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周末舉辦國中會考,為了讓學生探勘考場,星期五停課一天。
小梅阿姨提案的「海邊度假」逮到機會,惡狠狠地威脅我搭上賊車,經過五、六個小時的車程,中午左右,我們一行人抵達國境之南。
身處兩百多公里外的異地,看著與北部似乎稍有不同的海平線,換來的是──
陽光、沙灘、煩躁感。
我一屁股坐在橙色塑膠布上,背靠著沉重的藍色冰桶,抬頭傻望著遮擋烈陽的白色傘面……蘇晴心與我並肩而坐,她穿著白色T恤、跟風的真理褲、頭上還別著向日葵造型的髮夾。
看著這樣的她,滿腹疑問油然而生。
「欸,蘇晴心。」
「嗯嗯?」
「妳為什麼不跟汐歌她們去換泳裝啊?」
「咦?難不成你想看我穿泳裝嗎!」
「沒那回事。」
我斬釘截鐵地回應,雖然我自己很清楚,這是嘴硬。
身為年輕氣盛的男高中生,很難不對女生的泳裝感產生興趣,更何況現在坐在身旁的還是班花。
不過有一點必須澄清,會吸引我的目光的是「女生的泳裝」而非「蘇晴心的泳裝」。
如果認真解釋我的觀點,大概又會被她挖苦一番,所以我決定默不作聲。
「我怕彥世兄一個人顧東西會孤單。」蘇晴心遲了半晌才回答我的問題。
「謝謝妳不必要的擔心。」
我從身後的冰桶拿出已經涼透的柳橙汁。蘇晴心見狀,像是輸人不輸陣似地把我推開,從裡頭挑了易開罐可樂,大口暢飲。
「哈──話說回來,彥世兄自己不也沒換衣服嗎?」
「我換了啊。」
「哪裡?」
「這裡。」
我拉了拉在飯店購買的海灘褲,上半身是日常服的休閒襯衫。
「等等、你這打扮……難道是不打算下水嗎?」
我吸了一口柳橙汁,讓酸甜中的澀味在舌頭上打轉,才把口中的液體吞下,接著慢條斯理的說。
「風景真美呢……」
「你這傢伙……難得可以在平日來海邊,幾乎包下整個海岸線了……而你居然只想坐在後面欣賞風景?」
蘇晴心滿臉無奈,她也差不多該習慣了吧?
「蘇晴心,妳知道嗎?『海洋』其實就跟化糞池沒有兩樣喔。」
「……啥?」
「妳想想,不管是鯨魚還是烏賊,所有海洋生物都在水裡大小便,而且沒人清理,那不就是海洋生物的化糞池嗎?」
「哈哈……哪有那種事……」
她笑著打哈哈,但眼神明顯空洞,聲音也虛得很。
接著便是一連串「海洋會包容一切」,「更髒的應該是人類倒進海裡的垃圾吧?」,「所以我們才要落實環保,愛護地球」……等等站不住腳的狡辯。
我們的閒聊不知過了多久,換好泳衣的汐歌與高額妹才抵達現場,阿姨似乎正在停車,稍晚才會過來。
高額妹高舉沙灘球,全力跑向我們,但她沒有進到陽傘裡,而是朝海洋筆直往前衝──然後馬上跌了個狗吃屎。
「是海耶──噗啊!」
「小梅!」
蘇晴心見狀立刻跳出陽傘,飛奔到她身旁,扶起滿臉是沙的高額妹。
「哈哈哈!沙子好燙!」
「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沒事!晴心姐姐,我們來玩球!」
高額妹沒有因為跌倒壞了興致,三步併兩步與蘇晴心拉開距離,然後舉起沙灘球猛力丟擲。
「妳這傢伙!竟敢小看我──看招!」蘇晴心接住後,說了像是反派的台詞,才把球丟回去。
「哇啊!」
「啊、抱歉……」
在高額妹接到球的前一刻,突然飛來一陣怪風,把球吹得遠遠的,高額妹死命的追,好不容易才抓住亂跑的球。
至於親姐姐的汐歌……像是對高額妹的壞運早已習慣,眼睛瞧著被沙灘球折騰的兩人,腳步卻悠悠哉哉、慢慢走向帳篷,肩上還背著大大鼓起的黑色郵差包。
汐歌越走越近,只見她把平時的雙馬尾綁成單馬尾,纖細的身形看起來更加修長;身穿黑色連身泳裝裙,肩膀到領口處有一塊圓領的白色布料,有點類似水手服;腳上的涼鞋裝飾有碎花……等等,這傢伙連腳上也塗了指甲油?
