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最北端的海岸線、山崖邊，一間隱蔽的實驗室裡，吳漫妮看著碩大高聳的大理石像，感到不以為然。那臉孔讓她想吐。
九十多歲的傑勒米喝著鹿野產區的紅烏龍茶，一臉滿足。「妳說這茶產於台灣的東部阿？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吳漫妮沒什麼心情聊茶葉，只想趕快把事情匯報完畢。「溫仁傑依靠人工器械維持身體機能，每天仍然必須攝取普烈芬，因為身體沒有變異，不會自行出產。他從李艾維那兒拿到處方藥物的。但是那醫生似乎和花蓮腦科學沒有什麼關係，存粹是負責機械復健的醫生。
「另外，樣本E04在新的安置處，腐爛速度增快不少。臉部長了蛆蟲，身體上其他部位可能也有，但也許被她本人清掉了。轉變環境居然使普烈芬的產出比上個月多出六個百分點。」
傑勒米垂直、緩慢地晃著乾癟的臉，做勢點頭認同。他的脖子老化、僵硬，快不中用。「妳對她實在太殘忍了。」他擠出調侃的笑容，不知道代表啥意思。老人總是拐彎抹角。
吳漫妮像是被戳到了痛處，幾乎爆發。「殘忍？你們就不殘忍？我只是做好我的工作啊！也不想想，那個低能兒在這的時候，每個人都嫌她臭，最後是誰照顧她三餐，每天清理、檢查她的身體，再蒐集產物？現在可好了，婊子把她關起來，我也樂得輕鬆。」她說著雙手交叉，翹起二郎腿，一臉戒備。
傑勒米笑而不語，繼續喝茶。
過了片刻，吳漫妮表情才放鬆下來。「或許是因為我看到她的時候，就想到梅若蘭，所以將個人恩怨都投射過去了吧。」
傑勒米看著遠方。「妳來這兒，轉眼間也五年了，時間過得很快。」
吳漫妮說。「當年我父親被梅之言扳倒、失去一切，是江淮伸出援手，所以我就算鞠躬盡瘁也在所不惜。再說，如果能看到那對狗父女遭天譴，要我做什麼都願意。不過，你應該不這樣想吧，畢竟梅之言是你以前的學生。」
「他呀，哎，」傑勒米不禁回憶過往。「我記得這人第一次找我做研究的時候，還一副傻呼呼模樣。我將所有的技術細節、畢生心血通通一無保留地展示給他看，一來我期待他有所表現，也認為他未來的成就同樣會彰顯他的老師。豈知，他學得很快，那麼困難的東西都可以在短時間內弄清楚，論文一篇一篇地發表，一而再、再而三地推翻前人理論。他確立了自己在生物學的地位，更被人稱為『 當代最偉大的科學家』。雖說老師不該忌妒學生的成就，但那箇中滋味，實在很難被外人體會……
「幾天前去找他，他一無保留地向我展示研究，像當年我對他做的一樣，彷彿在說：『 這些是你無法做到的。』他青出於藍，而我已經老邁，真的已經老了……」
吳漫妮看著這個含恨老人，連忙握住他的手作為安慰，同時也感謝對方站在自己這邊。就這樣過了許久，她像是想到什麼。「不過，有時候我還是會有所懷疑，江淮想做的是什麼呢？」她的聲音低微，像是自言自語。這似乎不是她應該知道的事情。
傑勒米說。「說穿了一文不值阿，為得是全人類的進化。為了人類社會的和諧、安定、繁榮阿……這些老掉牙的東西。」說著他仰頭看著高聳的雕像。
吳漫妮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不禁皺起眉頭。「人類的進化，就為了這個，非要擺出這麼噁心的東西嗎？」
傑勒米會心一笑。「江淮認為梅若蘭是完美的，是最接近神的人類。」
吳漫妮聽到這更是反彈。「就憑那個婊子……她只是個人類，沒有翅膀，沒有光環，會吃飯、拉屎，你們眼睛都瞎了嗎？」她憤怒地指著長著翅膀、張開雙手、衣著裸露的雕像。「再說，這跟我們的研究有何關係阿？這只說明了江淮的科學家都是一群色老頭罷了！」
傑勒米搖搖頭。「普烈芬不只能夠使人體產生原本不可能的機能，還能改變我們的基因，我們的後代會因此越來越進步，人類會變得越來越接近神的樣子。」
「神的樣子，就長這樣？你們有人看過神嗎？有人說神是女的嗎？」吳漫妮攤開手向著雕像，露出無奈的表情。她第一次覺得這幫人愚蠢至極。「你們難道不知道美醜的定義因人而異，非洲部落認為胖女人才最漂亮。你們把梅若蘭拿給他們看，他們會覺得那是醜女！而東、西方基於文化、人種的差異，審美觀也不盡相同，連這你們也不知道嗎？」
傑勒米將雙手放在腹部。「人的審美觀跟人本身一樣，是會進化的。當非洲原始部落的生活水平越來越發達，審美觀也會變得跟以往不同，越來越趨近於先進社會的標準。而你說的人種問題其實不存在，因為地區隔閡產生的不同種族，科技進步後會不斷通婚。幾百年後、幾千年後，根本就沒有種族了，那個結合了所有優點的形象最接近神。當然，她還不是神，只是越來越接近。在宇宙的時間長河之中，越往前推進，那個形象就無限趨近於神。
「還有，另一點妳提到的，性別。神是雌雄同體的。 『男性身體比較強壯、女性比較柔弱 』這類標準，在越進步的時代越不適用。女性早就可以做男性的工作，而長得很像女人的男人，也被認為是美的。機械化的時代，並不需要強壯的肌肉才能生活。幾百年、幾千年後，人類根本就分不出男女，因為他們越來越像那唯一、完美的神之形象。」老科學家又用無限崇敬的眼神望著雕像。
＊
夜裡，梅若蘭被房門猛力打開的聲音驚醒，睡在她旁邊地舖的小梅也身體一震。（她因為同情小梅，不再把她關在倉庫，而是讓她待在自己的房間，只是限制行動。）
全副武裝的武警訓練有素地進了房間，站成一排，用燈光照著還在各自床上的兩人。其中一人高聲說道。「基於梅若蘭對於其父梅之言及花蓮腦科學中心的調查，以及向聯合國大會的控訴，花蓮腦科學中心發出嚴正聲明。該單位及其計畫負責人梅之言，絕對沒有違反大會規章第五條之情形。但因為承受不實指控，已經對大會進行申訴，並且控訴指控人梅若蘭有惡意散播不實謠言、意圖破壞科學機構工作、對研究計畫惡意阻撓、以及對其父梅之言的恐嚇、威脅等罪名。若最後證實梅若蘭的指控為不實，該指控者將處以六到十二年有期徒刑。」
念完，這批黑衣武警就將公文信封遞給眼睛還沒適應光線的梅若蘭，然後整齊劃一地離開。
創作內容
無生殖主義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