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旭回宿舍時,只覺渾身沉重。
這也當然,從早八一路綿延到晚九的課很難不讓人筋疲力盡,他不敢想像未來正式上課會是什麼樣的光景,但想必會讓他一想到「星期四」便心力交瘁。
思至此,韓旭嘆了口氣。
大三轉學生的生活真不是給人過的,但畢竟是自己的選擇。
興許真的太過勞累,韓旭連鑰匙都忘了掏,摁下門把就出力推,下一秒才反應過來。
可門卻打開了。
他驀地警醒過來,第一反應是遭小偷了,畢竟像方毅然那般謹慎的人,不太可能在人身安全上犯糊塗。
韓旭小心翼翼推門,熾白的光線由後竄出,他看見一個人影,在落地窗前正襟危坐,手裡捧著一本象牙黑的書,與那雙皎白纖細的手臂呈鮮明的對比。
他瞬間放鬆警惕,只覺這畫面莫名好笑。
韓旭隨手鎖上門,忍俊不禁問道:「你坐在那是在幹嘛啊?」
「我在等你回來。」穆子晞答。
他放下書,高雅貴介地翹起腿,露出一雙越顯凌厲的黑眸。
「等我?」韓旭一怔,一邊放下後背包,一邊運轉思緒,沒一會兒便恍然大悟地「啊」一聲,「不會吧……你晚餐還沒吃?!那我們趕緊走,現在還來得及去吃宵夜!」
然而穆子晞動也不動,靜靜望著面色由焦急直轉為不解的青年。
「我想你需要好好解釋一下,為什麼會認識楊襄延。」
他顯然沒有預期到會在這個時間點聽見那個名字。
韓旭整個人石化在原地,好半晌才面色遲疑地蠕動雙唇,「認識?我只不過……」
「只不過聽過他的名字?」
穆子晞驀然打斷,順著韓旭接下去的每一字都宛如被唇齒輕含片晌,不緊不慢,像是枕邊呢喃的語氣。
他笑了一聲,變換著翹起另一條腿,視線在青年身上飛掠一圈,順著扭擰的眉、輕瞇的眼、微啓的唇一路打量,掃蕩完畢又是一圈。
韓旭迷糊不解的表情,令穆子晞感覺這人太像真糊塗,而非裝糊塗。
這算是識人不明?想了想,穆子晞又覺得這個想法好笑,他們畢竟才認識不過一星期,他怎麼會用認識已久的眼光評斷韓旭?
「我希望你不要騙我。」
見穆子晞認真的神情,韓旭訥訥闔上唇,眼神閃爍,他幾欲開口,又數度闔上唇,然後嘆了口氣。
聞聲,穆子晞跟著發出輕嘆。
「韓旭,我知道你和楊襄延是比一般人還要親密的朋友。」
此話一出,韓旭猛地攥緊拳頭,裸露的前臂瞬間繃出鮮明線條,想藏都藏不住。
「你是從哪裡……」緊張爬滿那張俊美的面容,韓旭看來混亂不已,似乎正在思忖,可情況又由不得慢慢來。片晌他驚醒過來,深深吸了口氣,「……是臉書,對嗎?」
「其實我早該意識到。」穆子晞答非所問,過去一幕幕在腦中飛掠,他反省自己並不夠在意細節,「畢竟自殺報導有不刊登照片、姓名、細節的原則,而你卻知道『楊襄延』這個名字,知道自殺地點,這已經說明你和他認識,而且關係匪淺。」
聽見「關係匪淺」四字,韓旭剎地掀起眼簾,直擊穆子晞充滿懷疑的審視,驚得宛如一隻被拔毛的活雞,猛猛向前數步。
「等等、你誤會了!我和他不是那種關係!」清澈的嗓音拔高得響亮,彷彿在狹小的房裡都產生細微回音。
可穆子晞只是瞇起眼,目光直睇韓旭,不放過青年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
