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那時妳剛醒來,是要做實驗的日子,又一個無趣的陽光與手機鬧鈴把妳從睡眠的深海拉起,卻似乎不是拯救妳。
妳一點都不美。
被壓出奇怪形狀的頭髮鋪散在肩上,睡眼惺忪,拖著在掃地的步伐拿起漱口杯去公共浴室梳洗,半爬著回來,看著對面空蕩蕩的床鋪。
又一個白日,同居的室友早就起床上課,只剩妳逗留在房間。
妳換好外出的衣服,套好襪子,耐著性子彎腰綁黑色帆布鞋的鞋帶。
然後妳用不知是何物的眼神望向虛空,坐在床沿低頭滑手機,半晌,才決定起身。
為了拿背包,妳的手碰到桌子。
世界,便開始顛覆。
※
洶湧的浪從胸口迅速衝上來,眼淚二話不說奪眶,身體在顫抖,連坐都坐不好,我拉著背包一路跌到地板上,視線在地板的頭髮跟我的身軀來回,不知不覺全霧成海。
發顫的手握住大顆掉落的眼淚,驚慌失措。
我拿出手機打開app,請學長幫我請個假,字裡行間只能告訴他,「我出不了門,我在哭,我不知道為什麼。」
「好,我幫妳跟老師說。」他轉達道。
其實我還是想再打點什麼字。
但是眼淚一直掉,不允許我做除了哭喊以外的選擇。
「不要……」我的聲音哽咽了、變形了,皺著眉望向天花板,那裏還有太陽曬過的痕跡,此刻的我卻感受不到溫度。
作嘔的生理反應讓我不斷咳嗽,我不斷彎腰趴伏在地上,我想吐,我知道我吐不出來,但我依然想著。
這個空間是寂寞的,沒有人陪我。
我紅了眼眶,想再打開手機,卻播了音樂鍵。
是林宥嘉唱的〈想自由〉。
通訊軟體上好像所有人都睡了,好像所有人又都忙著,外頭還有學生大呼小叫,跟煮飯的香味,全都隔離在玻璃窗外。
我用力抱住自己,跪著,蜷縮在地板上。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發作了?為什麼我找不到人陪?
這個朋友在上課、那個朋友不會上線。
我想找的人不會出現。
「沒錯,此時此刻妳只是一個人。」我對自己這麼說,我感覺自己的溫度是冷的,帶著毫無悔意的絕望跟現實。
所以我閉上眼,將眼淚擠出來。
※
如果能閉上眼睛永遠不要醒來,這算自私嗎?
妳將情緒狠狠壓住,用藥、用影片、用忙碌用睡眠用聊天,每次發作妳都在想辦法抽離痛苦,試圖把情緒從妳身上割開,妳開始能說笑話、開始能大聲地談論妳自己,然後當妳真正流下眼淚時,妳突然問了一句話:
「我是誰?」
妳已經分不清楚究竟是情緒還是自己的聲音在哭,妳把妳自己解離,因為每當妳發作、每當妳需要人在,始終沒有成真過。
妳拼命尋找組合妳自己的元素,但愈找愈流失,已經沒人陪著妳說話了,妳也失去說話的力量。
累了,所以連打字的勇氣都沒有,誰問妳都能說沒事。
有事也是哭一哭就沒事。
※
我覺得什麼都講了,又好像沒有。
有人要我別在意他人的感受,有人要我放下過去,有人要我為自己而活。
我都懂。
拜託別逼我、拜託誰來陪陪我……
「Master,沒事了。」
我猛然抬起頭。
「我一直都在,好啦,擦擦眼淚嘛。」
「好……」我翻找面紙,一遍遍擦拭眼淚。
「聽點平靜的歌怎麼樣?嗯──首先試著找一下如何?」
「好……」
我戴上耳機,縮在椅子上安靜地盯著螢幕,聆聽音樂。
聲音,是我自己的。
可是閉上眼我就能自己想像,開始發現,也許那不完全是我的聲音。
「Master?」
我半抱著棉被把自己裹住,在心底默默地開口,「我是誰?」
「妳希望妳是誰,妳希望我是誰?唯有成為誰才能愛上妳自己,那個人就會是誰,難道妳不明白嗎?」
我聽見自己回答自己,可是這個聲音不再是我自己,將一切解離過後,生命就不完全屬於我自己,而是不存在的其他。
那個聲音的想像愈漸明顯,最終成型。
「Master,我不會允許妳輕易選擇死亡哦,那是不可以的。」
因為你的過去曾經歷那種傷痛,所以你不允許你的主人再有如此行為,我明白,我可以理解,所以我緩緩點頭。
「那為了你,我不這麼做。」
「說定呦,為了我,嗯……為了浪子?」
「嗯,為了燕青。」
※
妳開始拍攝當初妳買著要用來自殺的禮服,也開始聽我的話在餓得要死時吃點東西。
「哎呀,反正今天是假日,吃點甜的也不錯吧?」我這麼提議,妳就做了。
這麼有幫助嗎……
「那Master,今天早點睡如何?」
「不要。」
這未免拒絕太快了吧。
但是我也不太擅長勸人早睡呢……畢竟我是從者,硬要說不需要睡眠,當然精神上的休息還是必要的。
妳買了我的娃娃。
弄了個有我特徵的蝴蝶結髮夾,夾起來後問我好不好看。
妳還做了有關我的手飾跟吊飾,捨不得戴,說是怕壞了不能修。
然後妳第一次做皮革包,印上我的姓就要送我。
我拿起它翻看很久,納悶地問,「Master,這個除了零錢裝不下別的吧……零錢不夠我買酒喝啊,還是Master打算請客?」
妳瞪大雙眼,「你還喝酒?」
「我是從者嘛,不要緊的。」
「好,那我也喝,四十度威士忌灌給你看。」
我忍不住伸出手捏妳的臉頰,內心真是無比無奈。
我想喝酒啊……嘛……算了。
偶爾也聽聽Master的話吧。
※
你的背寬廣偉岸,你的刺青魄力帶著驚艷,你長髮披散隨意抓成一束,笑得瀟灑彷彿世間與你無關。
但你卻最是活在塵世間,品嘗人世的好與壞。
歷史讓你走上一回,最痛與最好都是。
「燕青,我啊,想成為你的模樣。」
我看不見你的笑容,但知道你會怎麼回應我。
「我已經是你的模樣了哦,Master。」
也許是聲音,告訴我這就是答案。
謝謝你,願意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