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慢慢習慣那股味道。」
那是1999年。
當我還是十九歲、身無分文的時候。
我大多數的朋友都選擇了四年制的公立學校。
有些去了私校、有些去了技術學院、也有些去了文理學院[註1]、有些甚至舉家移民到了別的國家。
然而,對別人口中過著低等生活,中學讀完就待在家的人來說,我在自己居住的炎熱濱海小鎮裡,佔有微妙的一席之地。
朋友們離開了我、我的父母對我感到厭煩、失業伸出許多令人羞恥的觸手,裹住了我生活的每個角落。
我需要收入,而根據傳單,藍尼需要一個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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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文理學院(LiberalArtsCollege),又稱博雅教育學院,不同於以科目分類的綜合大學(University),該種機構強調全人教育,即使存在科系,區分方向較不專精,對所有學生均進行全方位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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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島完全無人居住,」他在電話上向我解說,「就面積來說,島嶼本身並不大,那邊的土地對建商來說是個惡夢。上頭僅存的就是座燈塔,州政府有雇人去看管它,也就是老子我啦,而我需要一個幫手,對一個老頭來說很花時間的。」
他遲疑了一下。
「這份工作可能會很危險,我該先警告你的。日落的時候我們在我的小船上集合,日出就回來。不分晴雨、周六周日、總有人得出門監視那座小島。」
危險的可能性、以及神祕的工作機會,肯定比我在媽媽的地下室多閒逛一個月好得太多、太多了。我非常渴望接觸一些新事物,不,我需要一些新事物。
再說,我可是個鷹級童軍[註2]耶,我還在讀書時,曾經當過一陣子保育巡查學員。
這場秀對我來說可是如魚得水。
我也對藍尼分享了這段經歷,他卻沒有對此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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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2鷹級童軍(EagleScout)是美國童軍的最高榮譽,需成為童軍至少6個月,取得其餘21個大小勳章後才能獲得。
由於集滿勳章需要幾年時間,據說晉級比率只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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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幫不了你的。」
我們花了一個多小時,談了那座小島的歷史故事。
幾個世紀前,塞德斯島曾經是個重要的軍事據點,用來留意先鋒部隊。
然而,經歷幾十年的荒廢、傾倒垃圾、以及各種濫用,讓原來茂盛的枝葉、乾淨的海灘,變成了一攤死水。
有些和我同年紀的有錢人家小孩,會開著他們父親的小船,用那座島來開趴或著喝酒。
當地政府會想要阻止人們破壞這座島,也不是沒有道理。
那座島已經是半毀的狀態了。
「我的預算很足,一周可以給你500美元。」
工作本身似乎很刺激,而待遇更是讓我喜出望外。
我試著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太過興奮。
我事先準備好了一份履歷表、自己喜歡的隱形眼鏡、諸如此類的鳥東西。
我還問他,這份工作是否需要先有工作經歷、是否需要任何證照。
類似的話從我的嘴巴說出來,就像是面臨一場重大約會一樣。
但是藍尼只是笑了一笑。
「沒必要的,小子,不過我很感激。我們周五來走一趟,熱熱身。我會在六點整開船,不分晴雨,到時候見啦。」
他頓了一下。
「順帶一提,有些傢伙說這座島鬧鬼,」他笑了幾聲,「希望那種事不會困擾你。」
就這樣,我有了一份工作。
一份詭異的工作,就算這樣也是份工作啊。
我媽一定會為此感到自豪的。
那一周在無所事事中度過了。
我在周五的4:45出現在碼頭,並且在停車場等了超過一小時。
我告訴自己,太早到總比太晚到好。
在接近預定出發的時刻,我總算等到了在碼頭整裝待發的同事。
他的模樣令人難忘。
藍尼是個大個子,即使年紀很大,身高仍超過六呎。
他戴著一頂老舊的棒球帽、厚實的藍色汗衫、以及運動長褲;他的臉上有著一抹粗糙的灰色鬍鬚,以及同樣粗糙的白髮;他那帶著皺紋的肌膚有些龜裂,雙手長滿了厚重的繭。