韓旭狠抽口氣,「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都激動成這副模樣了,還能不是他想的那樣?穆子晞覺得好笑,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他想找的人就近在咫尺。
他不再打斷,任憑韓旭辯解,就想聽聽這人能翻出什麼花樣。
「我們是在台北的酒吧遇見的,當時和他聊了幾句,覺得彼此滿談得來,就加了好友,但只是一面之緣而已!」
韓旭急急解釋,每說一個字都在觀察穆子晞的表情,見他平淡的表情明顯沒有相信,慌得亂七八糟。
「真的!那之後我們沒見過面,只在網路上聊過幾次天,他發文我偶爾會留言,只是這樣的關係!」
穆子晞還是不信,瞇眼覷著慌如熱鍋螞蟻的青年。
「不信的話我可以給你看私訊紀錄!」
頂著焦眉苦臉,韓旭五內如焚,見穆子晞輕微挑眉,似是有興趣的模樣,他一個箭步打開筆電,急急忙忙點出臉書頁面,扭頭討好一笑。
但見穆子晞雷打不動地坐在那,韓旭抹把臉,冷汗流了滿地,心想「百口莫辯」說的大概就是這種場景。
韓旭深吸一口氣,迫使自己平靜下來,「那我到底該怎麼做,你才會相信我?」。
餘光瞟向亮起的螢幕,穆子晞若有所思,又不動聲色收回。
捕捉到這一細節,韓旭心想有救了,誰知下一秒,銳利如箭的視線又剎地落回身上,他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穆子晞深蹙眉梢,唇線略微繃緊,「你是為了楊襄延而轉學嗎?」
「怎麼可能!」
韓旭整個人暴跳起來,他焦躁地用右手撓抓耳後與側頸,不敢置信地連連搖頭。
「像轉學這麼至關重大的事,我怎麼可能了為了個只見過一次面、聊過幾次天的人,就拿學歷和延畢開玩笑啊!」
這話說得天衣無縫,連穆子晞都忍不住點頭。
但這道理是建立在韓旭和楊襄延只是泛泛之交,若他倆其實是更深層次的關係,例如耳鬢廝磨的伴侶,為了追究愛人的死因,又有什麼不能賭上呢?
「楊襄延有個熱戀中的對象。」穆子晞緩緩地說,望向韓旭的視線再度銳利。
「我知道啊,這又不是秘密。」韓旭下意識答,對上那雙凜冽的注視才驚覺穆子晞的意思,「你不會以為……不、就說了我和他不是那種關係!」
他心急如焚地抓住滑鼠,咖咖咖地飛快下滑,接著捧起整台筆電,展示性地指著其中一篇貼文,連聲說了好幾次「你看」。
穆子晞探頭過去,眉頭蹙得更深。
沒見過這篇貼文。穆子晞略作思考,恍然大悟──楊襄延將戀愛相關的話題全設為好友限定觀看。
時間是去年暑假,打卡背景是花蓮的南濱公園,照片是兩隻手在漆夜下的海邊十指緊扣,除了「覺得幸福」的標註外,並沒有任何文字說明。
但韓旭的重點並不是楊襄延曬恩愛的內容,而是下方兩人的留言互動。
韓旭祝賀一句「恭喜你找到幸福」,楊襄延則回覆一張羞紅臉的貼圖,以及一句「祝旭哥也盡快找到對象(≧∀≦)ゞ」。
「你想,我們如果是情侶還這樣留言,不是很做作嗎?」韓旭說道,心裡覺得安心了,一看穆子晞的表情,又如坐針氈。
「你們關係挺不錯的啊。」穆子晞有感而發,韓旭瞬間打了個哆嗦。
