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漫步在漆黑且崎嶇的小徑上。伸手撫著那凹凸不平的牆面,手掌上的硬殼早已不會再被岩壁上的尖刺給弄傷。年老者都說那是他們經過很多時間演化來的結果,是裂縫之神給予的恩賜。
他的身材十分嬌小,即使是和同年的小朋友來說也過於瘦弱了。儘管常常會被同樣有著硬殼,但比自己大上不少的拳頭毆打,但也正因為自己小小一隻,所以也能躲在那些人進不來的隙縫中求生。其實他根本無所謂的,被打也不會痛,他們自然也得不到什麼。也許欺負人就是他們的樂趣也說不定。
隨著自己從那狹小隙縫中鑽出,碎石從腳邊落下的聲音也迴盪在他們生活的冗長狹縫中。他低頭望著,成年的雄性大人們圍在一塊,在中間站著一位長得特別高壯的人。和自己不同,他皮膚的硬殼遠比在座的其他大人還要巨大且堅硬。那人豪邁地敲著自己的胸口,發出那彷彿可以震撼整座狹縫的清脆聲響。
勇士高呼著除了小鬼和母性外所有人都必須參加奪取翠綠水源的任務。這次他們獲勝並擁有了為數三個月的期限,可為了爭奪這次的擁有權也有很多人為此喪生。時間很快就會過去,他需要更多人參與爭鬥,否則要是失去了水源,那他們又得回到過去那種只能等待裂縫之神降下甘霖的日子了。
跟戰士八竿子打不著的他只得悻悻然地沿著峭壁緩緩爬下,即便動作大了點而引發噪音也沒關係,反正大人們也只會對自己咋舌,根本不在乎。他想在勇士說完話以後,那些圍觀的人都會去參戰吧,不然留在這裡也沒事可做。
男孩走過了聚落──說是這樣說,其實也就是由無所事事的母性坐在高聳的牆邊,他們會抬頭望著那條白色的細線,然後什麼也不會做。或許發情的時候會做事,但除此之外也沒什麼好做的了。
縱使男孩從那些人眼前經過,他們也不為所動。每個母性都一樣,在這陰暗且潮濕的狹縫裡,他們都只會抬頭望著那條線,累了就睡,醒了就抬頭。心想或許持續這樣做,某天裂縫之神就會憐憫他們,把他們帶離這個地方。
但男孩反而覺得如果有天真的有人能沿著這牆壁往上爬,到了頂端也只會看到比這裡還要陰暗且無邊界的黑暗世界。當他們都沒法在這狹縫中找到一絲生存意義或動力時,怎麼會有笨蛋想爬上去?
他踩過地上的碎石與骨頭,來到了位於邊界的死亡地域。這裡堆放著那些早已死去的大人遺骸──或者是負荷不了這環境而默默死去的同齡小孩們。他不知道為什麼這裡堆放著這麼多屍體,但知道這些小孩子為何而死。因為沒有水。
他坐在一顆石子上,望著自己的手掌。五根手指,但上面密布著細小的鱗片。而當他把自己的手轉過去時,手背上卻是那足以敲破牆壁的硬殼。這陣子好像有聽過大人們想徒手鑿穿牆壁,看看後面會是怎樣的世界,但似乎沒有什麼人參與而作罷。
神經病,要那麼費力去打穿這面牆,倒不如就去搶水吧。那還比較有意義一點。
男孩嘆了口氣,本還在想今天要去哪個地方躲起來,以免被發現又被毒打一頓,但某個躺在遺骨上的長方形物體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伸手拿起了那東西──雖然手掌有著鱗片,但男孩依然感受到了某種奇妙的觸感。
很軟,和那些石頭、骨頭不同,與腐肉的觸感也不一樣。但它是軟的,藏在表皮底下的又是另一種觸感。脆弱,好像用力扯就會破裂。
他把表皮給翻了開來,藏在底下的僅是那些殘餘的頁面,它們脆弱無比,上面只圖了一些根本看不懂的圖──但仍讓男孩感到驚愕。他不曉得為什麼這種只要稍微出點力就會裂開的東西上頭會有這種美麗的東西。
男孩欣喜地從石頭上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將那東西給闔上。他左右張望,最後從一具死屍身上拔出了外露的骨頭,腐肉灑落在地。他審視著那沾有某種詭異細塊的東西,不管了,現在有東西最重要。
他用屍體擋住了風,把方才撿到的寶物放在地上翻開,望著那些圖,男孩開始用骨頭用力地在牆壁上雕刻線條,試圖模仿上面的圖去畫出一個更大、更美麗的東西。
骨頭斷了沒關係,旁邊不要的遺骸一大堆,總是能在拔光前畫完──但很快地,男孩發現自己無法滿足用骨頭來當工具,因為實在太脆弱了。那些時間久遠的產物或許早已不如他自己的筋骨強韌。
所以後來他拿了地上的石頭,一開始先用力按在地上,然後移動。耳邊傳來了石頭摩擦地面的聲音,但那黝黑的地表卻出現了一條線。
男孩欣喜若狂,開始撿起石頭在牆面上繼續骨頭刻成的半成品。石頭碎了沒關係,反正後面那面牆也沒人用,打破它就有一堆石塊了。
