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反面的黑夜
１．
貴婦們的抗議與質問都在意料之中，彭澤理無意、也無法為自己開脫。他惦記著旅館客人們的資料，在趙元泰的宅子裡雖然不必為吃住及安全擔憂，每分每秒卻都使人坐立難安。
他知道趙元泰不會等他太久。對方若是拿到貴婦們的資料作勒索之用，一切將真正地無可挽回。
現在彭澤理自身難保，卻發現自己更多記掛著旅館。他不是為了讓紅街停業才刺張敬志那一刀的。可這次的事情終讓他明白，或許過去他是靠著很大一份運氣、才維持住紅街的經營。
第一晚後便再也睡不著。時值深夜，彭澤理獨自走到廣大的園林裡。他找到了一處涼亭，在其中坐著。微涼的夜風吹得下垂的細枝沙沙作響，不知過了多久，一隻渾身黑色的貓從樹叢竄到涼亭內。
「來。」
彭澤理朝黑貓招了招手，後者竟然順從地跳到他腿上。他輕輕地撫摸著小東西毛茸茸的背，黑貓發出了滿足的呼嚕聲。
感覺到小小的生物把全身的重量都交給自己，喉頭莫名一哽。手機在這不該響起的時刻猛然響起，驚嚇到黑貓，一溜煙地跳下去。彭澤理愣了幾秒才拿出電話。
他其實沒想過羅茜會這麼關心他。
「澤理，太好了，你還沒睡。我好不容易找到機會偷溜出來，告訴我，你在哪裡？」
「……不用擔心我，無所謂的。」
「我昨天就說了，如果是錢的問題，我幫你想辦法。」
彭澤理聽得出羅茜的急切，但他明瞭，不該把一片好心的同學捲進來。
「不，不止是錢。」
要繼續生存，不得光的地方就不能指望有規則可以保護。只有誰──誰能被當作後盾。羅茜的世界離他們太遠，她不懂這些、不需要懂。他在簡訊裡試圖解釋過，但白天她沒有回覆他。
昨日羅茜直接去籌錢了，她說：
「我先去，如果那個人覺得太少，我可以再湊。」
彭澤理打從心底地笑了，雖然難免混著苦澀，可至少一部分是真心的。他握了握手掌，感覺到小生物留下的餘溫正在消逝。
「妳很勇敢，真的。但沒有必要做到那種程度。」
「澤理，我把你當成知心的朋友。你幫過我，最少該讓我報答。」
彭澤理不說話了。有一瞬間他都被內心閃過的想法驚著，他要如何告訴羅茜，他有短暫的一刻竟希望現在積極地朝他伸出援手的，不是她、而是另一個不修邊幅的男人……
「對不起，羅茜。」
「為什麼要跟我道歉？」
「想重建紅街、又能保護我的客人，光是錢已經遠遠不夠。這種時候願意幫忙，我知道妳的好意，我很感激，但不需要的。」
羅茜沉默了下，隔著電話，能聽見她用力吞下唾沫的聲音。
「你還想重建旅館嗎？」
「嗯。」
彭澤理毫無猶豫地應聲，換來老同學倒吸一口氣。他自知這種說法聽上去很荒謬，可他很難說明，紅街對自己來說，一樣是收留了他十年的地方。而或者往後十年、二十年，他都需要它。
「可能有點冒昧，但我想問你……真的有人在那裡得到了幸福嗎？」
「我不知道。或者就跟來到世上的所有人一樣吧。」
羅茜意識到她剛才的話就像在質疑他似的，一下子收住了聲音。說真的，除了錢以外她一點忙都幫不上。要是以復原紅街為目的，就得避免類似的事再發生──她也曉得，能制衡黑道的只有黑道。
「你不想讓我幫忙。但又還有誰能幫你呢？」
「錢我可以試著跟趙先生交涉，如果按照以前的方式，也許還有機會。」
這個念頭也是忽然撞進彭澤理腦海的。若想不依賴他人，這是他熟悉的模式。可要與趙元泰商量，必須證明他有能力像過去那樣付出利息。不說紅街重新開張客人得從頭累積、他同樣需要保護旅店的辦法。
問題回到原點：誰能？誰又肯？曾經替他保護紅街的人……
興許同一個身影撞進了羅茜腦海，他聽見她「嘖」了一聲，隨後陷入漫長的安靜。有時是如此，無助的處境不止會傷到自身，還會使他人為難。彭澤理想：或許該掛斷了，這份好意他心領便足夠。