「……你在看什麼啊?」
抬頭一望,她已經杵在我面前。並用郵差包擋住白皙的雙腿,皺著眉頭質問我。
「真是花枝招展。」
「難道不可愛嗎?」
「特別過頭了。」
「男生果然喜歡這種泳裝吧?」
「這身泳裝真是難以評價。」
這段對話看似正常,但其實根本沒搭上線。我們很快達成共識,不再爭辯下去。
汐歌靈巧地脫下涼鞋,取代蘇晴心剛才的位置,默默與我並肩而坐。然後把手靠在嘴邊,朝高額妹大喊。
「小梅!等泳圈吹飽了才能下水喔!」
「好~」
接著,她把郵差包打開東翻西找,裡頭有砂鏟、水槍、泳圈、浮潛泳鏡……各式各樣的戲水用品應有盡有。
「妳準備得還真充分。」
「難得可以在平日來海邊,幾乎包下整個海岸線了,當然要大玩特玩啊。」
「……」
汐歌口中的話語居然跟蘇晴心如出一轍。
初次見面時,她的頻率明明跟我比較合拍,現在居然被蘇晴心渲染成這副德性,我再次對那傢伙的影響力深感恐懼。
「啊、找到了。」
汐歌翻出乾扁的手臂泳圈,輕輕把它攤開,沒兩三下就找到吹嘴的位置。她優雅地把瀏海撥到耳後,亮著光的粉唇堵住吹嘴,一口一口把氣吹入。
除了銀白髮色,她的泳裝也與一般人不同,從陽傘縫隙打入的陽光在她身上跳動,再加上遼闊的海岸線……眼前的汐歌彷彿像被打上濾鏡一般。
突然意識到自己正毫無自覺的望著她,我趕緊把頭轉向海平面,並將大腦傳出的資訊轉移到嘴上。
「那個……妳好像變得跟一開始不太一樣了呢。」
「呼──你說什麼?」
怎知專心吹著泳圈的汐歌壓根兒沒注意到我的視線,看來我的閒聊行為是自掘墳墓。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妳給人的感覺比較……冷酷?有點像刺蝟的感覺。」
但話題已經開啟,強行關上只會顯得更不自然,我不得不重複一遍問題──沒想到卻換來她的白眼。
「如果有人初次見面就罵你『婊子』,你有辦法對他表現出友善的態度嗎?」
「呃……」
「唉……真是個失禮的傢伙。」
汐歌嘴巴嘆氣,臉上的神情卻早已盡釋前嫌,對過去的言語暴力大而化之……那副豁達的樣貌,讓我沉寂已久的罪惡感有些心動。
「其實我回家後,有想過要把頭髮染回黑色。」短暫的沉默之後,她才鬆口。
「咦?」
我猛然轉頭,卻立刻被那招牌銀髮閃瞎了眼。汐歌毫不在意我的目光,在對話的空檔吹著泳圈,像是早料到我的反應。
「……真的?」
「是啊。」她抬起頭,像是在談論年少輕狂的往事,無奈地笑出聲來。
「哈哈……不過我回家想了想,還是決定保持原狀。」
「為什麼?難道是我話說的不夠狠嗎?」
「不,你說得超狠的,我回家之後差點就要躲起來哭了。」
我們兩個互相調侃,或許在我們三人之間,已經磨合出一定程度的默契了吧。她們總用各自的化解方式,不把我的惡言放在心上。
「那時候,我躲在棉被裡一邊強忍著淚水、一邊恨得牙癢癢……最後腦中突然冒出──就當作一個象徵,證明我曾經對這個垃圾世界反擊過了──這種想法。」
「妳的腦迴路還好嗎……」
「我是很認真的欸!」
汐歌激動的握緊拳頭,卻不小心把泳圈裡的空氣擠出。她趕緊再補了幾口氣進去,然後像是賭氣似的,鼓起臉頰瞪著我。
感覺有點可愛──這種話我當然是不會說出口的。
不過,她剛才說的「當作象徵,證明自己曾經反擊過這個世界」的發言勾起我的記憶,我回想起團康遊戲結束的幾天後,我有上網查詢一些資料。
「這麼說來……」
「嗯?」
她吹著泳圈、隨意應聲,然後──
「我知道『中二病』是什麼了。」
「噗!」
她漏出一大口氣,女高中生的口水像水壩潰堤,噴得吹嘴滿目瘡痍。
「咳、咳咳!」
「髒死了。」
「你這……咳咳!」
她用手背摀著嘴邊,另一手在包包內胡亂翻著。我見狀便從口袋裡拿出一包未拆封的面紙,丟到她黑色的裙襬上。
在她擦拭弄髒的泳圈時,與蘇晴心對打沙灘球的小梅三番兩次看向這裡,似乎等不及想下水了。
「區區一個泳圈居然吹這麼久,真是失職的姐姐。」
「你以為是誰的錯啊!」
「應該是中二病的錯吧?」
「唔……呃……」
汐歌聽到關鍵詞,眼睛、眉毛、嘴巴跟鼻子都皺成一團,雙手僵在空中詭異的顫抖……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中二病導致的黑歷史」。
像是出氣似的,她抓起另一個手臂泳圈砸在我胸前──
「拿去!」
她大聲喊道,聲音落下的同時便不再說話,忿忿地吹著泳圈。
見她沒有繼續閒聊的意思,我也默默咬住泳圈上的透明吹嘴。
陳年的塑膠味在口中擴散,難以接受的味道讓我不得不試圖轉移注意力。我閉上眼睛,耳邊只剩下海風、海浪、以及蘇晴心與高額妹舉辦的無規則排球賽的吆喝聲。
「螺旋丸!」
「咦、什麼意思?」
「又是世代隔閡嗎……」
我選擇性無視某些聲音,在暖和的陽傘下鼓著臉,心無旁騖地慢慢吹氣。
隨著泳圈逐漸膨脹,那股難聞的塑膠味逐漸被沖淡。
我心中的煩悶感、以及罪惡感,這才找到得以短暫沉澱的空間,那是它們的棲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