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我再次帶著夏奈前往湖泊和青山之地。根據這個城市的傳統,剛結婚的新人都要連續兩天前往燕山朝見燕山之湖。
因為沒睡好腦袋空空,隨著馬背一晃一晃我呆呆地望著前方。感覺天空明亮許多,青山比昨日更強烈地映入我的眼簾。或許是心中空無一物,景色才以更鮮明的色彩拉引著我。
阿撒托斯的話,似乎讓我把一切都已經看開。仔細想想,一無所有的人再沒有什麼好失去。管他的肖像、管他的惡魔,管他那麼多愛與不愛!真實的人生不就在我眼前嗎?
我笑了出來,為這山、這水。
「你怎麼突然自己笑了?」夏奈好奇地問。
「人高興的時候就會笑,就像難過的時候會哭一樣。」我故意將它講得理所當然。
令人意外的是,夏奈也跟著笑了。她靠近跟我說話。「我從小就被關在家中很少出來走動,這地方我和你來了兩次,再之前就要追溯到很小很小的時候了。」
「所以你喜歡這裡嗎?」
「這個星球上的每一個地方我都喜歡。」她說。我感覺到她是真心地愛著這裡,就像我不會忘記黑暗堡壘。
山的近處翠綠,但有些區塊的葉子已經開始變黃,是秋天要來的徵兆。遠處則是被天空和雲層染上一層淡藍色的陰影。
「我聽長老說,這地方叫做燕山,不過怎麼都沒有看到燕子阿?」我問。
「這裡早就沒有燕子了。很久很久以前真的有燕子,但是戰爭結束後全都消失了。」夏奈環視群山之後又忽然轉頭看我。「地球還有燕子嗎?」
「在我受訓的地方旁邊有一座生態復育園區,別說燕子了,什麼奇奇怪怪的鳥類都有。」這句話說完,不知為何我感覺到心中一陣惡寒,彷彿那座復育區有什麼不堪回想的妖魔鬼怪似的。
夏奈看我表情沉下來,又用手按住頭,於是就靠近我。「又想到不好的事情了嗎?」她問。
「只是一座復育園區,我也不知道問題在哪。或許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了。」我的確覺得這股惡寒來得莫名其妙。但現在回想起來,那時應該要覺得感謝。還好我不知道,因此快樂的時光可以再多些。
夏奈凝望我時,忽然做了決定。「那你休息一下,我隨便走走──」她的聲音隨著騎馬而遠去。
不過她在湖邊繞了一會兒,很快又騎到我旁邊。
「你在看啥?還在找燕子阿。」她說。
「噢不,我在看最美的風景。」我隨口回答。
惡寒自從在心裡成形,就不再離去,像是沉重的石頭綁在我的心中。但越是如此,我越是掙扎,像是一隻不存在的燕子努力飛在陽光下、群山之間,也飛在夏奈的身影旁。
她睜大了眼睛。「你指的是這座山嗎?再往前走還有很多座山呢。我爸他最喜歡爬山,改天叫他老人家帶你來一趟……。」
所謂的風景,當然也包括了在周遭的人。不知道是因為很少出來閒晃,還是因為天氣特別爽朗,夏奈的心情不錯。看著她,我這輩子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個人。在此之前,比較像隻豬,或者地上爬的蟲。我開始在心中感謝上帝,謝謝祂讓我來到這個星球。看著這個我不了解的女人,我發誓要讓她幸福。
可惜的是,上帝對我的感謝不感興趣,也懶得理會我對夏奈的誓言──
當天晚上,一輛宇宙船降落到了行星A5566亞伯拉罕。眾人圍到宇宙船旁邊歡呼迎接,裡面走出四個地球連絡員。帶頭的一個面色蒼白,嘴角下垂,眼神如老鷹銳利。
他拿出播放器,在所有人面前投影出一個令人錯愕的影音訊息。
訊息畫面裡有一個男性和一個女性,男性帶著眼鏡面孔斯文,和我差不多年紀。女性甜美可愛留著短髮,也和我差不多年紀。他們的表情是悲傷,聲音是絕望。
「賓特,你這個殺人兇手!」男性憤怒地大吼,我看到他臉上青筋暴露。背景是一艘宇宙船的內部。
「為什麼這麼過分拋下我們?就算變成鬼也不會饒過你!」女性沾滿淚水的臉帶著憤怒。
長老和城市裡的居民紛紛轉頭看著我。我呆呆地張大了嘴像是一顆木頭。對,如果他們看著我,肯定看見我的臉是一塊粗糙地刻上眼、耳、口、鼻的木頭。
訊息畫面裡的人到底是誰,為什麼叫著我的名子,聲音還如此的熟悉?