「休息吧。謝謝妳。」
「……澤理，無論如何，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轍。」
羅茜語重心長地留下最後一句話，彭澤理顫了下，沉默著直到對方掛掉電話。他垂下手，望著遠處模糊的景物，有很長一段時間，這樣的夜晚就是他的白日，但他似乎從來沒有看清楚過黑暗的輪廓。
他閉上眼睛、再睜開。因為茫然，漸漸分不清兩者的差別。
２．
腳邊的人是他多年交好的兄弟，身體蜷曲在一起，正不斷地倒抽冷氣。忍住叫聲是為了避免激怒站在兩步遠外的小組長，那人的右手緊抓著左手，從指節處平整切斷的小指正汩汩地冒出血花。
城市的另一邊陽光升起，他的世界卻像從沒看過太陽。小組長──他血緣上的表哥──走到他面前，一拳重重地往他臉上揮。
「吃裡扒外的東西！」
對方憤怒到極點的眼神、恨鐵不成鋼似的。這是胡捻看見的事物。砰！那一拳他一聲不吭地承受下來，感覺鼻子幾乎被直接打斷，他的腦袋偏向一邊，看見腳下的水泥地面滿是黃色的金紙紙屑。
來來往往的殯葬人員對他們視而不見。那也是當然。自家高層教訓小弟，不需要大驚小怪。只是路過的每個人都對胡捻有些疑惑，記憶中，組裡真的有這個人嗎？
「偷偷挪用資源、又想躲掉責任，你以為你能逃避多久？嗯？」
小組長還氣在頭上，見胡捻沉著一張臉不應話，不好拿自己的弟弟開刀，便粗魯地拉起地上的人。這個傢伙，暗中協助他落跑的表弟好幾年，光是給胡捻通風報信、使他們始終找不到人，就夠他賠掉一隻手。
他一腳踢向那人肚子，卻被閃身到他們中間的胡捻一把推開。向後跌了兩步，反而差點摔在地上。
「是我不想回家。有什麼、衝我來就好。」
「這話虧你講得出來，不知道家裡對你多寬容？放你生在道上任何一戶人家，誰讓你這麼放肆！」
「所以我不喜歡跟你們講話啊。說了多少遍，我不想在這噁心的地方跟你們同流合汙，為什麼老聽不懂呢？」
胡捻又挨了一拳，他暴躁地揪起小組長領子，用力地將對方推到地上。與他交好的弟兄臉色發白，扯著他的褲腳哆嗦著、像要他冷靜。可胡捻依然掙脫了他，惡狠狠地將鞋子踩到了自己表哥身上。
「胡嚴鳳，你他媽的給我收斂一點。知道家裡會留我，你敢碰我的人？嫌焚化廠那兒業績太差？」
「你……」
在胡捻眼裡，他這位表哥還是個嬌生慣養的。和許多黑道二代一樣，不過是將長輩留下的人呼來喚去地使喚，便真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了。這種人要他開槍手都會抖，要比狠，胡捻比他狠得多了。
胡嚴鳳想爬起來，胡捻扣住他的頸子、把人硬生生地按回地面。後者大罵了聲「操」，朝他揮拳，他卻任由那些拳頭落在身上。彷彿沒有痛覺，整個人半跪到對方身上，從褲袋裡，抽出了一把槍。
不遠處傳來驚呼。胡嚴鳳全身僵硬，拳頭都變得無力了。胡捻看著他驚恐的臉，忍不住冷笑出聲。
「都別動。」
他喝止想上前替組長解圍的人員，故意放慢動作，打開了手槍保險。一名弟兄不由分說地上前，才邁出半步，胡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抵住了胡嚴鳳的前額。
回頭看了一眼，那個被斷指的弟兄失去了意識。胡捻轉回來，抬頭扯開嘴角。那樣的表情用令人毛骨悚然已不足以形容，還沒認出這人是大當家獨子的人，也被他的表情震懾，一個個佇在原地、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視線掃了圈，回到他親愛的表哥身上。胡捻手上的槍輕輕滑過胡嚴鳳的皮膚，從眉心一路到太陽穴。這是個豐滿的額頭，有這樣額頭的人大多脂肪更厚一些，屍體燒起來很香、相對也難燒一點。胡捻已經能想像他完全變成灰所需的時間，自然也有肢解這副身體的方法，哪一刀得偏一公分、哪一刀又得深一公分──
