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延續我父親留下的藥行，在鎮裡替人看病。
鎮裡的人們常誇我很不得了，年紀輕輕就有非常高明的醫術。
當有人從我藥行門口經過時，看到正在院前整理藥材的我都會尊敬地打一聲招呼：「醫生好。」
我也笑笑地向他們揮揮手。
住我隔壁的，是與我一同長大的青梅竹馬，整座鎮裡只有她叫我本名。
偶爾被她媽媽聽到，還會被她媽媽糾正要叫我醫生。
我依舊是笑笑地說沒有關係。
她很會樂理，尤其是鋼琴與大提琴。
在剛飄雪的那個季節，我去看了她的音樂會。
身著一襲黑色長裙坐在鋼琴前面，修長的手指像是跳躍般地在琴鍵上彈奏，柔美的鋼琴聲伴著悠揚的笛聲，十分地震撼我的聽覺感官。
那彷彿是天籟的樂聲。
在那場音樂會的前一個禮拜，她人是躺在病床上的。
她嘟噥著不小心淋到一點雨，加上天氣突然變冷才會感冒。
可能擔心到她的音樂會日期近了，她緊蹙著眉頭問我會不會花很多時間才能休養好。
我告訴她，我會盡我所能讓她很快康復起來。
她問我，要不要去看她的音樂會。
我說好，她笑了，給我一張音樂會的門票，叫我不能遲到不能放她鴿子，不然一定找我算帳。
鋼琴與笛子雙人演奏最後的尾音一結束後，極短暫的寂靜片刻就被掌聲淹沒。
她與吹奏笛子的男生緩緩走到台前，向觀眾鞠躬，我難得看見如此神采奕奕的她，以及原本除了鋼琴、大提琴外，她的那雙眼裡多了那一個身影。
某一次的談話中，我得知她一直默默地把那份感情放心裡不敢表示，即使他們之間的互動是那麼的熱絡。
她終究是說不出口。
這不是第一次了，我看見在她的眼神裡駐著她喜歡的那個人的身影。
這個畫面深深烙在我腦裡，記得清清楚楚。
曾聽過她低低地拉著大提琴，輕輕地呢喃一首歌，想念的情感自悠揚的樂曲滿溢流出。
這些，我都看在眼裡。
我不解，既然緊緊捂著會這麼難受，為何不放開講呢？
時間來到那晚，家家開了燈照亮周遭黑暗的時候，她找上了我。
半夜有家屬緊急上門尋求援救我已習以為常，但她懷裡的那隻貓卻讓我有些訝異。
是害她感冒的那個雨天她路邊撿到的流浪貓。
她眼眶盈著淚，啜泣地說我一定有辦法，我趕緊把她帶進來。
她說，從晚上開始她懷裡的貓就有些不對勁，不喝水也不吃東西，一陣子後幾乎動也不動，只剩下虛弱的呼吸。
雖然對象不是人，我依然一探貓的脈搏，微弱的跳動說明了貓的壽命已近尾聲。
第一次看見這隻貓是我在回家路上經過她家門口，她正好跑出來一把抱起貓，我問她何時養一隻貓，她跟我說是那天她與他在路邊花圃撿到的。
說著說著，她把貓捧到我面前，問我要不要摸摸看。
雖然貓直直盯著我的手，我也覺得可能會被咬，但我仍然伸出手。
果不其然，我被抓了，手背上淺淺的兩道抓痕。
她露出苦笑，一直跟我道歉。
思緒回到眼前，她懷中的貓年紀老了，任憑再高明厲害的醫療方法都無力回天。
她應該也知道這點，所以才哭的這麼傷心。
她的熱淚滴落在我手背上，當時的抓痕早已沒有感覺，可我不忍心。
我把貓留下，答應她會有辦法的。
我拎起黑得發亮的籐籃，裡面裝著一罐黑土及一根小黑鏟子，來到後庭院我祖先代代傳承的一座花圃。
在這座花圃前方，我施了儀式後把手套拿下，親手伸進滿是刺的木枝，一根根的利刺劃破刺進我的雙手，鮮紅的血不斷地沿著傷口、手臂滴到這片土地上。
我咬著牙，忍著椎心刺骨的痛，摘下一顆白皙透著微紅的花瓣。
此時我的手一條一條都是傷口，我趕快打開裝著黑土的罐子，把土撒在被拔下花瓣的植栽下面，接著用鏟子拍平。
要站起來的時候頭有些暈，我拍拍臉頰，趕緊回去。
也許第一次試，我有些緊張地做成湯藥，小心翼翼地倒進貓的嘴裡。
貓醒了，我也累了。
清晨天還未全亮，她來找我，焦急地問她的貓如何了。
我抱起貓，然後輕輕放在她懷裡。
我說，貓也年紀大了，頂多再過三年，她要有心理上的準備。
她點點頭，紅著眼眶地笑著感謝我。
我揮一揮手，疲憊地表示能看到她展露笑容就夠了，當醫生本該救命的
我以為，這一生中不會再有一次了。
以為，真的是以為。
傍晚我收到音樂會的票，表演時間是今年的平安夜。
看著那張票，我想她最近應該都在跟他在練習吧。
經過一次次的練習，淬鍊最完美的表演。
但忽然她找上門來，倉皇地說他昏倒了。
