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將至的夜晚,海風徐徐吹拂,宛如真絲布料撫過面頰,溫柔而舒適,秋季的飛馬座大四角悄然升起,在近海平面的東邊星空熠熠生輝。
穆子晞下了車,視線環過受漆黑籠罩的景致,萬籟俱寂。
前幾天還能聽見嘹亮的蟬鳴蛙叫,如今已不再清晰,街道旁一排芒草不知何時白了,四處都顯示炎夏已漸行漸遠,迎來天高氣爽的日子。
可穆子晞仍感覺空氣間瀰漫一股火燒似的燥熱。
或是他體內瀰漫一股燥熱。
那股燥熱將他思緒燒成一片歷歷落落,彷彿殘剩斷垣殘壁的古城,曾經發達。
穆子晞瞄身旁人一眼,腦中飛掠對方與陌生人影親密無間的想像,不覺抿唇。
他的胃突然翻攪起來,像是遭臨暴風雨,狂瀾洶湧而澎湃,將裡頭的東西全攪得天翻地覆。
「毅然,你還好嗎?」
一停好車,韓旭注意到穆子晞不對勁的面色,急急湊上前,伸手撫上白裡透紅的臉頰。
指觸之處滾燙如沸水,韓旭不由笑出聲音,「你的臉好燙。」
像一台記憶體使用量瀕臨極限的電腦,穆子晞的反應比往常慢得多,提起沉沉的眼皮,好半晌才吐出半句話。
「因為酒精……」聽見自己略啞的嗓音,他這才想起自己正處於酒精控制下。
難怪腦子那麼不清醒,難怪……
與那雙噙滿擔憂的眼眸對上,穆子晞的心彷彿被燙了下。
他迅速挪開眼,卻感覺觸在面頰的雙手轉為輕捧,傳來一股舒適的涼意,惹穆子晞不禁瞇眼,下意識想去蹭寬厚的掌心。
心上人宛如難得乖順的貓兒,韓旭忍不住發出愉快的輕笑聲,來回撫觸光滑的臉頰,「看來你不太能喝呢。」
「嗯……」
準確來說,是方毅然這副身體不能喝。穆子晞心想,他本人還是稍微能喝點,儘管也就一杯與三杯的差別。
「以後你喝酒都得帶上我,知道嗎?」韓旭柔聲說道,眸底笑意濃郁,與滔天的寵溺揉合在一塊,「我擔心你一喝酒,連怎麼回家都忘了。」
「你太誇張了。」穆子晞不自覺笑了下。
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多了,就像吃了某種特效藥,整個人好得不得了。
拍拍韓旭雙腕,示意讓對方撤回手,穆子晞從後背包裡翻出手機,比對四周景色與楊襄延的臉書照片。
南濱公園入口有個明顯的直立式藝術招牌,是個與海豚一起乘風破浪的小帆船,寫有「太平洋公園」幾個大字。
注視不遠處「Marry Me」的裝置藝術,穆子晞說道:「他們就是從這裡往裡面走。」
「嗯。」韓旭循著長指看去,落在夢幻粉色的裝置品上,又游回白皙的小臉。
他微微一笑,路燈下晦暗不明的面孔沒能藏住所有心事,但穆子晞沒注意到,自顧自往公園裡頭走。
遠遠看見一個販賣小型煙花的攤販,韓旭步伐一頓,向前頭問道,「要玩仙女棒嗎?」
穆子晞回頭,擰著好看的眉眼問道,「你幾歲了?」
二十一,韓旭笑答,燦爛的笑靨增添稚氣,比起大學生,更像個塊頭高大的國中生。
面對穆子晞古怪的面色,他唉了一聲,「仙女棒幾歲都可以玩啊!而且楊襄延來的時候也玩了,我們不用忠於『原著』嗎?」
對了,是他說要親身走一趟楊襄延告白的行程……結果一點收穫都沒有。穆子晞抿唇,駐步片晌,剎地轉過身,往靠海的步道逕直走去。
「這樣也好。」韓旭三步併兩步跟上,與穆子晞並肩,「安靜、成熟……這更適合我們。」
大人的約會。他補充道,露出狡黠的笑靨。
穆子晞瞟他一眼,默不作聲。
見狀,咧開的嘴角更加燦爛,有分得寸進尺的味道。
兩人並肩漫步,穿越寬闊的廣場,浪濤聲漸漸傳入耳畔,如同觀海步道上相隔數尺的燈芒,綿延不絕。
穆子晞環盼,只見夜幕低垂,皎白的月光灑落,將靛藍色的海面照得如夢似幻,天際線與海平線的交會模糊不清,上頭繁星點點,與波光粼粼的海、腳下添了玻璃砂的瀝青路相互閃映,此時的觀海步道人煙稀薄,唯有腳踏車偶爾疾駛而過。
穆子晞比對手機裡的相片,看向步道旁、靠近礫灘的石製階梯。
「他們似乎是坐在那上面。」
韓旭笑笑,「真浪漫。」
那階梯隨步道延伸極長,一路斑駁錯落,部分角落潮濕而青苔叢生,他們走了好一陣子,才找著乾淨也乾燥的地方。
韓旭先一步坐下,伸手拍拍一旁的位置,既像是驅散灰塵,亦像是邀請穆子晞入席。
穆子晞滯步數秒,才緩緩坐到韓旭身邊。
身旁有暖意席捲而來,如同前推後湧的海潮,向礫灘不斷撲打,綻起一簇簇雪白的浪花,聽著低沉而溫柔的拍擊聲,他的心似也沉於寧靜。
略微側頭,只見韓旭神情專注,他的側臉剛稜而深邃,好看得讓人屏息,穆子晞的心忽然又不平靜了。
他想起楊襄延的自述,待在喜歡的人身邊總是既安心又緊張──就是他現在的感覺。
喜歡?這讓穆子晞錯愕,他不覺得自己對韓旭已有那種程度的情感。
然而當韓旭轉頭,溫柔地揚起唇線,他的心剎地顫悠一下,旋即劇烈脈動起來。
到底為什麼?穆子晞心思紊亂,無來由想起《牡丹亭》中一句詩詞。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如果緣分真有命中註定,他覺得韓旭可能就是那個人。
要不他為什麼不討厭韓旭的接近,甚至感到怡然自得?
