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之物的獨一顯現，雖遠，仍如近在眼前。靜歇在夏日正午，延個地平線那方山的弧線，或順著投影在觀者身上的一節樹枝──」
──華特‧班雅明《攝影小史》
*
與友人文換圖的產物。
人物→麥田圈 家的孩子
*
拱廊街的玻璃頂，在天氣好時會讓人聯想到教堂的花窗。其實兩者之間究竟有多少關聯？微乎其微吧。只是這玻璃頂下有能讓芬覺得開心的東西──他在心煩時便往拱廊街跑。
他喜歡看西洋景，數百年來，人類不遺餘力地試著留下事物影子，其中有些發明令人驚嘆。當然這中間有一段很長的故事，芬見證過，人們從描繪聖經到投眼於自身鏡中的模樣。當然，還有妖魔的畫像，隨著時間流逝那些「不切實際」的畫作紛紛蒙上灰塵，在暗夜不知名的大火中燒得精光。
芬幾乎忘記那是自己這些世紀的工作，想起來時，他可以為他過去的積極感到震驚。不過非人的物種們走入神話也不完全是他的功勞，教廷的集權自行招來了毀滅。
一切早有徵兆。
當年東征結束以後，妖魔的倖存者已經所剩無幾，人類慢慢質疑起它們存在的真實性，對教廷的不滿亦日漸加深。聽說引爆點是有個人在教會門前的布告欄上貼了些東西，隨後的風波中，它們這群妖魔鬼怪聚在一起開了個會，決定趁此機會退到歷史背後。
一切都像誰的旨意。
他陰錯陽差地接下抹除歷史的工作，同類們躲入暗夜、或混進人群，於是它們也算由世上完全消失。可是作為代價，驅魔的故事與驅魔的人也一併走入了新時代的妄想──最近芬才開始意識到這點。
芬走過拱廊街，在等著教堂尖頂的響鐘。自拱廊街建立以來他還沒等到過，不過他仍安靜而專注，那些熟識的陌生人走過、已經不會與他搭話了。
他會隨便在一台西洋景機器前停下，讓那些操作機器的人給他放些早已看過的風景畫。他感嘆人類這種生物的耐心，想到自己最近跑去學了銅版畫、沒兩天便放棄了。
想不到要給誰留影，所以缺乏動機吧。主要他根本不確定他腦袋裡記得的臉、是不是對方真正的樣子。他實在活了太久。
一切發明皆有跡可循。
是芬生鏽而缺乏潤滑的腦袋失去應有的敏銳，誰叫他的無所事事以年計算。那天他從穿梭拱廊街的流言中、聽說有個倒楣的人燒掉了他的西洋景。芬在心裡為那不認識的人默哀幾秒，很快忘記這件事，回到他的閣樓。
日復一日的月落日出，讓這歲數無盡的妖魔，感覺世間也不過是機器中重複的圖畫。但失去魔法的人間是他見過最無趣的西洋景，藉著閣樓窗戶望出去的世界，再也沒有經過一個值得他注意的人。
可這也只是芬一廂情願的想法。不久後的某天，巷頭巷尾都談起了一種新發明的魔術。他終於察覺時間流逝，遠方嘶鳴的不是馬蹄、而是吐黑煙的火車。
芬見證了奇跡發生的歷史。
後來飽受爭議的技術成功地留下世上的第一張相片。他們稱它為攝影，批評者視其為惡魔的產物，莫名其妙地讓這項技術在很早時便與芬達成了同盟。芬也有種錯覺，好像無趣的歲月裡他在等待的就是這麼一件事。
他並未哭泣，僅是閉上眼睛，讓數十年的光景晃眼過去。
這次世事如他所期，攝影蓬勃發展，未學習過魔法學的人亦運用起這種新興的魔術。經過機器捕捉的成像如此細膩，留住相異的思念之人、在家家戶戶的壁爐上凝目。
啊啊，如若他交好的驅魔師也能站在這個世紀的街頭……
雖然芬愛上了新魔法及它的產物，但他不曾試圖自己站到鏡頭前。也不是沒動過念頭學習攝影，可就像版畫的狀況，他缺乏足夠強烈的動機。
等回過神早已不再到拱廊街看西洋景──西洋景就如他見過的很多事物一樣、消失在時間的長河中。
芬漸漸連窗外也不看了，再接著乾脆眼睛都不打開，成日蜷縮在陰暗的閣樓裡。他好似體悟了什麼前幾世紀沒體悟到的事情，在一個特別安靜的早晨，心平氣和地做了決定。
踏出閣樓，外面帶著煤炭燃燒味的空氣都讓人覺得親切，芬經過景色略為改變的街角、直直地走入最近的攝影店。他對著昏暗的室內微笑，暗中希望兩百年前的微笑方式還沒過時，一個缺乏表情的攝影師從黑暗中走出來。
芬把自己口袋裡所有的財產放到檯子上。現在，那千歲的妖魔終於想在這西洋景裡留下點什麼。沒有人會把他留在壁爐上、此舉僅僅為了他自己。
攝影師喊來他的學徒，要那孩子把客人帶到後頭去──
他看見走廊處繞出一個矮小少年，有如黑暗裡有光緩緩掙脫、分出了世間層次，最亮的部分落在少年身上，是一頭白得像雪似的頭髮。
妖魔想起他自身留影於世的理由。十九世紀的拱廊街彷彿傳出了鐘聲，一台老舊的西洋景機器緩緩地動了起來，這次放映的是他從未忘記、遲到百年的風景。
(全文完)
創作內容
●小說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