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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生在眷村的我鄰居都是來自內地各省的人,老頭子、老太婆個個鄉音濃厚,偶爾彼此溝通會出現困難,平時雞同鴨講一番雖然還算聊得愉快,但碰上正經事時就不得不請人在旁當翻譯。明明同樣說著中文卻還是得像面對洋人一般比手劃腳,每次看到這情景都讓我覺得滑稽。
青小姐是父親的朋友,工作是替人看風水,也就是人們所稱的堪輿師。我不知道她是從哪一省份來的,卻和每個老人都對談如流,所以偶爾也能看見她擔起好笑的翻譯工作。
一日,我剛結束送報的工作,正好看見她和兩個老人站在村子口,兩個老人像是在爭執什麼,雙方都很激動以致於我連一句話也聽不懂。
青小姐注意到我了,她笑著對我說沒事,只不過是聽見有趣的傳聞,順道打聽罷了。
「阿九,聽說你們後山那片墓園有奇怪的事。」
青小姐說的墓園離村子大概一小時的路程,不是公墓,而是片私有地,只是地主出借給居民充當祖瑩使用。每年過節許多人都會前往後山掃墓,父親因為是外省人,在臺也沒有親族需要祭祀,所以我對那塊墳地的狀況不是很清楚。
於是我問道:「如何奇怪?」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說:「這位伯伯說他上周要替母親做對年,結果到了墓前發現墳地乾乾淨淨,一點雜草、枯葉都沒有。」
「這不是好事嗎?」
「是好事吧!只是覺得奇怪而已。」
畢竟過了百日,墳地晾在那沒人打理,不足一年也有九個月了,那到底是個荒煙漫草之地,很難想像過了這麼久還能保持乾淨而無一點枯草或蜘網。
「是誰掃錯了墳,掃到別人家的了嗎?」我開玩笑地說道。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畢竟碑文就明白刻在墓碑上,即使記錯了祖瑩位置也不至於如此冒失。
不過,有誰替伯伯他們家掃了墓這點是肯定的。
「會不會是地主雇的人?」
我知道出租墳地的地主會在清明等節日時請人來,看看哪戶有需要幫忙清掃墳地、採買供品,此舉不但可順道賺點外快,對家屬也方便。
青小姐搖搖頭說,另外一個太太也發現公公的墳被人清掃過,但那時並非節日,而距離前次清掃也過近半年了。據說這件事現在在我們這小村子裡鬧得沸沸揚揚,雖然很多人都說得去把那人揪出來,但卻遲遲未有人願意花一小時的路程走到後山去探探虛實──畢竟除了祖墳變得異常整潔外,還真沒發生過什麼壞事。
而我也明白青小姐的個性,即使我不隨她去,她一定也會因為好玩而獨自去抓那個替大家掃墓的人。
走過被蔥鬱樹林環繞的後山小道,來到半山腰處,此時的墳地本是向陽,但日光卻為陰雲所蔽,看來有些荒涼,碎掉的墓石碑凌亂地撒在黃土路畔旁,青苔攀附於上,彷彿能聞到潮濕的氣味充盈在鼻腔中。
整片墳地除了我們,僅有一個男人在,他正拿著竹掃把,刮掉墓塚上的蜘蛛網。
男人穿著一件髒兮兮的白汗衫,汗水不但讓衣物緊黏在他的背上也在布料上分出了幾個色塊,與他黝黑的膚色呈對比。
看來他已經在這好一陣子了。
「今天也有人來掃墓嗎?」我故意問道,我想青小姐對此也心知肚明。
男人注意到我們,含蓄地向我們點點頭,是個約四、五十歲的中年人,蓄留鬍子,看來衛生習慣不太好。
青小姐向男人說明來意,提到村子裡在討論最近墳地發生的怪事。
「那個替大家掃墓的人就是你嗎?」
我聽見青小姐如此質問男人,她總是在某些地方上意外地少根筋,我想起卡通裡警察常常對奔逃的犯人喊道「不要跑!」而青小姐肯定就是那種會傻傻相信犯人願意停下腳步的呆警察。
換作我是男人,死也不會承認的,若是因此惹上麻煩就糟了。
讓我意外的是,他卻坦率地點頭說:「這一區的墳墓都是我打掃的。」
他的嗓子似乎啞了,許多聲音尖銳得如嘶吼般,雖然如此,但不會讓人感到害怕,而是莫名的同情。
「這是你的工作嗎?」我忍不住插嘴道。
「不是,只是閒來無事,當作日常消遣罷了。」
果然是個怪人,普通人總是特別忌諱墳地一類的場所,沒想到竟然會有人把掃墓當作興趣,還掃起別人家的墓了!