他的整體舉止像極了某些做了大半輩子的討海人。
不過,除此之外,他的外表似乎並不起眼,至少和大多數在鎮上的人們比起來啦。
我昂首闊步地走向碼頭、伸出一隻手、給出我最禮貌的自我介紹。
藍尼忽視了這個介紹。
「水平線上的暴雨來襲之前,我們還有大約二十分鐘,」他用手指了指,「我們該出發了。」
我遲疑了一下。
所謂的船,只是一艘老舊的單引擎小船。
劣質的模板圖案勾勒出「魟魚號」的名字,以及邊上大胸美女的尷尬裝飾。
比起帶我們抵達任何地方,這東西看來更可能先沉沒到海中。
藍尼踏船上、使微小船體抖動的每一步,感覺就像是一場惡夢。
「兩英里、十九分鐘、還有一顆引擎,」他彈指示意道,「我們趕緊走吧。」
我小心翼翼地跳上魟魚號,整艘船突然向右傾斜,但一段時間後便穩定下來。
有個放啤酒的保冷箱藏在右側、另一個放開水的保冷箱則在左側、而一束繩子和滑輪佔據了後側。
除此之外,我只有勉強可以坐下的空間。
藍尼隨意地催了下油門,而我則差點歪進海裡頭。
「抓好船上的東西,」他在引擎的呼嘯聲中大笑幾聲,「除非你是準備來游泳的。」
我照著他的話做,抓住了船上還沒被佔據的一段欄杆。
我們在波浪中上下跳動的同時,鹹鹹的海水一波又一波地甩進我的雙眼。
隨著不祥的暴雨雲在頭上集結,天空變得愈來愈暗。
我納悶我們是否能夠及時抵達,不過謝天謝地,這趟航程不算太長。
當我們到達小島崎嶇的岸邊,一道閃電的光線劃過波濤洶湧的海面,一陣均勻的毛毛雨,在我們的肩上打出嘈雜的聲響。
「我就說吧?」
我禮貌地點點頭,而藍尼迅速地將小船綁在破爛的碼頭邊上,然後,我們才下船,走上臨時鋪設的小路。
逐漸消失的陽光,使得看見塞德斯島全貌的機會變得微乎其微。
不過,一陣不規則的閃電,短暫地照亮了一排排的塑膠、殘骸、以及讓海岸臭烘烘的糞便。
滴落的雨水與可怕的汙染,並不能於緩解那似乎遍布四周、腐敗味與鐵鏽味的混和臭味。
當我們進入燈塔時,我竭盡全力地抵抗著嘔吐的衝動,幾乎抵擋不住。
我的搭檔肯定猜到了這一點。
「捏住你的鼻子,」藍尼抬頭叫道,「我說過,你得慢慢習慣那股味道。」
從表面上看來,這棟建築的基底隨時都會倒塌。
破損的窗戶和成堆的殘骸排在入口兩側,老鼠和昆蟲從我們的腳邊匆忙跑過,還有那股只有愈聞愈糟的臭味。
藍尼優雅地帶路,彷彿他已經走了上千次那樣,一邊聊天一邊通過。
我緩慢地跟著他,踏上曲折的階梯,進入了瞭望台。
「找個東西抓好,小子。」
映入我們眼簾的,是一個寬廣、開闊的空間,有著斑駁的牆壁,和凹凸不平的地板。
月光從一小塊開口灑落,照亮了一小塊水泥板,以及幾張擺好的柳條椅..
我們的高度足以看遍整個賽德斯島,甚至更多。
「還不賴吧,嗯?」
我驚嘆不已地看著這片風景。
那時,暴風雨已經超越了海洋能見的範圍。
微小的怒濤擊中了崎嶇的海岸,一陣陣閃電和雷聲營造出如畫一般的感覺。
我不只是喜歡而已...我很愛這幅景觀。
「就跟你說了吧,」藍尼一邊笑著,一邊打開他的第一罐啤酒。
「我們原本有可能會困在那團亂裡頭呢。」
我點點頭,又看了幾分鐘的潮起潮落。
「那現在呢?」我問道,「我們不是該把泛光燈[註3]打開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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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3泛光燈(floodlight)是一種使光線均勻分布的燈具,近距離照射物體,會有明顯的反射光芒;常見於體育場地(棒球場、籃球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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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搭檔抓著啤酒,哼了一聲。
「如果你想找事情做的話,這不是個適合你的工作,小子。」
我遲疑了一下。
「什麼意思?」
他又笑了出來。
「我是說,我們是偉大的稻草人啊。孩子們看到船隻停在碼頭,他們就知道有人在家。要是我們聽到有船接近,我們會點亮大燈,但是現在沒有道理去浪費電池。沒有別人在這裡的。」
藍尼咕嚕一聲地喝了一大口印度淡麥酒[註4]。
「來罐啤酒,讓自己輕鬆點,還有好一段時間得耗呢。」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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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4印度淡麥酒(IndiaPale Ale),簡稱IPA,是一種使用大量啤酒花釀造的精釀啤酒,強烈的啤酒花香與苦味並存。