「想些什麼呢?」
穆子晞驚醒過來。
「我在想……想楊襄延和他心上人來到這裡,玩著仙女棒、吹著海風,他們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偏開視線,穆子晞緩慢地說,不敢直視溫柔若水的目光,深怕被對方看穿內心動搖,「……你也想像看看?」
韓旭輕笑出聲,搖搖頭。
「我不用想像。」
夢囈似的低語拂入耳畔,在體內化作一陣龍捲風,捲起所有燥熱。
穆子晞心一緊,極力維持聲音的鎮定,「為什麼?」
扭頭望去,卻迎來赫然放大的俊臉,以及唇瓣上柔軟的觸感。
穆子晞猛地瞪大雙眼。
──韓旭吻了他。
唇分下一秒,穆子晞才後知後覺。
而這層意識彷彿一根火柴,剎地擦過心頭,絢爛奪目的星火綻放,旋即延燒至四肢百骸。
那股熱燙順著頸部一路上衝,頃刻間充盈整個面部,穆子晞瞠目結舌,望著韓旭說不出半句話。
一抹緋紅籠罩小臉,令那張錯愕的面孔顯得呆滯而可人,韓旭怔怔望著,忽然見穆子晞刷地垂下臉。
穆子晞抬手,既像是要遮掩、又像是想觸碰嘴唇,又立刻放下來,混亂的舉止顯示他有多不知所措。
一雙小巧的耳尖在漆夜裡通紅可聞,令韓旭忍不住傾身探去。
當他捧住如熟透番茄的面頰,炙溫直往掌心裡鑽,彷彿手裡的其實是燒紅的熱鐵,但那雙盈盈的黑眸多麼可愛,閃爍著無措的光芒。
那瞬間,他抑制不住衝動,再度輾上半啟的唇線。
僅僅四瓣相觸,穆子晞猛閉嘴唇。
韓旭卻未馬上退開,輕含柔軟的下唇,充滿試探意味的輕輕吸吮,懷裡人一顫,也不知是忘了反抗還是無力掙扎,只是緊閉雙唇雙目,任他索取。
「傻瓜。」韓旭笑出一聲甜蜜的囈喃。
宛如品嚐珍饈異饌,他極盡慢條斯理地嚐遍每一寸柔軟,在穆子晞猝不及防之際,驀地舔咬一口,靈巧的舌順勢闖入吃痛而張開的唇線。
口腔遭到入侵,穆子晞終於意識到應該掙扎,那股勾魂的雪松香芬忽然清晰起來,將他團團包圍。
混亂地推拒著,雙手觸及之處全是青年結實、火熱的臂膀,穆子晞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落入韓旭懷裡。
腦子一片紊亂,穆子晞只覺這個吻如同韓旭莫名其妙的深情,排山倒海、無可理喻,在口腔裡幾度輾轉,宣示主權似舔過上下牙齦,然後柔韌地纏上他的舌,意欲吞食般,用唇不斷吸吮。
忘了如何呼吸,他覺得自己像極擱淺的魚,任人宰割。
在他缺氧得頭昏目眩時,韓旭終於退開。
透著氤氳,穆子晞看青年溫柔一笑,薄唇蠕動,似在呼喚他,又沒聽見聲音。
但韓旭扯嘴角的無奈表情他卻看得清清楚楚,一剎那,恍如夢幻泡泡突遭戳破,穆子晞猛然驚醒過來。
「你……」
那對深情的眼眸又將他沉入柔情的海洋。
「毅然。」
伴隨呼喚的是一聲嘆息,蘊藏說不清也不可說的心思,穆子晞隱約能讀懂其中意思,仔細一想又什麼都沒明白。
但韓旭柔柔笑了,用裹了蜂蜜似的嗓音調侃,「你總是忘了呼吸……」
穆子晞沒聽清,可那似乎也不重要,韓旭托住他後腦,又吻了上來。
舌尖遭畫圈似舔吻,美好得令人沉醉,穆子晞幾分恍惚,而韓旭宛如感受到他的飄忽,突地重重輾壓,肆無忌憚地往深處攪動,彷彿要舔舐他的喉嚨。
一聲碎吟溢出口腔,穆子晞難受地推了一把,可擁抱他的雙臂宛如鐵鉗,力道大得一時怎麼也掙不開,缺氧的腦子感到暈眩,他下意識用舌頭推拒,韓旭立即後退,從善如流地打起唇槍舌戰。
唇分,一聲輕笑在穆子晞耳畔炸開。
「真高興,你回應我了。」
比往常還要低啞的嗓音惹穆子晞頭皮發麻,胸口滾燙不已,是為那人愉悅的嘆息而欣喜。
