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細的手影在黑白交錯的階級上舞動。指腹，軟弱而不堪一擊，卻在轉瞬間的墜落中，結結實實震盪出一記懾人的音浪。
浪頭上站著一名衝浪客，但她臉上絲毫不見駕馭樂聲的快感。
「You have come to show you go on…」
衝浪客雙肩緊緊聳著；浪頭越來越高，她的腿開始顫慄。
「Near, far, where ── e ──」
浪未平，衝浪客倏然落水──與其說是意外，不如說是衝浪客擅自一躍而下。
音樂老師瞥了小艾一眼，挑起半邊眉毛，推了推眼鏡，另一手繼續彈奏。小艾的嘴唇按照歌詞一開一合，但她的聲音消失了。同學們或補眠或偷偷複習下一堂課的考試內容，少數人一臉狐疑盯著台上莫名靜音的少女，幾秒後便加入其他同學的行列。
音浪趨緩，衝浪客的頭浮出水面，四肢掙扎胡亂爬上衝浪板，勉強跟上洶湧的節奏。
「I believe that my heart does go on…」
音符層層翻滾，醞釀下一波高峰。眼看浪頭再次拔尖，衝浪客也擺出十足的架式。
「Once more, you ──」
十足的，落水架式。
琴音悠揚，大夥兒靜默，埋頭享受各自的沙灘，無人抬頭多關注一眼失聲的少女，場面酷似KTV無人聲伴奏影片。
國三音樂課期末考試，由音樂老師指定兩首歌曲，學生隨機抽一首作為考試項目，不得要求更換。許是幸運女神開玩笑，小艾就抽中了不符合自己音域的歌曲。
好不容易勉強渡過最後一個音，小艾急急忙忙下台，不料被音樂老師叫個正著。
「妳為什麼不唱？」老師壓低嗓門。
她略為偏頭，視線如螢火蟲閃爍飄忽。「……我忘詞了。」旋即三步併兩步逃回座位，活像躲避海嘯。
To sing or not to sing,that is a question.
＊
小艾始終認為，如果真有造物主，那麼祂一定不小心把男生的聲帶錯裝進她的身體。小艾娃娃一般的體型和容貌為她博得不少稱讚，即使如此，每當她一開口，稱讚往往變成驚呼：
「妳的聲音好低！跟小男生一樣！」
她不在意這些評論，倒覺得嗓音低沉挺帥氣，誰規定女生講話就要高尖、柔細？不過這份可笑的驕傲，被小一的發聲考試徹底擊個粉身碎骨。
考試順序依座號大小排定。小艾的座號較後面，輪到她考試時，教室內只剩零星幾位同學。
「小艾，接下來我會彈一些音階，妳就跟著我彈的音階唱出對應的音。」音樂老師解釋道，小艾點頭表示明白。
第一個音階的起始音是C，也就是中央Do，還算得心應手；隨後是Re，然後是Mi、Fa……
為求公平，男生的起始音比女生低三度。弔詭的是，老是被形容聲音像男生的小艾，仍然得跨越女生的標準門檻。
小艾只感喉頭愈見緊繃，接著鐵鋁罐壓扁的嘎啞聲自胸腔傾洩而出。
「唱壞了，再唱一次。」老師和藹地要求。小艾深吸一口氣，重複方才的音階，結果又在相同的音高倒栽蔥。
「再唱一次。」
她又失敗了。眼看下課時間逼近，老師索性先測驗其他同學。待小艾回到鋼琴前，教室內已空無一人。
「Do, Re, Mi, Fa, Sol, La……」
「還是不行。」老師搖搖頭，似乎在壓抑某種情緒，「再唱一次。」她的手指重重踏在琴鍵上。
聽說有一句詩詞「大珠小珠落玉盤」，形容音色之清脆，那麼自己的歌聲大概就是一堆破銅爛鐵落在盤子上的聲音吧。
下課鐘聲打斷小艾的歌聲，她暗自哀求這宛如凌遲的音樂考試能在鐘聲結束的霎那畫下休止符。
「再唱一次。」老師不肯死心。
不知反覆了多少回，直到上課鐘響，女孩仍沒能離開刑場。「噹」一聲，五指齊落，幾乎要把鍵盤踩出一個窟窿。
老師生氣了。小艾握緊拳頭，她有預感下次流溢而出的不只是廢棄金屬。
「Do, Re, Mi, Fa, Sol……」
「你為什麼唱不上去？」老師停手，轉身面向女孩，面無表情，語氣不耐。
聞言，小艾頓時像樂譜上的分節記號傻傻佇立。為什麼唱不上去？只因為她是女生，所以合該唱到女生的標準音高嗎？
「再唱一次。」
小艾強忍即將潰堤的情緒，歌聲一次比一次沙啞刺耳──為何奢望在一片廢金屬汪洋中找到金銀珠寶？
「你為什麼唱不上去！」
「我……」小艾聲帶裡頭的金屬海翻起滔天巨浪，她的臉頰已被淚水濡濕。
「我……」她忍不住嚙咬外套拉鍊，鏈齒一格一格，琴鍵一格一格，對，她要把La以後的琴鍵全部咬斷，如此一來就不用繼續受高音的折磨。
「再咬啊！」老師的臉皺縮成一團揉爛的樂譜。
有那麼一瞬，小艾口腔裡傳來清脆的「喀噠」，音量細弱卻充盈整個空間。她嘗到鐵鏽味，兩粒鏈齒頂在牙齒背面的海崖。
「出去！你不用唱了！」
她收拾課本和文具，拔腿狂奔，沿途稀哩嘩啦流了一地破銅爛鐵，兩粒金屬碎片如沉船殘骸，在舌頭與牙齒間搖盪碰撞，框啷作響。
音樂老師不喜歡低音的女生。
＊
小艾對於音樂課的恐懼和憎恨，直到國中畢業才告一段落。唱歌考試是刑罰，高音更是酷刑；面對酷刑的最佳方式，就是保持緘默。小艾不清楚生理性別是否導致她無法逃避酷刑，但她明白，音樂老師不喜歡低音的女生。
與其傷害別人的耳朵，不如不要唱，反正分數都一樣難看。
To sing or not to sing, that is a question.
<全文完>
嗨，大家好，這裡是正在趕遺傳學報告的人一兌。
本來要參加公會活動但是遲交，只好自嗨(喂
本文為個人親身經歷。高中音樂課考試只考樂理知識，因此主角的噩夢到國中畢業才結束。
性別論戰什麼的請到別的地方討論，因為我只是呈現親身經歷而已。別說低音的女生，男生唱太高音也有人嫌XD
時隔已久，對那位音樂老師的厭惡早已消失。現在碰到音調較高的歌曲就用假音唱下去，不過去KTV的話還是盡量選男生唱的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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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各位音樂課的歌唱考試是如何進行的呢？
以上，感謝各位的耐心閱讀，你們的回覆是創作的最佳動力！
創作內容
【BBTS】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