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九日,星期一。
上午十點的必修課中,階梯教室的某一排靠窗座位上,與銀髮男子待在一起的二名青年,看上去坐立難安、有些壓抑。
坐在教室正中間的紅髮女孩專心聽課,而她身旁的異國公主,卻是整整一節課的時間,都在盯著二人身邊的銀髮同伴,視線強烈到彷彿要讓對方灼燒難耐。
然而,對方卻是冷漠得無動於衷。
虛梓白偶爾瞄過講堂投影片幾眼,無聊地單手撐頰,在自動過濾講師言語的同時,一邊觀察兩名徒兒、一邊把玩著瑪納。
他們的手腕都套著貼合的金屬物件,乍看之下只是單純的雕刻銀飾、鑲有幻彩水晶的手環。
可對他們來說,卻是得隨時掌控自身瑪納的限制器——因為只要稍不留神、讓自己的瑪納注入其中的話,它就會變回真正的姿態,以冷兵器之姿現出原形。
而現今社會,光是隨身攜帶武器走在街上,就會被警察逮捕關切——至少,在星雲這裡是這樣的。
「小樹樹,我一個就怕爆了,你還兩個,怎麼還不快點下課啊⋯⋯」
實夏樹沒有回應友人的咕噥,依舊蹙著眉頭,以兒童剛學會寫字的速度,緩慢抄下筆記。
「我們午餐回家吃好不好?要是忽然失控就得上社會新聞了⋯⋯」
「千樂,你的強化中斷了。」
「嗚,強人所難啊!還有為什麼我的不是彎刀,而是一把大劍?」
可他們的導師,卻要他們在時時刻刻控制好自身瑪納的情況下,又要讓自己維持在強化的狀態。
根據虛梓白的說法,這能順便訓練他們的多工處理能力,也就是持續不間斷地專注執行至少兩種事項,儘管這樣的過程違反人體自然習慣。
在魔導領域中,只對一件事情專心如一是遠遠不夠的,就算能將一招技能練到爐火純青,同時面對兩項三項湊合堪用的伎倆也未必可以佔到便宜,更何況範圍型術式動輒三條五條,怎麼也要讓自己的多工處理能力拓展開來才行。
幸好,維持強化狀態可以緩解硬把注意力一分為二的不適感,甚至還能讓因而模糊的焦點清晰起來——打個比方來說,就像是把正常視力的單一世界,變成兩種近視五百度的視野,各別配上三百度的眼鏡後,多少能夠看清眺遠一些。
實夏樹咬著下唇,光是要同時阻斷流向兩隻手腕的瑪納和維持強化符紋,就已經快用盡他的專注力了,彷彿灌了鉛的腦袋還要接收台上講師的授課言詞,怎麼聽都很像遙遠的山谷回音,如果太用力去辨識,就會忽略阻斷雙手瑪納與維持強化符紋。
萬一自己的雙手憑空冒出兩把長劍,教室會陷入一片混亂吧!
「不行,我放棄了⋯⋯」
他略微沮喪地放下筆,瞄了一眼螢幕向下平放桌面的智能手機。
如果是效力最強的顯性強化符紋或許還能夠撐住,但他們都是維持瑪納凝眼才看得到的隱性符紋,輔助緩解的力道還是差了一些,倘若為了「同時專心」上課而把它轉成顯性,同樣會引起不小的騷動。
看樣子,只好在下一次上課之前,自己找時間聽錄音複習了。
一旁的紫紅瞳哞瞅著二人,似笑非笑的嘴角好似想訴說什麼,雙唇微微顫動,最後仍是保持緘默、瞳光暗下。
原本如此難磨的多工處理初學階段,是會耗上一個季節的時間,可這般強人所難的要求,他們還是在三天之內勉強辦到。
看來烙印在靈魂深處的記憶與變異,也在協助他們影響身軀,加速改造成理想中、曾經最切合的強實身心。
⋯⋯
(叮噹、噹啷。)
鐘聲一響,台上講師毫不拖延,直接中場休息十分鐘。
那位銀髮褐膚的卡美洛公主,仍是不死心地前來向虛梓白搭話,講了幾句含糊不清的星雲話後,又開始交替混用家鄉母語和國際通用語。
然而,坐在原位的銀髮男子,不僅對她急促的言語充耳不聞,就連視線都沒對上,目光總是落在兩名徒兒身上。
「虛梓白,她那麼努力想跟你交流,你就理一下她嘛!」
「對啊!美女都主動貼你你還不要,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啊?」
「⋯⋯」
自伊絲塔轉學過來的第一天起,每堂必修和共同選修的課程,都會看到她苦苦哀求這名銀髮男子的情景,而被糾纏的他也總是不理不睬,甚至會迴避對方伸來的手,搞得不清楚的同學還以為他是始亂終棄的負心漢。