那聲「哥」喊得真是黏黏膩膩,還有可愛風的顏文字,似乎也沒看楊襄延對其他人用過。
「不、不,我們只是點頭之交。」韓旭連忙擺手否定,一副恨不得掏心掏肺證明給穆子晞看的模樣,「一沒交往、二沒上床,妥妥貼貼的普通朋友……真的!你相信我啦!」
穆子晞繃緊唇線。其實聽到這裡他已心滿意足,但他想不明白韓旭過於激動的理由,若真只是普通朋友,何必爭得口沸目赤……
片晌,他決意繼續進攻。
「難道不是因為他已經有了對象,你才放棄嗎?」
「蛤?!我、我和他、怎麼可能……」韓旭震驚得語無倫次,差些把筆電摔在地上。
「怎麼不可能?」穆子晞故作狐疑反問,「不然你為什麼會轉來D大?為什麼熟知楊襄延自殺的細節?為什麼會住進這間203?」
韓旭撓抓後腦,慌張地解釋一切只是碰巧。
他說自己是在確定轉學後,才意外得知楊襄延自殺的消息,出於好奇,他通過特殊管道,得到了一些警方的調查資訊。
但除了自殺細節,他也一無所知。
「拜託你相信我!」韓旭的理智瀕臨崩潰,他感覺怎麼描怎麼黑,穆子晞今天就是嫌棄他了,信手拈個理由打算蹦他一槍。
「他又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穆子晞掀起眼簾,發出一聲語尾上挑的長「哦」,似是詢問似是意外,面上將信將疑。
這表情扯斷韓旭最後一縷理智。
「你才是我喜歡的類型啦!──」青年惱羞成怒地迸出一句。
那瞬間的203室,針尖落地亦可聞。
這不是穆子晞第一次面對告白,不論異性、同性,也包括年齡比他小一輪的、甚至大上兩輪都有……他經驗豐富,每回皆是毫不猶豫給出拒絕的答覆,但這秒鐘他確實被嚇住了。
如此迫不得已的告白倒是第一次。
片晌,穆子晞回神,凝望比他還要不知所措的韓旭,薄唇微蠕但未發出聲音。
一抹肉眼可見的紅暈攀上俊臉,對於狗急跳牆的告白,韓旭面紅耳赤,只想挖個洞埋了前一秒鐘的自己。這麼重要的事卻表現得說有多丟人就有多丟人,他無顏面對江東父老,還不如讓穆子晞給他一槍。
也不知經過多久,宿舍內仍是一片鴉雀無聲,穆子晞的沉默令韓旭羞憤欲絕,他試圖蜷縮身軀來縮小存在感,又知這只是鴕鳥心態,更加侷促不安。
嘴唇越咬越緊,俊臉一陣白一陣紅,韓旭思緒紛紛擾擾,越想越是欲哭無淚。
這麼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將錯就錯……
一掃面上焦亂,韓旭牙一咬,猛地上前兩步,摁住穆子晞肩膀。
他深吸一大口氣,緋紅的面龐如遭火燒,慎重其事地凝望穆子晞。
「毅然,你才是我喜歡的類型。」韓旭輕聲說,突然又不滿意地搖搖頭,修正自己的說詞,「不,應該說……毅然,我喜歡你。」
黑眸閃爍認真無比的光芒,宛如一對展示櫃裡受光照耀的黑水晶,耀眼得令穆子晞沒法忽視。
要命的是那股雪松香調又撲入鼻腔,把穆子晞的思緒攪得更亂。
許久都沒有迎來熟悉的排斥感,一顆心莫名慌張起來,他抬起眼,凝望背光的俊臉,面色似乎沒那麼紅了,卻有股熱度朝他臉上直撲。
感受到微熱的呼息,穆子晞心頭頓驚,下意識直起身,恰巧被抱個滿懷。
兩人宛如同時被電流擊中,驀地渾身一顫。
穆子晞輕抵青年胸膛,隔著衣物仍能感受到底下肌理有多結實,他又立即收回手。
