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條克洛迪娜從來都不是願意屈居第二的人。
從巴黎來到東京的航班訂在法國時間凌晨三點整,西條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拖著行李走上機門上了飛機,在經紀人的帶領下來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儘管自己在法國已經是有名氣的舞台劇演員,也許是基於她的熱情,她從來不戴上口罩更甚至是變裝;也許也有一些原因是因為舞台劇演員並不如電影演員那般受人注目,不過不論是因為什麼原因,可以肯定的是西條從以前到現在都不喜歡迎合他人。
「妳可以睡一下,」經紀人坐好後說道,她剛剛將兩人的行李放到了頭頂的支架上,對著昏昏欲睡的西條說:「妳有好長一段時間可以補眠。或者妳也可以吃點宵夜?」
「我現在只想吃金槍魚。」西條笑笑地回應,帶著開玩笑的成分,經紀人聞言也微笑起來。她閉起眼,決定履行對方的建議,在長達十二小時的飛行時間中放任自己被幽暗沉靜的夢境帶去一切感受時間流逝的能力,暗自希望自己醒來時已經能夠看見那幢高聳入雲的晴空塔,東京的指標。
如西條的希冀,她再度睜開桃紅色的雙眼時飛機已然落地,機長的廣播傳來而她沒有心思去聽。她不自覺地湊上了窗,外頭天氣真好,她想著,蔚藍的天空住了幾朵雲,太陽撒下的光芒穿透白點落在地上,照在行走的人群上,一切都跟以前相同,跟她那年離開日本時相同。
「天氣真好,不像倫敦總是迷霧漫漫。」
「看見正中間那根晴空塔了嗎?」
「啊啊,真是幸好有它。」
她在經紀人的支撐下離開座位,拖著行李箱走向機門,空姐對著她們微笑,用法文叮囑著注意下機安全,「Merci.」西條溫和地微笑著說道。
穿越了機場,穿越海關,穿越長長的道路來到東京國際機場的大廳,看著人來人往的人群,有些是離開有些是回來,經過了繁瑣的程序之後稍微有自己喘息的空檔,西條才猛然意識到,後知後覺地,她回到日本了。二十年,過得像是一轉眼,明明佔據了自己人生的五分之一。
高中畢業那年她沒有在日本讀大學,反而去了法國,跟朋友們分道揚鑣。
「謝謝了,麗莎。接下來我能四處晃晃嗎?」
「去吧,我先去飯店。妳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再打電話給我。」
西條走出了機場,抬起頭來在機場外的牆上看見一幅電影海報,很高,她得抬起頭來才看得到,大概在三層到五層的高度,片名是天鵝湖。除了寫上日文標題外,在斗大的日文下還有一行小小的法文。她又看向演員,除了熟悉的天堂真矢之外,她認識的還有作為導演的大場奈奈。
電影演員啊。身為舞台劇演員的自己,和身為電影演員的她們。她活在每謝幕一次就人生結束一次的舞台劇裡,每一次演出都像在演出一個新的人生。
經過簡短的思考,她決定買張票,招輛計程車去看場電影吧。她看著電影海報,裡面的天堂真矢感覺沒有任何變化,仍像二十出頭的人那樣年輕,老化似乎擊倒不倒她,時光無法為她帶來任何影響。
西條走到停在機場外的計程車旁,向司機示意之後開了車門,「我要去最近的電影院,」她用日文說。
這麼多年了,她也沒忘記日文怎麼講。
司機從後照鏡看她一眼,「小姐一個人來日本玩嗎?」
「差不多吧。」她笑了笑說。
「如果沒吃午餐的話,我倒是知道一間不錯的平價料理喔。」
「不用了,我跟這裡的朋友約去看電影。」
「天鵝湖嗎?今天接了很多單,上映日期是今天吧?」
「嗯,是啊。」