可就算來自太古時代的虛梓白再怎麼冷漠以對,他的耐心也快被連續一週的騷擾給磨光了。
而打破這個臨界點的時機,就發生在短短十分鐘的下課時間——當異國公主的手將要碰上他的肩膀、目光卻看向實夏樹的剎那,原本把玩在手裡的瑪納,瞬間塑形成虛體匕首,直指她的眉心。
「呀啊!」
伊絲塔嚇得退後兩步,撞歪下一層階梯的桌椅,連帶波及正在附近聊天的女同學。
「伊絲塔,妳幹嘛?很危險耶!」
「『你、你竟然想殺我!』」
銀髮褐膚的美女扶著桌角吼出國際通用語,食指指向若無其事、正看著旁座的銀髮男子。
「『他想殺妳?他明明連看都沒看妳一眼,是妳自己突然跳開的耶!還有,妳撞到人都不會道歉的嗎?』」
「『他是真的想殺我!妳們沒看到嗎?他把他的生命氣場做成了匕首!』」
「『哈啊?什麼生命氣場?妳別因為人家不理妳就開始胡說八道好嗎?』」
「『對啊!撞到人都不會道歉,當公主的都那麼跩嗎?哼。』」
那群女同學們各個一臉不悅地回應著發音不太標準的國際通用語,一邊抱怨、一邊把被撞歪的桌椅推回原位,抬頭看了看牆上掛鐘,又閒聊個幾句才各自回座。
伊絲塔紅著眼眶,憋屈地下壓嘴角、握緊雙拳,埋怨望向一次又一次排斥她的銀髮男子,正想說些什麼的時候,對方的眼神終於對上她了。
「『復仇與否是妳的事,與我無關。』」
「『這是警告,莫再惹我。』」
然而,收到的卻是令她絕望的卡美洛語。
虛梓白的音量只是悄然氣聲,音波卻十分準確地傳進她的腦子,冰冷簡潔,並一字一句重重打上她的心頭。
伊絲塔神情恍惚、搖搖晃晃地坐回原位,就連上課鐘響、旁坐同學向她低喚都恍若未聞。
她喃喃自語著家鄉母語。
「『這哪是庇護祖國的神使會有的行為?是我錯認了嗎?純屬巧合?』」
「⋯⋯伊絲塔。」
「『⋯⋯不,不可能!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巧合?他確實和守護聖像長得一模一樣,也確實看得見生命氣場,甚至還能操控它啊!』」
「伊絲塔?」
「『而且他真的會說卡美洛語,不可能聽不懂我的話,之前都是故意不理我的⋯⋯可是為什麼?』」
伊絲塔雙手抱頭,低頭瞅著桌面,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伊絲塔!妳怎麼了?』」
莉茲最後使用國際通用語向她細聲呼喚,卻令她直接趴上桌子,把臉埋進臂彎裡。
「『伊絲塔,妳還好嗎?老師正在叫妳,他很生氣。』」
銀髮褐膚的女子搖搖頭,肩膀微微抽動,像在哽咽。
旁坐的紅髮女孩嘆了一口氣,無奈地站起身子,向台上抽點學生的講師說明解危,接著扶她走出教室,讓在外頭等候的女傭安撫她,趕緊返回課堂。
陪她慢步離開教室一段距離後,女傭才拍拍伊絲塔的肩膀,使用標準的國際通用語關心詢問。
「『怎麼了?』」
「『為什麼⋯⋯』」眼眶打轉的淚珠終究落了下來,她吸了吸鼻子,以相同的語言抽噎呢喃:「『為什麼他明明是族人崇拜的神使,卻對族人的死不聞不問?』」
攙扶的女傭莉塔半垂眼睫,沒有答覆,只是靜靜地聽著。
「『我都已經那麼努力哀求他了,可是他剛才竟然⋯⋯竟然想殺我!還說復仇是我的事,與他無關,別再惹他⋯⋯』」
「『他是我們敬奉千年的神使耶!怎能說出這種話?』」
「『怎能說出這種話啊⋯⋯』」
伊絲塔的雙手揉擦雙眼,想要揮去不堪的淚水,卻弄得濕漉滿面。
莉塔對她的言語不予置評,只是將她擁入懷裡、拍拍後背,待她恢復平靜。
起伏的雙肩逐漸平穩後,紅著眼眶的異國公主掙開女傭的扶持,握緊拳頭,恨恨地望向不久前離開的教室,低喃著家鄉母語。
「『虛梓白⋯⋯他才不是卡美洛的神使,他是披著神使的皮的魔鬼!就跟黎明會的妖術師一樣,都是可恨的怪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