據稱18世紀的英國酒廠BowBrewery,因地利之便與東印度公司搭上線,將自家產的重酒花淡啤酒外銷印度,成功打開市場。
此後BowBrewery決策有變(一說打算獨佔,一說二代老闆生意做不好),導致東印度公司找上另一家酒廠SamuelAllsopp &Sons開發類似商品,由於該廠附近的水質偏硬(一說含硫酸鹽),意外與啤酒花風味合得來,成為了東印度公司的熱銷商品之一。
參考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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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了張椅子過來,自己拿了一罐酒。
雷聲在遠處愈來愈響亮,雨滴持續地在外露的地板上噴灑著。
頭上的岩石提供了一些遮蔽,卻不太足夠,因為我們還在逐漸淋濕。
「令人放鬆,」我的搭檔咕噥道,「對吧?」
他說得對。
我的生活當中,沒有什麼比此時此刻更加地平靜、完美。
我們倆默默地坐了一會。
時光緩慢地流逝,八點變成九點,而九點再慢慢滑向了午夜。
最後,我暗自咒罵自己忘了帶一本書、或者一台隨身聽、又或者某種讓我整晚都感興趣的玩意。
「你都沒問過鬼怪的事情呢。」
藍尼的聲音來得措手不及。
我看了看手錶,我們已經發呆到將近凌晨一點了。
「我覺得你當時只是在鬧著玩而已。」
他點點頭。
「是嗎?」
藍尼遲疑了一下。
他看起來並不害怕,從這張粗糙的面孔上,很難想像出那種樣子,然而他又不像是在亂開玩笑。
「有時你會聽到一些東西,有時你會看到一些東西。大多數人會把鬼怪歸咎於我們困在海中央的一塊大石頭上。不過...我不知道,小子。你得親自去探討這一切,然後你就能跟我分享分享。」
我笑了出來。
「那麼你是個有信仰的人?」
他看起來被我惹惱了。
「你不是嗎?」
我思考了一會,才說出另一句話。
「我想,要是真的有死後的生活,我百分之百肯定,那會比對著在海中央、一塊大石頭上的人們哭喊好太多了。」
藍尼露出了笑容。
「聰明的小子。」
我不確定他的意思,是不是在說我的回應太過高傲。
說句實在話,我也不想管。
在航行中、爬上階梯、以及熬夜時光的疲憊,使得體力透支這檔事更像是種必然,而不是什麼陰錯陽差的結果。
我微微地斜倚在柳條椅上,讓溫潤的鹹水味充滿了我的鼻孔。
接著我打了個粗魯的哈欠。
「你要睡一會嗎?」
「對啊,可以睡嗎?」
「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可以,」藍尼咕噥著說,「之前都沒人陪我呢。」
「那好吧。」
「我們輪流進行,現在到三點讓你休息,三點到六點換我休息。」
「多謝。」
「還有,小子?」藍尼補充道,「下次換你帶酒來。」
我笑了笑,向下看著早已空空如也的保冷箱。
「悉聽尊便囉。」
我頭一次不記得自己昏過去了。
我記得自己抓了條毛巾,擋住淋在雙眼的雨水。
我記得自己閉上了眼,耳朵聽著暴風雨的聲音。
然後我就昏過去了。
不過我記得,自己因為某個在腳趾上搔癢的東西而醒來過。
那股刺激讓我像個機靈鬼一樣,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啤酒罐不見了,水也不見了,只剩我一個人。
「藍尼?」我大叫道,「你到底滾哪裡去了?」
恐慌了一會之後,我那淋濕的夥伴從樓梯那邊探出頭來。
「清理一些垃圾而已,」他氣喘吁吁地說,「你沒事吧?」
我鬆了一口氣,立刻覺得很難為情。
我可以選擇跟別人訴說可怕的夢境,或者只是閉口不談。
藍尼臉上的白痴笑容讓我選擇了後者。
「一切都好。」
我又睡了下去。
我夢到了學校生活、和女孩們、以及一個十九歲倒楣老小孩常有的擔憂。
我偶爾會因為藍尼拖著椅子、以及持續的腳步聲,微微地醒過來。
我想念我的床鋪、學校的生活、朋友們、以及不完全露在風雨中、令人討厭的房間所帶來的舒適感。
我夢見自己找到了一份真正的工作、一段真正的事業、某種會真正讓我那勤奮的媽媽感到光榮的事物。
然後,我又感覺到了。
搔癢的感覺從腳底出現,緩慢地移動到我的雙腿。
這種感覺讓我太過害怕,連眼睛都不敢睜開。
我仔細地讓耳朵去聽。
它停了下來。
我等了一小會,等到它再度出現的那一刻。
接著我跳了起來、胡亂揮舞拳頭、準備開打。
房間裡鴉雀無聲,雨水還是不停落下。
我滿腹狐疑地觀察四周。
藍尼從他的座位上回頭看著我,彷彿我長了六顆頭似的。
「做了惡夢?」
「搞啥啊,大哥?」
「啥?」
「是你碰了我嗎?」
他看起來相當反感。
「沒有。什麼事情?什麼時候的?」
「剛剛而已。」
藍尼咕噥著,點了根菸。
「聽起來有什麼來拜訪你了。」
「喔,滾啦。」
搭檔不客氣的神情依舊不變。
