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當他們和庫瓦走過一扇門時，方才那些會和阿萊克客套的官員通通沒了蹤影。熾熱的陽光自天空落下，替翠綠枝葉打上了炫目的光彩。他從王宮的高級地毯上走下，腳底傳來了踩碎黃褐葉片時的清脆聲響。
阿萊克低頭望著碎裂的葉子，接著仰望那蔽日的樹叢。他沒有跟著庫瓦繼續前進，反而走到了一旁，脫下手上戴著的白手套，伸手輕撫著路旁的灌木叢。它們被修剪得很整齊，在深綠背景上點綴著紅色的花朵，當阿萊克舉起手時，發現指頭上濕濕的。
庫瓦並沒有催促阿萊克和極光繼續前行，他只是站在一旁靜靜地說：「那都是陛下親自剪裁的。」
「哦？那我碰了它們是不是要被砍下這雙手？」
「這倒不用。」庫瓦笑了。
「也是，賢能且慈悲的國王不會幹這種事。」阿萊克重新戴上手套，但依然沒有邁開步伐。「所以你到底是誰呢？庫瓦朋友。在菲爾區接的命令是那個魯斯上尉捎來的，還是陛下的諭旨？」
庫瓦雙手背在身後，那身黑色的軍服依舊筆挺。領口的徽章顯示出這人的階級大約坐落在士官，相比當時護送的另外兩名女兵，他類似小隊長職務──那麼，這人在當時的舉措就十分異常。也許是魯斯上尉給了他臨機應變的權力，但他似乎總能在某種情況下直接無視階級。一個上尉能給予這樣的權限？還是說是他本身就有問題？
然而庫瓦只是杵在那裡看著阿萊克，絲毫沒有躲避那潛藏著質疑的目光，兩人就這樣對望著。一張葉片自樹枝末梢脫落，它左右飄動著，在兩人那區隔不過百米的距離間落下。極光站在阿萊克身後，伸出那戴著甲冑的手整理那有些紊亂的亞麻色長髮。也許是庫瓦的錯覺，但他能察覺到潛藏在黑色裝甲後的視線，那讓他背脊發涼。
「我只是個帶路的而已，阿萊克大使。」他如是說。
「這句話你也想得太久了點，腦袋不太好啊？」
「我得注意的事很多。」庫瓦若有似無地瞥了他身後。「很多。」
阿萊克理解似地笑了。他從不覺得自己會在弗司妲王國發生危險，但凡事總有萬一，而極光就是保險。帶她在身邊的另一層涵義就是……聊天會變得十分容易。
「你們聊完了吧？」
阿萊克往旁望去，庫瓦隨即低下身子迎接那有著年邁嗓音的來者。他自阿萊克身旁走過，拐杖敲擊在白色路磚上，披著紅底、白色花邊斗篷的老者站在庫瓦身旁，用那佈滿皺紋的臉凝視著灌木叢。
「讓您久等實在萬分抱歉，陛下。」庫瓦伸手往旁平舉。「這位正是來自對岸古利迪王國的阿萊克‧艾瑞迪達斯大使。而身後穿著黑色甲冑的女子是大使的隨扈、鐵輪堡的警備首長『極光』。」
「極光？」國王轉過頭去，上下審視著站在阿萊克後面的女性。「妳的名字還真奇特。」
但她只是微微點頭致意，並不打算多言。
「那麼下官就先離開了。」庫瓦在介紹完來者以後便邁步離去。途中經過極光時稍微緩了下，但最後還是沒多說什麼。
在他離開了這座花圃後，艾瑞恩國王挑起白色的眉。「你很信任她啊？阿萊克。」
「我相信我們之間的對話毋須遮掩，如果有必要，在大庭廣眾下商討這些國家事宜都沒有任何問題。」阿萊克攤開雙手。「畢竟在下回歸貴族前是商人，而我習慣光明磊落地做生意。」
「你這輕浮的態度想必不富有吧。」
極光噗哧一聲，只能靠著咬著下唇才沒笑出聲，但站在阿萊克對面的國王還是注意到了那抖動的肩甲，金屬撞擊的聲音依然出賣了她。
「我──」
「但我並不討厭這樣的人。」艾瑞恩陛下打斷了亟欲解釋的阿萊克，繼續低頭看著那灌木叢。「自我國與貴國展開貿易以來也六十餘年，靠著『影像石』和『耳口石』等物的運用，我終於得以和海峽對岸的古利迪王展開即時性交談，而非過往耗時費力的書信傳遞。但這次我還是接受了他派遣大使過來的理由，你知道為什麼嗎？」
