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認識某某人嗎?」
「⋯⋯喔,我認識啊。」
每當有人問起「你認識他嗎?」這類問題的時候,我常不知怎麼回答好,也因此偶爾造成瘮人的尷尬。並非是我不知道對方的意思,而是自覺不好拿捏回話的深淺。這個問題,有太多豐富的意義了。
其實我大可不必多慮,把它當成單純的是非問句就好了,是與不是,都黑白分明、簡潔明瞭。然而,我總覺得不能那般敷衍,可能這問題對我來說,還帶點神聖的情感。
中文對「認識」的門檻不高,僅有一面之緣,我們也可以說「我認識他」。但「認識」(yada)在希伯來文裡面,有很豐富的意思。當你聽見一個猶太人對別人說「我認識他」,便不再只是點頭之交,他們可能有非常深厚的交情。在希伯來社群中,「認識」有「深深經歷過」、「親密的了解」的含義。甚至,也能依照上下文解釋為親密的性行為,例如舊約聖經《創世紀》第四章第一節前段:「那時,那人(亞當)認識夏娃,他的妻子,她就懷孕,生了該隱。」
大二時,我們一群人接下了偏鄉服務隊的開拓任務。初來乍到,服務的制度尚未成形,我們對當地環境不熟悉,僅知道這群孩子的生長環境與我們迥異。在接下來為期七天的營期裡面,我們極盡所能去認識他們,練習用不偏不倚的立場、不帶成見的心態去了解每一個孩子。我得承認這非常困難,特別是抽離「教化」和「高傲」的心態,才能做到真正的友善與客觀。誠然,也只有褪去這些「都市人的優越感」,才能真正站在這群孩子的立場去思考他們的需要,也才能真正「認識」他們。
我是當年服務隊的靈修長(嘿嘿不是章魚花枝幫的那種邪教感),我的任務是每天營隊結束後,請隊員們分享一天的經歷,再帶領大家做個簡單的晚禱。到了第二天晚禱時間,談到某個問題孩童,各種難搞狀況讓大家點頭如搗蒜。突然,一個隊輔說了一句:「你們知道他喜歡看書嗎?那個櫃子裡的書他都看過了。」在場譁然,原來這孩子有這麼柔靜的一面,但卻是輕易被一堆問題行為給湮埋了。這件事情,日後給了我們很大的提醒。
認識,使我們不會膚淺地論斷某個人的良窳,旋即貼上對他人有失公允的標籤。
認識,使我們柔軟。不產生不合理的期待,而去情緒勒索另一個人應該做什麼事、應該成為怎麼樣的人。
認識,使我們橫渡眾議的風口浪尖,拉縴一條直達真相的繩索。
認識,使我們了解時間可貴、真心無價。走入他人的故事,需要自己的時間與真心作為代價,務必謹慎別錯付。
認識,使我們學會愛。因著理解人的功夫曠日費時,而你仍然願意為了對方這麼做,這就是愛了。
具備認識的能力,而且不單單只是將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含糊地、記憶上地納為己有,便能初步減少許多粗糙且衝動的道德判斷。
所以,當有人問起我「你認識他嗎?」我自忖沒資格回答這樣的問題。究竟我們何德何能真正認識一個人,甚至是自己呢?我會說,那會是一段很長的修行。可是,隨著我們認識的人事愈多,我們愈能創造出柔軟的心腸,去接起排山倒海的執迷不悟與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