「如果變成死人，就會好好聽人講話了吧？」
「……你給我起來。」
胡捻聳聳肩，拿開了槍，看似要起身，下一秒卻猛地將槍口卡入對方的指縫，「砰」地扣下扳機。子彈在地上炸開，碎片嵌入了胡嚴鳳的手指，其中一片飛得更高的、擦過胡捻臉頰。四周有瞬間呆然，旋即，爆出了一陣騷動。
「儘管聽老頭子的話，到天涯海角去找我。我倒想看看，是我更能藏、還是你們的人更多？」
「為什麼就是不肯回來？」
胡嚴鳳忍著痛擠出問句，胡捻盯著他，突然變得面無表情。
「我說了，你們很噁心。」
他們都只是阻礙他的東西而已，早在多年前就想，要不是那個混蛋老爹，他可以直直地走到那個人身邊……至今他都不能給出任何承諾，全因為這群人，這群被稱作弟兄卻縛住他手腳的人。
前仆後繼地尋找他，就連幾天前和人買了那兩本畢業紀念冊，都成為他們追蹤他的線索。胡捻實在覺得煩了，是不是他真的得在家族裡殺掉幾個人，他們才肯放棄？
「嗤。」
他慢慢地站起，壓下暴怒的衝動。他知道那麼做的後果，除了引來麻煩使自己更加難以抽身外、半點用處都沒有。
旁人從他和胡嚴鳳的對話聽出了蹊蹺，一時不敢上前，但十多人已經圍成了一個圓。胡捻站在中央，在他們的注視下拿出手機。稍早讓替他工作的駭客幫他換了發訊位置，現在他便要在他們面前走掉、去下一個躲藏的地點。
除非他老爹親自到場，要不誰都沒有資格攔住他。
「再剁他一根手指，我就來拿你的頭。」
他看著昏過去的兄弟，又把目光移向了半天都爬不起來的胡嚴鳳。後者發抖著撐起上半身，嘴裡擠出的字句因為緊張而含糊：
「你不能離開。」
胡捻笑了聲，壓根不打算應話。他將手機開機，進入主畫面前的螢幕圖片讓他微微垂下眼──那是一張照片，金黃色、夕陽下的新天鵝堡。
照片是找來的，也不知由誰拍攝。總而言之，他不曾去過歐洲。
輸入由複雜規則組成的號碼，胡捻正想撥號，一通來電忽然跳入了畫面。一見到陌生號碼，胡捻反射地按下拒接。
接著，他才看見那個號碼已經打來數十次。
可以說鬼使神差地，胡捻回撥了。一面等著電話接通、他一面走出了黑道們的包圍。誰也沒攔他，大多人遲疑地等著小組長始終未下達的命令，眼睜睜地看他走過了靈堂前的車道、來到冰庫的側邊。
「喲，羅茜？」
電話接通了，憑著第一聲「喂」，胡捻認出了老同學。正想換上輕鬆的語氣開幾句玩笑，羅茜異常急切地打斷了他：
「你能做點什麼嗎？澤理進了醫院，趙元泰找到我，威脅要我拿一筆錢去換他的命了，那不是我能立刻湊到的金額──」
「什麼？」
胡捻有剎那的思考斷線，羅茜的語氣比上次彭澤理昏迷時要焦急多了。而趙元泰這人，他知道，他只是不能理解為什麼老同學會突然這麼說。
「你不知道？」
一股強烈的不安感浮現，過去數日，他為了躲開家裡的人，的確不太清楚發生的事。彭澤理該不會發生了什麼意外？紅街……
「旅店被砸了。澤理刺傷了人、自己也受了傷，他被他求助的那個黑道軟禁好幾天了，你竟然都不曉得嗎？」
「為什麼第一時間不告訴我？」
砰！胡捻一拳砸在身邊的靈車車窗上，扭過頭，好不容易爬起的胡嚴鳳和他的部下呆呆地望著他。他咬著牙瞪視自己在窗上的倒影。卻聽見羅茜驟然發冷的聲音：
「我才要問你，澤理最需要的時候……你都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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