阿萊克抿了抿嘴唇，然後點頭。「您知道我的目的，所以才接受了減少護衛、繞路走等荒唐的要求，甚至於派一個偽裝成士官的親信來接待我，不是嗎？」
「他可是真正從士兵爬上來的士官，畢竟空降這種事在哪個地方都不樂見。」
艾瑞恩王莞爾一笑。「那你有什麼計劃呢？阿萊克。既然能說服古利迪王以『大使』名義派你過來和我私談，與那什麼『因海格德裂縫』有關係？」
啊，沒想到這位國王居然知道因海格德裂縫，這樣看來想必古利迪王在自己出發時有很好地解釋一番吧。阿萊克並不怪他，相反地，古利迪王這麼做確實有益於這場談話。畢竟從知道這位國王的手腕起，阿萊克就不打算遮遮掩掩。
粗劣的謊言只會讓一個人看起來有多麼不自信。他絕不會去幹用刀子補洞這種事。
「是的，國王陛下。確實和裂縫有關。」阿萊克眨了眨眼。他沒有思考太久。「古利迪王國所在的大陸因『大災害』所以導致了我們大陸上的魔力盡失，就是現在這個時間點，古利迪王也正因災難後的重建工作而苦惱不已。為此，我們提出了幾項計畫。」
他摩娑著手指。「一是提議前往那黑暗裂縫的對面，在目前我等未知的地域裡尋求恢復魔力的可能性。」阿萊克望著國王那年邁的面容，帶著微笑繼續說：「二則是前往裂縫地底，找尋傳聞中的魔力靈脈。」
「魔力靈脈？」艾瑞恩王疑惑地問道，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種名詞。
「是。」阿萊克低下頭望著自己身側的灌木叢。「就像我們的土地會孕育生命，古利迪王國也曾如貴國般沐浴在魔力的恩澤裡，享受著神的贈禮。」
極光挑了下眉，但沒說話。
「而在大災害以後，地表的魔力盡失，古利迪王國陷入了建國以來最嚴重的災難裡。」阿萊克收起笑顏，沉痛地說：「但我認為既然地表上的魔力或許消失了，可地底下的沒有。我們長年在大地上使用魔法，其力量或多或少都會影響到土質變化，在我國擁有魔法知識的學者們的努力下，我們終於從在國內領地裡找到了有魔力殘渣的土壤──因此如果繼續往下探尋，也許會有那被稱為『靈脈』的魔力匯聚點。」
「哦？所以你想造出能影響靈脈流動的『渠道』，將那長年累積的魔力引至地表，恢復國家過去的容貌？」艾瑞恩王摸著下巴的白色鬍鬚，對這話提起了十足的興趣。「你想讓我國替你們做什麼？」
「做船。」阿萊克伸手，極光立刻遞上了一張細心摺起來的紙。當他把它攤開時，那上面畫著的是某種設計圖。「這是我國目前針對『飛行船』的設計圖，主要還是以跟貴國進口的魔法寶石作為動力來驅動。目前已經進入試飛階段。」
艾瑞恩王接過了設計圖，瞇起雙眼，相當仔細地望著上頭的設計。無論是如何引導魔力寶石的能源、起降原理、如何操縱等等，只要有任何疑問他就會提出，並由阿萊克做詳細的解答。他們二位就飛行船這話題聊了約一個多鐘頭的時間。
極光在艾瑞恩王的允准下得以坐在位於灌木叢旁的椅子上，阿萊克則在國王的座位旁攤開雙手，闡述著飛行船的大小，還有最關鍵的該如何探查「因海格德裂縫」靈脈位置。
「石頭？」艾瑞恩國王坐在椅子上，設計圖已交還給了阿萊克。他們方才經歷了一場很有意思的對談。
「是，最一開始的飛行會只帶少數人去，其中包含魔法師、石材學者以及士兵。」阿萊克豎起一根手指，就極光看來這已經不是大使和國王的對話，倒變成了商人在推銷產品的時候了。「我們會開採位於裂縫牆面上的石頭，然後帶回去做研究檢測，如果魔力達到理想值，那就會進行挖掘。我們已經開發出一種靠著貴國的『風』來挖牆的技術，這都多虧了『白樹聯盟』的各位幫忙。萬分感謝。」
