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但……這……這是自治警能扭轉戰局的機會。」
亞凱伊勉強撐起身子，不顧紅漬從小腿的繃帶暈開，緊抓在手的生機被一手揮開的絕望感，從慘澹失落的悵然語氣中流溢出來。
事實上他說得沒錯，任何未知的戰前科技都有被吸收成殺人兵器的潛能，而裝甲步兵是對戰前科技最執著的搜索部隊，我也不例外，誰能討厭那些能充當火炮彈道計算機的遊戲機晶片呢？
但廢土的黎明，真的取決於沉睡在瓦礫堆裡的舊日遺產嗎？
或許作為加速復興的催化劑，掘開它們的墳是必然選項，但格蕾相信……我也因為她而相信，我們這一趟旅程絕對可以看到某種只輝耀在廢土荒原上的光輝。
將死而貫徹榮譽，守護家人的北盆逃亡者，為了唯一的血親，與自治警合作的脫紅者，為了終止父親的罪孽，選擇投身作為人質的黑道大小姐，為了贖罪不惜以命替我們引路的老人。
我與格蕾見證了某種東西……比勝利更重要的東西。
我想看到更多，我還沒找到答案。
雖然只是雛形，但也是對得起我良心的判斷。
「聽著，狼人中隊是自治警的裝甲矛頭，比任何戰車或是導彈來得有用，就算不倚靠那些毀滅過文明的古遺產，狼人編成的戰鬥群也能在轉眼間徒手將整片戰線撕開缺口。」
「收復故土更需要收復人心，不是帶給廢土居民更多的絕望，看看我們寄居的廢墟，你覺得五十年前的核戰做得還不夠多嗎？」
「就算匣子能讓我們打贏徹底的勝仗，但他們會認同自治警嗎？」
「我們究竟是一夥人，還是傾巢而出的掠奪者？」
我的眼神微微晃向蔡夙明姊弟倆，格蕾在旁的微笑給了一股讓人繼續說下去的自信。
「不過是寄宿在理想間的空談，沒有力量要從何下手？沒有力量的部落會被其他部落獵頭出草，搶奪獵場，這種道理連我們都懂！」
亞凱伊駁斥道，與大多數自治警神似的想法卻換來現役士兵搖頭，他不解，困惑，扭曲的眉頭帶著一絲憤怒。
「人心，就是力量。」
「連部落都無法認同你的愚行，你何來權力以這種狂妄的姿態充當部落的意見領袖？」
「自治警打過無數場戰爭，掠奪、徵糧、搜刮戰後遺產，我們什麼時候考慮過廢土居民的心情？擅自進入城市修復鐵路線，打完仗又全數炸毀？那些人怎麼辦？」
「先烈流出的血早該讓自治警學到，就算有更強的武器也罷，勝利不會來得太快，就算你的匣子是帶我們找到可怕玩意的鑰匙，就算能把地表的敵人犁過一遍又一遍──」
「最後的勝利也不會屬於我們。」
＊
一場沒有結果的爭論。
應該說，亞凱伊與我們站在光譜的極端點，爭辯永遠不可能得出結論，當尋求的利益就在相左意識形態的彼端，人類為了阻止對方達成利益，我們腰間的槍械就成為最好的選擇。
因此，我把亞凱伊綁在床上，以防他半夜想把塔妮芙出草掉。
至於塔妮芙想砍了他？我沒意見，反正突擊步槍已經到手，雖然沒有口供美中不足，但是亞凱伊的底氣肯定不畏懼自治警秘傳的審訊一百零八手，何況塔妮芙的部落已經架好刑場，該斷他罪的決不是我。
房間分三間，哨班輪流看守病人房，我能料想蔡視淵站得離亞凱伊離得遠遠的，就算想睡也死撐著眼皮，比起脖子涼颼颼的，少睡一個時辰至少能穩妥見到明天的太陽。
格蕾把薑糖扔進火爐上煮水的小鍋子，用湯匙攪拌著，眼睛卻直愣愣盯著我嚼來玩的牛肉乾。
「文鶇先生──我想吃那個。」
「張嘴。」
回應格蕾期待的臉孔，我把乾糧包剩下的牛肉乾扔進她配合張開的小嘴裡，我倆坐在帆布墊上烤火，筆記本墊在滿是彈痕的裝甲背包上，規劃未來與迴避任何可能風險。
床板跟櫃子被不知幾年前造訪的拾荒者摧殘了多少次，連紗窗、玻璃、窗簾都沒放過，塵兔在無人到訪的角落凝聚成團，隔間的三合板也被扳下一大塊，露出內部填塞的保麗龍跟寶特瓶，留下鎖在磨石子地板上的床架。