窗外的景色飛逝而過,像間隔僅只一秒的幻燈片。夜裡的東京和巴黎不太一樣,許多居酒屋跟便利商店都還開著,霓虹燈閃爍一刻又消失在眼底,只有那一瞬間的視覺殘留告訴大腦它曾亮過,像煙花一樣縹緲不定無法抓在手底。
一段時間後車子停下,她將車錢交給司機,看著他開著車又離開了電影院。她抬起頭,看見大門口有個斗大的螢幕,上面放映著天鵝湖的電影預告。
完全都沒變,真令人羨慕。她想,在外頭站到了預告片播映完畢才往戲院裡快步走入。直到明天的天亮以前,這段時間都是屬於她自己一人的。那麼要怎麼消磨時間也是自己的事情,這個場次如果沒有辦法買到票,那就去買下個場次吧,反正她有很多時間,很多,很多。
「看電影,五點。」
「怎麼突然想看電影?」
「有認識的人。」
「那晚餐要準備嗎?」
「不用了,我隨便去找金槍魚吃吧。」
她按掉螢幕,經紀人最後一個傳來的訊息是熊大的貼圖。現在是下午三點五十二分,離電影開始還有一小時零八分鐘,離可以入場還有五十八分鐘。西條拿著裝載著漢堡的托盤找到了一個位置,速食店的漢堡可以短暫卻有效地撫慰她近十二小時沒進食過的肚子。她的位子旁是一面落地窗,可以清楚看見底下來往的人群。午後的太陽沒那麼刺眼,像是正午灼人過後失了所有的力氣,最後只餘半口氣。
另一邊的電是依然在播放預告片。二十年過去了,她還是能在電視上看見柯南。也許這就是電影、動畫,它們的保值期遠比舞台劇長。電腦特效總為生活貧悶的人們帶來一系列天馬行空的想像,大燈一關,好像自己就是那名彈指的鋼鐵人,拯救全世界,被所有人銘記。
西條戴上耳機,找出了天鵝湖的預告,打算沉浸在CG的世界中的時候對面位子有人坐了下來。她注意到她皺起的手,抬起頭看著對方,然後紫羅蘭與玫瑰意外在花園碰撞,一同被太陽花照亮。
「好久不見,西條同學。」
「……好久不見,天堂真矢。」
她微笑,眼角的魚尾紋拉得顯眼。天堂真矢也老了,之前明明還看不出來的。她還是扣著紫色的髮夾,還是那樣的瀏海,但是歲月還是在她的臉頰上刻下了痕跡,把她也變成了一種藝術品。
她老了,西條猛然意識到,她跟她一樣都臨近四十。
那只是CG特效。
「我看見妳在看電影預告,妳也來看嗎?」
「嗯,我買了五點的票,因為四點二十的沒位子了。」
西條給她看自己的電影票。後者只是微笑,一如既往。
「什麼時候回來的?」
「電影上映的那天。」
「真巧。」
「是啊,巧極了。充滿了巧合。」
她也跟著微笑。
「怎麼突然想看這部電影?」
「閒著也是閒著。」
天堂真矢轉換了一下坐姿。
「妳最近過得怎樣?」
「還行,還可以。妳呢?」
「演員的生活呢。」
「真辛苦。」
「其他人呢?」
「神樂同學她們三人環遊世界去了,星見同學開了個餐館。」
「這樣啊。」
「導演是奈奈,該不會連雨宮同學也一起吧?」
「呵呵,連石動同學和花柳同學也一起呢。」
「啊啊、真了不起。」
她沒接腔。兩人沉默地對看。
半晌,手錶在四點的那瞬間響了一聲。
「……西條同學,怎麼會選擇離開日本呢?」
「沒為什麼,我的家人都在法國。」
「那……為什麼不跟我們拍電影?」
「沒有人找我呢。」
「我打不通妳的電話。」
西條看著她。正如二十年前,還青春洋溢的高中。
「我不會屈居第二。」
天堂真矢也看著她。
「這樣啊。」
西條將包裝收拾好,起身,對著抬頭看自己的天堂真矢說:「我很期待妳的電影,天堂真矢。」
「西條同學。」
「我不會去拍電影。我喜歡舞台劇。」
「但妳也知道──」
「我的存在,對我是一個永久的神奇,這就是生活。」
天堂真矢頓了一下。
「很高興見到妳,西條同學。」
「我也是,天堂真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