在某個時機出現的,對吧?」
「但她永遠地離去了。」
「那是她。不見得每個人都會像她一樣,或許不可能把握住所有的人,但是……如果有人想把握住你,你卻直接拒於門外,那豈不是斷送了被珍視的機會嗎?」
「會有這樣的人嗎?」
「一定會有。雖然我只是學長的學妹,但重點是,學長把我當成什麼。如果把我當成朋友,我就是學長的朋友;如果學長珍視我,我也會珍視學長。」
他胸前的迷霧,逐漸消散。
「妳認真的?」
「只要學長願意,在畫完之前,我不會帶走畫具。」
他眼波蕩漾,強擠苦笑,似乎企圖掩飾。
「那這次畫完,還有下次嗎?」
「若學長不嫌棄,隨時歡迎。」
我回以莞爾。
他胸前的灰霧,持續散去。
(喀鏘──)
彼岸花耳飾,應聲碎裂。
猶若慢格動作,碎片緩緩飛散,懸浮半空。
轉瞬之間,畫面不再慢格,碎片化為塵沙,其中閃爍微光。
光滅以後,不著痕跡。
「……謝謝妳,真的很謝謝妳。不過,妳是為了畫下更多的我,才會這麼說的嗎?」
「難道學長不想被記錄下更多身影嗎?」
「誰知道呢。」
他起身,側對著我,若有所思,神情逐漸舒緩。
「妳真的是啊……真是的,該說藝術家都是這樣的嗎?」他搖頭淺笑:
「也罷,真的也罷。重點是……素描還要繼續嗎?」
「當然。」
我們相視而笑。
他胸口的暗霧,消散無蹤了。
6.
在那之後,我們成為常互串門子的關係。不單是因為他常做我的模特,更多時候只是純粹的茶敘。
就如過去那樣,只是地點不同了。
但這種時光,也只持續了三個月。
他搬家了。找到了工作(與經濟系專業無關),由於在隔壁縣市,為了方便而決定遷居。
一牆之隔,變成一城之隔。
──但是無妨,只要想見面還是可以見面,我還是願意繼續做妳的模特。何況,我確實也不能一直活在舒適圈,自己應該有足夠的能量,去面對未來了。
他曾如是說,我也很認同。如今的他終於願意展翅,也讓我再度意識到,或許遷徙是必然,我們就像候鳥,在這裡只是過客。
終有一日要飛離名為校園的鳥籠。
對於候鳥而言,距離從來不是重要的。
──等我搬好家,一定會再請妳來,好嗎?不用帶畫具沒關係。
對於他的邀約,我回以微笑,並暗自忖道──
──我一定還是會帶畫具過去,為了記錄你新生活的起點,做為我的珍藏,以及你的禮物。
當然,或許也是想證明,即便搬離舒適圈,他的胸前空洞仍會縮小,彼岸花耳飾也不會再現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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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不足道的後記:
(1)其實本篇靈感是之前就想到了,當初是想過要不要寫雙女主角模式(比方學妹素描學姐),但後來還是覺得寫男女主角模式是最習慣的,雖然我也可以寫雙男或雙女主角模式,但我最想寫的還是男體,所以還是把學姐改成學長了(雖然根本其實沒有什麼人體描寫,明明是裸體素描但其實幾乎不提肉體部分,應該很多人都覺得被詐欺了吧,喔不對,明明標題都寫是靈魂素描了
(2)原本標題是〈薛丁格的人體素描〉,但後來為了聚焦主題,於是才把標題改為〈靈魂素描〉,感覺簡化多了
(3)其實我對美術很外行(因此有特別做功課),雖然看過一些畫展,也對藝術史略知一二,但對於畫技一竅不通,雖然兒時學過點畫,但有學跟沒學沒差多少,完全沒美術天分
(4)這次原本只想寫個小短篇,或至少是不要太長的短篇,結果實際去寫,居然還是寫到近乎萬字,寫作過程中也常改設定,為了讓故事流暢,而捨棄部分設定或構想。
(5)本文會出現拉赫曼尼諾夫《第三號鋼琴協奏曲》(拉三),純粹是偶然,因緣際會下去回溫本曲,就決定寫進去了,順便為故事添色。
(6)彼岸花耳飾的隱喻,或許可從彼岸花的花語略知一二。
(7)這次的寫法更追求含蓄,不慍不火,也刻意模糊化與魔幻化一些情節,讓故事自然地虛實交錯。我一直都很喜愛虛實交錯的手法,但一直在追求新的寫法。同樣是虛實交錯,可以有很多寫法,而我持續探索著。
總覺得,我越來越追求描寫含蓄內斂的感情了,雖然這是我的一貫作風,但可能以前會有更多激情(劇烈情緒起伏)的場面,但現在越來越收斂,情緒爆發的場景還是會有,但出現頻率降低了吧(像本作幾乎沒有情感渲染的成分
最後,不得不承認,果然我還是很鍾愛花、音樂等元素──因為或許能讓故事變得更美吧。雖然於我而言,故事最重要的,並不是美,而是弦外之音吧。
就來讓我們,再聽一次拉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