床上的他昏迷，從外觀看尋常人都會以為他只是像睡著的樣子，但在我眼裡，他的病況非常不樂觀。
我的醫術也只能為他多延長生命一陣子，而且未必能夠清醒。
大家緊張地問我情況如何，我輕輕地告訴大家，他的病應該隱瞞很久了，可能活不久。
我的話就像雷霆萬鈞似的打在她與大家頭上，半晌沒有人說得出話來。
或許是音樂的緣故吧，但他到底是如何挺到現在，看著他的手我百思不得其解。
回到家門前，她緊緊地捏住我的衣袖，說我一定可以救救他，就像上次一樣妙手回天。
同樣的眼神，同樣的淚水，同樣的懇求，她哭著說她不能失去他。
我嘆一口氣，說我今晚會研究家族的醫書，拍拍她的手要她先回去休息。
該說是醫生的本命嗎？抑或是甚麼原因……
又來到那座花圃，做完儀式後正當我要伸手時我的肩膀被人輕壓住，叫我不要衝動。
轉過頭，是一位長者。
他告訴我，此舉是逆天，不可為之，上次是因為看在我人心善良，才讓我用十年生命的代價，換取那個附有五年壽命的花瓣。
長者問我，知不知道這片花圃傳到我這代，代表的是我的生命，我點點頭，說我還知道一片花瓣代表是我五年壽命，而摘取一次要用五年壽命作為交換。
長者又問，此次我會需要這全部的花瓣，若全部摘去我可要用這一生的命才換得，如此我還願意？
我點頭。
他眼裡閃過一絲訝異，直直地看著我的雙眼，彷彿要從我的眼睛裡看到甚麼。
沉默數秒，他指向不遠處告訴我，如執意帶走全部，還需要在那邊連續彈琴直到第一道曙光照進花圃我方能離開。
抬頭望向他指的方向，有一條石頭小路延伸到不遠的小山坡上，到了之後可以看見石桌石椅，石桌上有一把古琴。
我伸手輕撫琴弦，隨意撥弄的弦音十分悅耳。
不知道為何，這隨手撫弄而出的音符讓我聽著有些熟悉。
坐在石椅上，我發現我已經開始彈奏起來，曲子竟是那晚演奏會她彈的那首曲。
隨著弦音起伏，腦裡響起一段話，告訴我一旦彈了曲子，將會抹去我在人世的全部。
一切一切，完全消逝。
我看見，她站在門口哭著說她不能失去他、還有她懷裡抱著貓濕了眼角露出笑容、還有打著傘幸福地說最近跟他新的互動……
或許沒有休息，手指已經麻木了，可我依然繼續彈奏下去。
在台上眼神發著光的她、在床上虛弱地笑著要我絕不能不去看表演的她……
手指已經痛到不行，指腹甚至被劃破出鮮紅的傷口，但我仍沒有停下。
因為貓抓傷我很不好意思地道歉的她……
鮮血已經沾染琴弦及琴座，血紅色的像是被打翻顏料似的。
還有……
畫面來到我站在庭院整理藥材，她和她媽媽經過我家門口時她喊我名字。
她媽媽先是說聲「醫生好。」然後輕拍她手臂糾正她要喊我醫生。
她看我一眼，說我人那麼好，一定不會介意的，接著向我露出笑容。
「……對吧？你不會介意我叫你名字吧？」她笑呵呵地又喊我一次名字，只是那名已經模糊不清了。
我輕輕闔上手中的書本，告訴他們故事結束了。
男孩一臉懵懂，女孩一臉沉思。
男孩問我，為什麼故事聽到最後感覺是悲劇收場，一點也不快樂？
我說，因為不可能每個人可以永遠幸福快樂，總會有不順意的。
女孩沉默一會，然後問我醫生去哪了，有沒有去找那個女生？
我搖搖頭，拍著書說醫生最後離開人世了，當然也不會去找那個女生了，而女生愛戀的那個男生康復了，他們兩個人最後有幸福地在一起。
男孩表示這個故事他不喜歡，接著說要去盪鞦韆就跑開了。
「那個醫生是不是很喜歡那個女生呀？」女孩忽然迸出一句。
心中有點驚訝，我調整一下坐姿，問她有甚麼樣的看法。
「醫生應該是喜歡那個女生吧，所以才會付出那麼多心力，不然為什麼要這麼執著？」
「妳認為醫生喜歡那個女生呀？」
她用力點頭，還大聲說了一句：「醫生喜歡她，只是不敢講，不放開講！」
我哈哈大笑，好像聽懂了甚麼，於是摸摸她的頭，「說不定就像妳說的呢！」
後來女孩跑出去找男孩玩，我也慢慢走到後庭院的花圃。
花圃裡有藍有黃有紅有好多顏色的花，男孩跟女孩都很喜歡這片花圃。
奇妙的是這裡的花甚麼顏色都有，唯獨沒有白色。
我拔一朵花把玩著，內心就像一片葉子落在平靜的湖面似的起一點波瀾。
手臂上被利刺劃破的傷已經完全好了，至於那兩條淺到快看不見的疤痕依舊在手背上。
細細的，不曾消褪而去。
-完 / 2020.4.8 藍山歐
創作內容
花白
故事，每分每秒 (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