「居然一個人逃走,還以為我們是兄弟!」男性繼續說。
「願你在地獄被火焰焚燒,永遠地焚燒!」女性尖叫,之後泣不成聲。
帶頭的地球連絡員關掉了這個畫面,又開啟了下一個畫面。那個畫面像是監視器從頂部拍攝的,顯示出宇宙船裡的某一處地板上,有一個人倒在血泊中。
那個人高大強壯至少有一百九十公分,濃眉大眼、留著爵士樂手的鬢角,他張著嘴仰著天,手摸著腹部傷口。血液染紅了他白色的軍服。這個畫面右下角顯示的日期是一年前。
四個地球連絡員和居民、長老都再次看向我。
我的臉色發白,頭開始痛了起來。我抱著頭跪在地上痛苦不已。
一片片的記憶碎片開始在我腦袋裡拼湊,不管我怎麼抗拒它都逐漸呈現出一個完整的拼圖。
──眼前出現一個扭曲不已的畫面。
腦海中那載著四柱神飛行的金色魔毯,逐漸變成一艘銀白色的宇宙船,怪異的金色駕殿變成銀白色的駕駛艙。象頭神的臉漸漸模糊,變成一個濃眉大眼的壯漢。蜥蜴神的臉漸漸變化,變成一個斯文的戴眼鏡男生,而貓頭神……則是成為一個短髮女孩。
──他們是人,不是神。談天說笑的聲音還猶在耳際。
「我們下一個目標,行星A5566亞伯拉罕還真是……復古阿,你們看看這些影像。」濃眉大眼的男人詹姆士皺眉說道。
「很好了、很好了!至少有吃有住。再怎麼樣也不用像上次一樣,都到一顆星球上了還要住在宇宙船裡面。那些移民都住在火山口耶,有夠誇張。」戴著眼鏡的斯文男生威廉笑著說。
「你們看,行星A5566亞伯拉罕的宗教信仰……這是什麼鬼東西?」甜美可愛的短髮女孩露亞大眼睛裡充滿笑意,她指著影像裡的一個區塊把它放大。
我站在他們的旁邊看著顯示器播放出的影像,驚見被露亞放大的畫面裡有一張油畫,畫中有四個人影。三個動物頭人身的神明,還有一個……耶穌,他們是四柱神那詭異的組合。
「耶穌基督……他們不知道基督教是一神教嗎?我的老天!」威廉又是驚訝又是嘲弄。
──看到這些片段我就明白了,原來這就是我怪夢的由來。我夢到的四柱神和魔毯,和星球過去的開天闢地無關,更不可能和四柱神的再次降臨扯上邊。它們是我自己過去的記憶,是我盡全力想逃避的。
大腦對這段記憶層層加密以為滴水不漏,但是如今還是被解開,並且公諸於世。
隨著威廉的聲音逐漸遙遠模糊,我腦中的畫面又開始扭曲。時間來到了距今一年前──
那一天,隕石擊中了我們的宇宙船。
天搖地動之後,我和另外三個地球連絡員用系統開始檢查受損部位。
「受損的地方是降落裝置!」我回報。
「引擎也故障了!」露亞拼命按按鍵,似乎希望多檢測幾次就恢復正常。
「更糟的是,逃生艇全都失去功能。」連向來冷靜的詹姆士都微微驚慌。
「再這樣下去,我們都會死。」威廉顫抖地說。對18歲的我們來說,死亡是很可怕的。無論是理性的自我或是潛意識,我們都在盡可能地逃避死亡。
「設法維修逃生艇吧,或許還有一絲希望!」不愧是詹姆士,領導者的氣魄就是不同。
分配完了待維修的逃生艇後,大夥工作了一段時間。我一個人走到房間去喝飲料,讓頭腦靜一靜。露亞也隨後進到房裡。
她用那難以拒絕的漂亮臉蛋看著我。「等你修好你的逃生艇以後,把我一起帶走吧!」
──回憶到這裡我才想起,自己曾經多麼地為這個女孩深深著迷。她不是貓頭神,而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女人。我終於知道夢裡那些難以抵抗的感覺從何而來。以前在地球受訓的時候我就暗戀著她,我們常常兩人一起到訓練中心旁邊的生態復育園區去散步,之後還因為抽籤抽到跟她同一台母船去執行任務而高興了三天三夜。
「可是我不認為我修得好逃生艇阿?」我繼續看著自己講著愚蠢不已的台詞。
「我知道,我是說如果。修不好也無所謂,我們就死在一起也好。」露亞也繼續配合演出。
「等一下,我可以問為什麼嗎?為何妳要跟我說這些呢?」
「因為我喜歡你……」
雖然現在已經知道那是個騙局,但是那悅耳的話語還刻印在我心中難以磨滅。
看著記憶的影像模糊扭轉,把我帶到了最令人恐懼的一場殊死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