「喔拜託,也許卡斯伯[註5]只是想見見新朋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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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5此指1995年的美國奇幻喜劇「鬼馬小精靈」(Casp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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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好笑。」
「聽著,我沒碰你,真的。也許只是個惡夢,小子,就連新環境也是。」
「我知道我感覺到了什麼。」
「好喔,那是什麼哩?」
我忽略了他的提問,最後一次查看陰暗的房間。
在一片漆黑之中,照亮我們的只有一盞燈而已。
黎明離我們似乎還遠得很,而暴風雨最強的部份已經越過了海岸。
我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打死也不要讓一個詭異的經歷,壞了我的職場初體驗。
不過,我也沒打算被一個惡作劇耍得團團轉。
「好吧,」我喃喃自語地說,「我還有多少時間?」
「一個鐘頭。」
我壓了下自己的棒球帽,蓋住雙眼。
「到時候見。」
我沒等多久,搔癢感便再度出現。
這一次,整個感覺以一個刺痛的螫咬作結。
我睜開雙眼,看見藍尼露出了牙齒,輕輕地啃食著在我肚臍周遭的血肉。
「搞三小?」
我如此大聲地叫出來,回聲還橫衝直撞地跑下燈塔漫長的金屬階梯。
藍尼透過一個血盆大口露出微笑,還試圖把我壓制住。
我絕望地反擊,接著總算成功擺脫他的手掌心。
我的褲子不見了,上衣被撕了開來,在令人費解的位置沾滿了鮮血。
我轉身要逃,同時藍尼把手伸向背包,拿出一把又長又利的斧頭。
「呃,小子,卡斯柏的事我撒了謊。」
我的光腳丫感覺到了寒冷的金屬階梯,而我的雙手像是抓著救生圈那樣,緊抓著扶手。
我沿著曲折的階梯飛奔而下,與此同時,搭檔用斧頭抵住牆壁發出的恐怖摩擦聲,在上頭迴盪著。
「事實上,」藍尼笑了出來,「我有很多事都撒了謊。」
生存本能迅速接管了腦袋。
我三步併作兩步,到達了階梯底部。
我光著腳衝刺,沿著小路、朝著小船邁進。
一道閃電照亮了在淺薄波浪上載浮載沉的生鏽水桶。
我用一次流暢的動作跳上了小船,接著在流逝的最後一點寶貴時光裡,得出了災難性的結論。
我沒有鑰匙。
我聽到藍尼在我身後某處大笑著。
那個老頭走得不快,但他的確不必趕路。
兩英里起起伏伏的海水,阻隔了我唯一重獲自由的機會。
我抓緊機會,踢著「魟魚號」的引擎,從船上跳進冰冷的水中,開始賣力游泳。
不斷煩擾的雨水、無窮無盡的波浪,幾乎讓我無法展開手腳游泳。
我不時地向後查看,料想那個神經病會追上我,他卻從沒那麼做過。
至少不是我能分辨的那種行動。
我在一小時內游到了海岸線。
筋疲力竭又渾身溼透的我,跑到了馬路邊,同時,太陽從雲朵頂端透出了一絲光芒。
我在小巷外頭叫了一輛計程車,而司機把我帶到了龐皮奧海灘[註6]。
我告訴司機,要他帶我去找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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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6此處估計是佛羅里達州的龐帕諾海灘(PompanoBeach),可能是作者筆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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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警局的談話證實了我的懷疑。
國家從沒雇用保全,派遣到賽德斯島上。
警察在當地記錄當中,甚至找不到任何一個叫藍尼的傢伙。
等到他們抵達那座燈塔的時候(基於我的堅決要求),我搭檔的所有物證都消失了。
不過,三具不同的遺體被發現埋在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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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傷、失血的狀態下不只勉強逃命,還能夠在下雷雨的海上游兩英里,不愧是鷹級童軍...?
不過回頭想想,喝啤酒睡著,腳底、小腿、腹部被啃一遍,但是好幾次醒來都沒有感覺...
細思極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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