男孩沒日沒夜,猶如瘋子般在牆面上作畫。這圖有點複雜,但無所謂,男孩深知自己被那張圖給吸引了目光,勾起了內心本枯燥無味的靈魂。他興奮、努力地想完成這項自己從未聽過有大人完成的偉業。
即便其他人曾走來他身邊看著這小鬼在幹什麼,但到頭來他們還是會離去,因為不明白這有什麼用。或許只是那男孩發瘋的展現。縱然腳邊堆滿了碎石塊,但他依然沒有放棄,持續、努力地畫著。
直到某天,當石頭一如既往地碎裂時,因為用力過猛,男孩手掌按上了因自己劃破牆面而產生的尖片上。痛。這是他第一次覺得痛,可當男孩抽出自己的手,望著那長滿鱗片的掌心時,他看到了某種液體正在潺潺流出。
這是男孩第一次受傷,也是他第一次看見有著硬殼的人有傷口。更讓他驚詫的是,原來能在那東西上畫出美麗圖面的關鍵因素就在這裡,只要有了這東西,那就不需要石頭或骨頭了。
他讓手指沾上了那液體,在牆面上輕輕一畫──雖然顏色暗了些,但卻輕鬆地畫出了一條線,要知道用石頭要畫出一條線可得花費很多力氣與時間,可這不一樣,輕輕鬆鬆就能擁有。
於是男孩更加瘋狂地投入畫作,如果手上的「顏料」沒了,他就拿尖銳的石頭砸破自己的手,再繼續畫。
到後來,當男孩終於完成最後一筆時,他發現自己早已精疲力竭,從用屍體墊高的高處掉了下來。幸好身上還有硬殼,所以掉到地面上也不會痛。
但男孩發現自己連手都舉不太起來了。說來奇怪,那到底是什麼讓自己可以持續至今呢?他緩緩扭過頭去,發現最一開始被放在牆邊的寶物就躺在那裡。
一陣風緩緩吹起,翻動那殘存的頁面,直到表皮再度闔上。男孩這才發現原來上面有另一種樣式華麗的東西,但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去畫作了。
「嗄……」最後,他嘆出一口長氣,順著強烈的睡意而去。
他,再也沒有醒來。
然而,男孩遺留下來的紋樣卻閃著白色的光輝。它愈來愈強烈,直到終於有母性同胞發現時,紋樣覆蓋的牆面忽地化作了瑣碎的細沙落在那群遺骸身上,濺起了地上的沙塵。
開始有人朝著那煙幕飄揚的坑洞走去。除了無事做以外,更多的是好奇,反正在這裡活這麼久了也沒什麼東西可以傷害他們──除了有著同樣表皮的另一邊人。
在遮目的灰塵後面是座巨大石坑。跟外面順著裂縫灑下的餘光相比,這裡的石頭發著紫色淡光。繁雜的腳步聲踏碎了本應涵蓋此處的寧靜,率先進入的母性開始調查這附近有著什麼,甚至有人伸出舌頭舔著那發光的石頭,跟外面沒什麼不同。
很快地,有人在中央發現了莫名的圓形坑洞。她捶打著自己前臂的硬殼來吸引其他人注意,當所有人走來並圍著那洞往裡瞧時,卻看見了別於石頭的紫光。它更耀眼,對他們來說已經過於刺眼了。
在每個人都猶豫的時候,其中一人跳了下去。即使瞇起雙眼,她也發出了痛苦的哀嚎。長年活在黑暗的他們,只要是一點點的光火都過於刺眼。然而,她仍拾起了其中一顆石頭,那明亮的光輝都猶如手裡握著遠在天邊的裂縫之神的白光那樣。
然而,當她準備將那顆石頭往上拋時,卻因用力過猛,導致石頭直接在那覆有鱗片的掌心中碎裂。她一愣,攤開了自己的手,望著那失去光芒的碎塊,這東西既然擁有與裂縫之神同等的光輝,又怎麼會如此脆弱?
還來不及陷入自責與懊惱的情緒,她很快便發現了不同,捏碎石塊的手掌中間冒出了金色的光。它穿梭在硬殼的裂縫裡,替捏碎石頭的她注入力量。她沒有感覺到什麼不同,可外表上卻與他人有著分別。
她,擁抱了光。
而在發現自己身上多了這些光亮以後,她才知道自己跟其他人有些地方不一樣。
「……原來如此。」
這是那位捏碎石塊的硬殼人所說的第一句話。
洞口外男孩的遺體依然躺在那裡,但在他生前視為寶物的東西卻被另一雙衰老的手撿起。
那是一位留著白色觸鬚的硬殼人。他翻開了表皮,望著裡面的複雜紋樣,然後再看向洞口裡的母性們。其中一位從洞口爬了出來,她和他們不同,身上有了奇異的金色光輝。
「嗄。」老者望著男孩的遺骨,俯下身子替他抹去了臉上所沾染的沙塵。
將那寶物抱在胸前,滿懷敬意地低下了頭。看上去像是在默哀,又似感謝──但也許更多的是只是對那改變硬殼人生態的少年抱持敬意而已。
而後當那帶著光輝的母性走出洞口時,老人早已失去了蹤影。
男孩依然躺在那裡,臉上掛著微笑。他和那些因嚮往無謂夢想而不斷堆積的硬殼人一起,永遠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