艾瑞恩王勾起淺笑，然後若有所思地望著阿萊克。「你說到了一個重點，阿萊克。我們當然可以提供給你們魔法寶石，這是很簡單的一件事，相信這也會讓『白樹聯盟』獲得不錯的收益。但你覺得這提案我們會答應嗎？」
面對國王的提問，阿萊克並沒有讓隨時掛在臉上的微笑消失。那已經是他在當商人時就學會的東西。歡愉的推銷氣氛就在艾瑞恩王的這個提問下遠去，真可惜，如果能一直這樣持續下去不知該有多好。
但他們終究還是得繞回國家的問題，因為他不再是商人，而眼前的人也非一般老百姓。
「我相信可以的，只要您願意。」
「弗司妲王國於白樹聯盟內確實有一定的發言權，那是由『弗司妲女王』所建立起來的強大基礎。」艾瑞恩王雙手枕著拐杖，年邁的眸子已不再望向身側那年輕的大使，反而像是在回憶些什麼，他淡淡地說：「可如今世態炎涼，人都變得自私了啊。」
阿萊克臉上掛著笑顏，但內心卻嘆了一大口氣。若白樹聯盟內部真如艾瑞恩國王隱喻，那這些人氣量之狹小簡直讓人白眼都要翻到後腦去了。
「那您又如何呢？陛下。」阿萊克淡淡地說：「菲爾區的動亂，即使到今天依然歷歷在目。如果那影響了貴國在聯盟內的聲譽與地位，又為何不去處理它？想找回昔日光彩，平亂應該會是個很好的方法。」
艾瑞恩王拄著拐杖緩緩起身，阿萊克自動地讓出一條路讓他可以稍微散散步。「我老了，打仗這種事已經不再適合我去做，交給年輕人處理才是最佳選擇。」他轉過身去，仰望那矗立於花圃正中央的參天巨木。「時間總是在催促著老人下台呀，年輕人。」
他們倆陷入了一陣短暫的沉默。雖然艾瑞恩王沒有證實，但白樹聯盟內部也許已不再和諧。不過奇怪的是，對於菲爾區動亂國王好像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且老神在在，是因為皇室有人特別善戰嗎？但在走過那個地方時並沒有很明顯的優勢，反倒是區防軍在跟那群暴民在相互箝制一樣。
「年輕人，」國王那年邁的低沉嗓音換回來阿萊克逐漸漂遠的神智。「貴國的計畫，弗司妲王國可以相助。」
「是，謝謝國王。」不知怎地，他完全開心不起來。
「魔法寶石可以給你，甚至大量出口也行，但我要設計圖和樣品。」艾瑞恩王搶在阿萊克回答前伸出手。「就這樣回報給古利迪王吧。或者我們可以利用影像石來聊聊，現代的魔法產物很便捷呢。」
阿萊克噤聲不語，艾瑞恩王早就決定好要資助他們處理好下裂縫的事。噢，當然！該死的，他怎麼會沒想到？早在古利迪王向他說明這件事的時候，他就有足夠的時間可以處理好這些繁瑣的雜事──包含白樹聯盟。
去他的黑神。這老頭現在爽快地說「弗司妲王國可以相助」就代表那什麼聯盟早就協商好了吧？那這次面對面還有什麼意義？這國王甚至順水推舟，利用了他想來弗司妲王國協商裂縫的計畫。
我還太嫩，是嗎？阿萊克惱怒地暗忖。但沒關係，他遲早會討回來。自從結束商人生涯接觸貴族圈時起，他就決定只有自己可以算計別人，其他人想都不要想。這是他願意回歸鐵輪堡守護者的原因之一。
就算是國王，他也不容許這人打破自己的原則。
絕不！
「菲爾區的動亂，你怎麼看？」他突如其來地問道。
其實我本來有再想將「因海格德裂縫」這個梗挪到艾洛等人所在的這塊迪爾大陸上，然後藉此寫出新的故事。但後來還是選擇挪到了阿萊克那邊，除了不會衝突到舊有的故事設定外，也更豐富了他們那裡的世界。
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