後到的旅人拆家做窩，把塑膠瓶割成掃把清理地板，鋪上帆布，小飛俠雨衣架出小帳棚，溫暖的火焰在沙拉油桶中跳舞，偶爾噴出的火星落到磨石子地板上熄滅。
「我最近在想，如果沒有發生核戰，我說不定就遇不到文鶇先生了。」
「當然，我出生的時候妳早就是老奶奶了。」
「假設……假設文鶇先生跟我同個年代出生的話，我們會認識嗎？」格蕾游移的眼神彷彿在試探我的答案。
「不會。」
「也是呢──呵呵。」她苦笑幾聲，用怨懟又不服氣的眼神扎在我身上。
「我說錯什麼了嗎？」
「沒．什．麼！」
「對嘛，妳會繼續做研究，我乖乖當隻承平時期的米蟲，根本不可能認──不對，我很可能會在第一波核打擊下被炸成灰，紅潮登陸戰……國土收復戰爭，死翹翹的機會可多著。」
撥弄著土製火箭爐裡的柴堆，劈啪作響彷彿應和懶散的笑聲，格蕾輕敲了幾下作為火爐的沙拉油桶，抖落撥火棍上燒結的積碳，表情好像……生氣了？
「好了，好了，你沒有其他想做的事嗎……傻子。」
放空，多麼美妙的體驗，看格蕾噘嘴嘟起臉頰，眉頭上翹的模樣，我不確定她為了哪句話生悶氣，但她肯定沒有躺在曬到秋天陽光的床上放空的經驗。
那是寂寥世界的理想鄉，一片令人詬病的不完美中，唯一完美的歸宿。
「想做的……寫書、素描、露營？」
「把裝備脫掉，放下武器，我們每天都在做類似的事喔。」
「我喜歡清楚掌握生活的節奏。」
「然後又喜歡冒險？」她舒展柳眉，忍不住笑出聲。
「我明白現實有多殘酷，二十二世紀的大地不會出現懸浮車，只有輻射突變的野獸跟拾荒者亂竄，但我捨不得忘記童年的夢想，妳呢？以後有什麼想做的事嗎？」
「當然有，我要繼續新研究。」
「研究什麼？」
「可能是藥，抗體，血清，目前還不知道。」
「可是既然走出來了一定能發現什麼，我相信田野調查中會發現很多值得討論的議題，而且──光你一個就讓我滿頭問號了，我可不缺其他研究項目。」
「所以妳一直在觀察我？」
「想了解你在想什麼，不行嗎？」
「呃……咳咳，隨便妳。」
格蕾環抱雙腿縮在火爐前，輕倚在膝上的腦袋側著注視我，她像惡作劇成功的小女孩揚起一抹微笑，隨輕盈令人愉快的笑聲搖起身子。
叩叩叩──。
「兩位……有空嗎？」
敲門聲打斷柴火旺燃的劈啪作響，蔡夙明從破爛的門面探出棕色瞳孔「不好意思打擾下哨的兩位，林上尉，我能借用無線電收聽新聞嗎？」
「地下電臺？」
「嘿嘿，好歹是在夾縫中求生存的新聞業者，無線電操作是基本知識。」
「喔，好。」
「真……真的可以嗎？」蔡夙明推開門，彎著身子誠惶誠恐地走進房間，對塞到手上的無線電模塊萌生一絲戒心。
「怕什麼，沒人會故意找上門來丟人現眼吧？」
「那恕我失禮了，林上尉，以前自治警北伐的年代，我跟老爸老媽一起幫自治警維護跟架設諸羅的通訊天線，那時摸過幾把通訊機材，我想這種無線電的操作應該差不了多少才是。」
「架過偶極天線嗎？」
「有有有！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電波是多麼厲害的東西，英文、俄文……全世界的倖存者在無形的網上溝通！我們並不孤單！當成故事說給當年還小的視淵聽，他還興奮地睡不著呢。」
蔡夙明將旋鈕調至定位時抿了抿嘴，想起什麼般地停下了動作。
垂下的馬尾陪襯著落寞神情，帶著苦澀笑聲開口道。
「但現在……俄國方面幾乎了無音訊，南洋跟東北的無線電訊息逐漸變少，越來越少人在聯絡網上定期回報狀況，說不定再過幾年，人類就會孤獨地只剩下──」
「不會的，活下去的人一定會重建世界，所以我們也要努力活下去。」
「往好處想，只要其他國家的人民通通死光，我們會是實質意義上主宰世界秩序的強權。」
「文鶇先生你啊……。」
「老實說，林上尉您剛才對亞凱伊說的話讓我很驚訝。」