他們對視片晌,當穆子晞默默闔上眼,韓旭會意,再度傾身而下。
慢慢地,穆子晞學會回應,學會主動纏上伸來的舌,跟著旋動吸吮、舔咬,也學會感受韓旭渾身散發的喜悅,學會聆聽彼此同樣脈動極快的心,都像是隨時要跳出胸口。
這是第一次,穆子晞忘了時間空間,放縱自己、縱容對方,全心全意沉浸於親吻之中。
唇舌往來多麼難分難捨,唾液一再交換,連氣息也交織在一塊,他們之間像是也建立起某種獨特的親密感……
或者說,「重建」。
穆子晞總覺這分親暱感既陌生又熟悉,宛如曾被冰封,如今再度融作一汪春水。
唇分,四瓣牽起煽情的銀絲,穆子晞下意識將之舔落,又湊近,落下一個猶如撒嬌的輕啄。
兩人一怔,理智在同一時刻歸體,穆子晞抿抿唇、頂著緋紅的面色不知所措,卻見韓旭瞪大雙眼,觸電似,整個人猛然往後一彈。
見青年宛如驚弓之鳥的反應,穆子晞面露連當事人都不知的委屈。
「等等、我不是嫌棄你!你別露出這種表情!」韓旭語音緊張,一面說著,又一面越坐越遠。
什麼表情?穆子晞不自覺抿唇,想起韓旭才剛吻過那兩片軟肉。
細節在腦海浮現,對方舔拭、輕含,也吸吮、啃咬,然後不由分說闖入口腔,追逐他的舌、探索每一寸牙齦,又更深入,彷彿要將他吃拆入腹似,直到他學會回應,變成你來我往的追逐戰。
那滋味彷彿徜徉在一座為棉花糖所充滿的海洋,微風吹來,柔軟的浪花宛如搖籃,令他自然闔上眼,沉浸在那片柔情之中。
他不知道親吻是如此美好的事。
而今他知道了。
帶他領略這分美好的人卻如退避洪水猛獸一樣躲得老遠,半掀眼簾,惴惴不安凝睇他,像是做了天大的錯事。
他又沒有怪他。穆子晞心說,身軀隨想法前傾,想知道韓旭突然之間究竟怎麼了。
「等等!你別靠近我!」
制止的手勢橫亙在他們之間,穆子晞的心驀然一刺,疼得厲害。
「為什麼?」穆子晞鎖眉。
韓旭未答,將頭垂得更低,並誇張地蜷縮身體,彷彿要將整張臉埋入膝蓋。
穆子晞湊過去,輕扯韓旭肩膀,俊臉瞬間抬起,又瞬間垂下,整個人又挪得更遠。
見此,穆子晞抿緊唇線。他瞥向遙遠的夜幕,天上星星月亮極美,可腦子裡盡是韓旭慌亂的神情,胸口更疼了。
他不知該如何是好,呆呆地坐在原地,一會兒盯著韓旭,一會兒挪開眼睛。
天邊雲霧奔湧,高掛的盈凸月又一次探出頭,照耀青年鮮血欲滴的耳根,那抹艷麗的色彩似也延伸至鬢角,乃至整張臉。
穆子晞花了好久才意識到,那是代表害羞的紅色。
都把他親了又親、吻了又吻的,再怎麼說也該是他來害羞吧?穆子晞好氣又好笑,悄悄挪過去,攫住正窩縮成一團的青年。
「我沒有生氣。」穆子晞輕聲說。
韓旭抬起臉,如同他猜測的一樣面紅耳赤。
薄唇蠕動,欲言又止,一張俊臉更加緋紅,像鮮嫩的桃子。
「毅然,你別看我……」韓旭彆扭地環抱雙臂,嗓音小而低啞,像是極力抑制著什麼,「離我遠點……」
「為什麼?」
「我……你現在不太適合靠近我。」
「為什麼?」穆子晞又問。
韓旭數度啟唇,始終沉於默然,面上的尷尬清晰到彷彿要實質化,不一會兒,自暴自棄地又垂下頭。
穆子晞抿唇,整個人都不好了,「你再不說清楚,我反而會生氣。」
很生氣。他忍不住強調。
這句話宛如摁下某個開關,韓旭抬首,那張俊臉愈發通紅,像是隨時都會滴出血來,他夾緊雙腿,訥訥開口。
儘管細如蚊聲,穆子晞仍在一片闃靜中聽清那幾個字。
「……我起反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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