「……還要抱多久?」他掀起眼簾,語音有分顫抖。
韓旭渾身一震,這才訥訥鬆手後退,尷尬得想死。
他發誓,方才真只是順手,不是有意抱住對方。
「……你要相信我,我和楊襄延真不是那種關係。」韓旭抿唇,覺得這個話題還比現況更友善,於是又拿出來說,「我和他既不是情侶,也不是床伴,毫無肉體上、精神上、各個層面上的情愛交流,就真只是見過面、聊過幾次天的關係。」真要說,他比較想要跟眼前的人建立那些關係。
「喔。」
穆子晞擠出一個字,又抿緊唇線。
這回的沉默比方才的尷尬上數百倍,韓旭看不清穆子晞的表情,不由跟著抿唇,忐忑無措。
他知道他有多討厭肢體接觸。韓旭跟著抿唇。可繼續坐以待斃真的會被判處死刑。
思至此,悲傷由黑眸流瀉而出,他極力掩飾又無法徹底藏住,嘴唇不由發抖。
不能在此功虧一簣……韓旭飛快地抬了下臉,讓眼眶裡的水氣倒流。
「你討厭同性戀嗎?」
「不討厭也不介意。」穆子晞下意識抬首作答,一與韓旭四目交接,立刻驚覺此刻做出這般回答彷彿有所暗示,聲音也越來越小,「……喜歡誰是你的自由。」
「那你討厭我?」
穆子晞反射性搖頭,又剎地頓住動作,但這一細節沒有逃過韓旭的法眼。
方才還一臉悲傷的青年喜逐顏開,轉眼眉歡眼笑,樣子有點欠打。
「那我可以繼續喜歡你嗎?」
穆子晞震驚於這人得寸進尺的速度,他從未見過一個人能把「翻臉如翻書」用這種方式詮釋。
「我……」
大概預見他的拒絕,俊臉再度流露沮喪,穆子晞莫可奈何,也不知從何而來的於心不忍,令他吞回已抵達口腔的拒語。
問出這種問題,還期待得到什麼樣的答覆?穆子晞覺得無奈,回望一雙認真的眼,既是沒法忽視,又笑不出來。
而韓旭也沒有給他繼續思忖的空間。
韓旭向前一步,輕輕抱了下穆子晞,在對方反應過來前便鬆開手,咧開笑靨。
「毅然,其實你答應也好、拒絕也罷,我都會繼續喜歡你。」
面對韓旭一片至誠,穆子晞說不上半句話。
他覺得腦子絲毫跟不上韓旭這樣的小年輕,喜歡得好快好突然,卻真摯得讓人無話可說。
「從今往後,請容我認認真真地追求你。」又上前一步,韓旭輕輕拉起穆子晞的手,在確認他的反應後,突然落下一吻。
左手無名指感受到一股柔軟的瞬間,心裡驀地一燙,穆子晞動彈不得。
「無論喜怒哀樂、無論生老病死,哪怕世界毀滅、哪怕海枯石爛,我會永遠愛你、疼你、珍惜你,無論未來遭遇什麼苦難,都會一次次找到你,生生世世、永不分離。」婚禮誓言似的。
語音落地,韓旭微微一笑,柔情滿溢。
「嗯……」
穆子晞只能擠出這麼一點聲音。他控制不住發抖的嘴唇,也控制不住一股由心口深處竄出,前所未有想哭的衝動。
他覺得自己似乎一直盼著這句話,而今終於聽見了。
可僅存的理性又覺得一切是那麼莫名其妙,甚至有些可笑。
他們認識也就一星期多一點,然而被吻的瞬間,他發自內心感到愉快,恍如有罐蜂蜜澆在心頭,轉眼漫入四肢百骸,渾身毛孔都釋放出甜蜜幸福的味道。
穆子晞無法理解現況,但莫可名狀的情感在胸口勢如破竹,不斷滋長、茁壯。
──這就是他想要的。
他心裡有個聲音這麼告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