「您的確戳到了廢土人的痛楚，我們是被炸斷鐵路的一代人，本來自治警彷彿讓一切都變得更好了，但是在戰爭過後短短幾個月……一切都變了。」
「自治警帶來了錢，捲走藥品，機械，戰前的零零總總，自治警大撤退後，諸羅餓死，病死，凍死了不曉得多少人，但就算如此……某些人還是擺脫不了依戀自治警的想法。」
「畢竟那是夢寐以求的戰前生活。」我聳聳肩，簡單應答。
「要做那場夢，我們是不能醒過來的。」
蔡夙明用訕笑般的自嘲笑容做出結論，她帶著攪揉悲哀情緒的複雜表情，手腳仍麻利地把無線電截收的頻道調到熟悉的頻段，拉開破窗，天線直觸漆黑夜空，彷彿像無形的電波揮手，滋滋噪音與低沉扭曲的雜聲逐漸轉為清晰的藍調音樂，哀愁的女歌手唱完末日百感的辛酸，由主持人接過發話。
「所以老實說，我狂妄地認為……很欣慰，真的有自治警的人在替我們著想，你們為我，為我弟所做的一切已經不是我們一輩子能夠償還的份量。」
「不用償還啦，只是我跟文鶇先生偶爾會需要你們幫忙。」
「我保證，諸羅的情報網內，蔡氏姊弟倆會是你們最堅實的後盾，好啦！剛好要開始呢。」她振作似地拍了聲臉頰，揮著手示意我們靠近聆聽，特意將音量轉大聲了些。
諸羅民眾的睡眠時間，歡迎各位收聽民主諸羅，今日下午在市議會發生了慘絕人寰的殺人案，數名被害人包含鄭大濟議長被發現時已經支離破碎，在這個冷得見鬼的秋天，又替諸羅添了一股懸疑的氣息。
據傳，市議會今天的封鎖狀態除了鄭大濟議長自殺以外，也跟幾名進出議會的可疑人士有關，此外，新任的車頭盟盟主在此時公開喊話，呼籲地方鄉勇歸入正道，車頭盟將受保安隊發落，同時譴責一切不法的暴力行為。
對諸羅來說，今日顯然是個多事之秋的開端，除了農作歉收，不少人營養不良外，飢餓與寒冷也導致了治安逐漸惡化的趨向，甚至還傳出服用非法藥物，精神錯亂的民眾襲擊路人的消息，以下是本臺記者在診所訪問受傷者的錄音。
──請問你有在襲擊中受傷嗎？
──你她媽是瞎了還是怎樣，我的手被那些瘋子咬過看起來像好的嗎？
「今天真和平。」
「唉……文鶇先生，你對和平的定義怪怪的喔。」
「兩位，兩位！鄭大濟被殺，車頭盟重組！你們只關注那個亂採訪的笨蛋差點被揍嗎？」蔡夙明著急地揮著手，像是要把我們弄醒般喊著。
「嘶──該怎麼說呢？沒感覺？」
「我已經學會和『悲觀』和平共處了。」
「是是是，很感謝妳能容忍我爛得不可思議的個性。」
「不是容忍，是理解，不過文鶇先生知道我有多辛苦就好了。」
「好了兩位！兩位別鬥嘴了，他們還沒說完呢！」
箭竹議會的外牆也疑似被不明分子潑灑紅漆，鮮豔的塗鴉與標語似乎在向市議會作出報復，不過對此，新任車頭盟盟主表示不會對任何不法行動做出肯定，將會明令各路鄉勇協助議會清理殘局，包含逮捕鄭大濟議長曾搜捕的山地人殺手。
滋滋滋──滋滋。
不過牆面上除了紅漆，還寫著幾個大字──狼人、死神、山地人，請看向窗外？
主播，你──滋滋，覺得這代表什麼呢？
這代滋──滋滋──。
「這代表什──呀！」
「趴下。」
剛才被廣播聲吸引，我才注意到周圍沒有野獸跑跳跟吼叫的雜音，格蕾反應過來前已經被我輕輕壓在身下，蔡夙明還愣愣地抱著無線電，彷彿被什麼嚇到似地往後縮了點。
「文鶇先生……以後要臥倒能不能先……讓我有心理準備。」
「抱歉，我顧不得妳的心情。」
淡淡的粉紅攀上她的耳根，顧不得她游移藍瞳表達的害臊，我豎起食指示意靜默。
喀擦。
「蔡夙明妳用相機拍個屁啊，腦袋不想開花就給我趴下，要是被封死的窗戶外邊架著一挺機關槍，妳的腦袋早就爆掉了。」
我翻了個教育班長式的華麗白眼，抓起撥火棍把頭盔撈過來繫緊，抓到無線電模塊的提把，扳轉插銷，把它重新裝回裝甲背包上頭。
「等等等等，您的意思是外邊有什麼人嗎？小淵！小淵！」蔡夙明後知後覺地黏在地板爬行，不熟練的姿勢像一隻被黏鼠板搞定的死老鼠，她爬過去吵了一會兒，然後像螞蟻一樣拉著一票人爬回來。
「你們是在受什麼爬行訓練嗎。」
「我們才不想被機關槍掃到！」
「那就別把衝鋒槍貼在肚子上爬，除非妳想因為走火被打好幾個洞。」
「塔妮芙小姐妳還能動嗎？妳那樣背著他，妳的腳……」
「我不想拖累你們……讓我這麼做吧，拜託了。」
被扔入火堆的開水刷地一聲捲出濃煙與飛舞的碳屑，我能聽見樓梯間傳來的皮靴踩入碎玻璃陷阱的預警噪音，按下開關啟動夜視鏡，我扛起機關槍開始清空撤退路線。
「好吧，離開房間，往一樓移動，從後門撤出。」
確實有人來了，聽就能聽出來，他們武裝整齊，步伐穩健，近乎無聲地撬開門鎖，我倒數著，祈禱他們沒有專業的排雷工兵，只要他們沒注意門框上的小禮物，一推開門，沉悶的金屬聲就會落地。
碰轟！
炸得他們粉身碎骨。
一切都躁動起來，就像轟炸耳膜的重金屬樂，拌線手榴彈傳出驚天的震動與響聲，伴著哀嚎與血肉糊上牆的噁心聲音，封死窗戶阻擋風雨的木板被遠處槍響轟成碎塊。
方才我們所處的房間被榴彈徹底轟碎，木板隔間被爆破撕裂，塵土、保麗龍、碎木片被氣浪捲起，從朦朧煙塵中灌入的橙橘火光表明此地不宜久留，流動的火焰開始在建築周圍延燒，窒息的高溫很快就蔓延開。
「老式的紅鷹火箭榴彈、強力電波干擾、噴火器、尋血犬，很好，有這些裝備我也不想猜犯人是誰了。」
對方為了消滅我們做足了準備。
屋外的犬吠聲彷彿在替一切叫陣，牠們的飼主用了最瘋狂的方法解決問題，不惜動用所有資源背水一戰，或許他們堅信自己打著一場必勝的火力衝突。
或許──他們真的瘋了。
「嗚噁──咳咳……咳咳……他們……他們瘋了。」
「這些人瘋了……這……這些人瘋了！」
恐懼讓蔡夙明手中的槍顫抖著，她小老弟忍不住跪下一陣乾嘔，那些自治警制服的士兵身上扎滿彈片，拖著被刮得千瘡百孔的器官緩緩走來，他們猙獰地扭曲嘴角，被火焰吞噬的瘋狂眼眸中不見一絲理性。
「真是似曾相識的光景，對吧，格蕾。」
「是啊……似曾相識。」
我倆舉起槍，扣下板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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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大概第三卷完結吧，大綱早在發表第一篇的時候就已經寫完了，可是細節方面我會磨很久。
今年的更新速度真的很慢，感謝各位讀者的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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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感謝教授願意把我加進去，那門課真的很重要![]()
那就先在這裡敬祝各位讀者新年愉快，年假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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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內容
☢==☣末日系列☣==☢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