放眼望去,雖然大半的墳地依然未整理,雜草叢生,但的確有好幾座墳墓都宛若剛建成般,打理得整整齊齊。
男人向我們指了幾座墓塚,說他這陣子已經整理大半片墓園了。
「都是新墳呢。」我聽見青小姐低聲呢喃道,男人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向我們問起了祖塋的位置。
「我們並不是來掃墓的。」
不好意思向男人坦承我們是聽說有個掃墓怪人的事才特地走一遭,我決定出賣青小姐,把她介紹給男人,如此,男人聽了也會覺得堪輿師出現在墳地再正常不過。
「依師傅所見,哪塊墳地的風水最好?」男人隨口說道。
「如果可以,自然是以日照充足的地方為首選了。像這附近草木繁盛,又不至於會蓋住墳地,本是修築墳墓的好地方,只可惜有幾處剛好碰上山稜,若不是碰巧有棵大樹擋在那,否則也沒必要特地選在稜線上填墓,能順應自然環境總是好事。」
青小姐指的是離我們不遠處的一棵大樹,我不知道地主當初為什麼不砍掉這棵樹,正如青小姐所說,因為樹擋在那,導致樹蔭遮蔽了周圍的土地,所以唯獨那塊區域沒有墳墓,在一片夜總會中看起來很是突兀。
「意思是樹下的土地不會給人租去?」
「不會有人在樹下建墓的。」
男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樹下什麼時候蓋了間小屋子的?」青小姐問。
那是間綠色的鐵皮屋,看來就像從工地現場把圍牆搬來,胡亂堆砌而成的破爛小屋。
「那是我蓋的。」男人說,但不打算多做解釋。我猜他肯定沒有獲得地主同意,恐怕地主連這裡有個怪人會替大家掃墓都不知道。
「你該不會住在這裡吧?」
他點頭,於是我又追問道:「為什麼要住在墓園裡呢?你沒有家嗎?」
男人搖搖手,不想再多說。
我原以為他會阻止我們把他的事說出去,但是直到最後,他都沒有再開口。
我很在意男人的事,離去前又忍不住回頭望向男人。
他依然低著頭,拿著鐮刀把墳上的雜草除去,香附子嵌在石磚的縫隙間,即使砍了葉子不久又會長出來,若放任其繼續生長,過不了多久,整片墓塚都會被它佔滿。
男人抓住它細長的葉片,想將它連根拔起,雖然香附子是種耐性堅強的雜草,但以一個成年男子的力量還不至於無法去除。
不過,我看男人反覆嘗試了幾次,仍然無法將它拔除。雖然他是個外表瘦弱的男人,但我沒想到他竟然連一株雜草都搞不定。這樣的人還說什麼把掃墓當興趣呢?
最後他放棄了,坐在墓前的屈手旁,手撐在膝上、懊惱地扶著額頭,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卻遲遲忘不了他那落寞的樣子。
2
後來青小姐到底有沒有告訴村民掃墓人的事呢?對於八卦,她似乎只喜歡聽不喜歡說(工作上的另一種八卦另當別論),而我沒事更不可能去找老頭子們泡茶聊天。
掃墓人依然在那替大家掃著墓嗎?對這個怪人我實在在意得不得了,決定找機會確認他是不是還在那。
再次來到後山墳地時,我已汗流浹背。
果不其然,掃墓人依然在那,他正在那棵大樹蔭下,手握鏟子,掘著土。
「今天不掃墓了?」我向他搭話,幸好他還記得我,露出了淺淺的笑容,皺紋堆在臉上,一陣子不見,感覺他又蒼老了許多。
「今天有其他工作要做。」他一邊說,一邊把手中的鏟子刺入土內。
他咬著牙,試圖翻起土,但那把鏟子就像嵌入土中,一動也不動。
我想起香附子。
剛才路過那座墳墓旁,香附子不但沒有被除掉,周圍還長出了許多新的植株。
「我來幫忙吧。」
他有些猶疑,但當我從他手中奪走鏟子時他也沒有抵抗,反倒像個犯錯的孩子般看著我。我承認,我的態度是強硬了些,但那些恣意生長的香附子讓我覺得自己必須做些什麼,我不想再看到他為自己的無力而沮喪的樣子了。
「是有人拜託你替他挖的嗎?」
男人點頭,又從旁邊的倉庫取來另把鏟子,和我一齊鏟土。
看來這塊地也即將變成墳地,照青小姐所說的,為了風水,一旁的大樹過不久也會被砍掉吧。
「這樣也挺好,能把興趣當工作。」
我告訴男人,我在村子裡做著送報工作,每天必須一大早起床,若不是為了那六百塊的月薪根本沒人會想幹這活。
他笑了笑,不多做回應。這只是我的猜測,但我覺得他並不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而是因為他的嗓子──或是其他原因,讓他不方便說話。
「對方有說墳墓要挖多深嗎?」
「沒有。」
「那往生者有幾個孩子?」
這是以前青小姐告訴我的,說墓穴的深度與子嗣的數量相關,像古代帝皇子孫滿堂,陵墓就會挖得非常深。
她總是會告訴我一些一輩子也用不上的沒用知識。
「……沒有孩子。」男人說。
「那便是三尺九了。」
站入土坑,大概是到我腰部的位置。
挖土的作業直到中午才結束,我累得倒在土坑旁,男人從鐵皮屋裡取出被燜得溫熱的罐裝茶飲,遞給我。
我猜那是來掃墓的人留下的,但顧不了這麼多,還是扭開瓶子,一口氣將茶水灌進喉嚨裡。
我抹了抹嘴,把空瓶放到身邊,說:「等墓地建成了,不只這棵樹,你的小屋子也不得不拆了。」
「沒關係,本來就是佔著人家的地,拆了也是應該的。」
「拆了你打算住哪?」
他望著土坑,思考良久。
「總會有辦法的。」他說。
那時我沒有多想,擅自認定他若是被趕跑了,自然會再去找個墓園住著。
只不過,替他挖完土坑的幾天後,他就死了。
3
這是後來聽青小姐說的,據說發現男人遺體的就是去墓園看土地的她。
男人倒在那天我和他挖的土坑裡,身體沒有外傷,像是睡著了般。
「是病逝的。」青小姐說:「腫瘤早就擴散到全身,不可能有救了。」
據說許多居民聽說奇怪的掃墓人死了,紛紛趕去發現他遺體的墓園,有人想至少最後見他一面,更多的人則是單純看熱鬧。
人們圍繞在樹下的土坑旁,看著倒臥在土坑裡的男人七嘴八舌個不停。警察很快便查出男人的身分,知道他已沒有親人在世,正想運走他的屍體時,有人提議道:「不如就把他葬在這裡吧!身後事就交給我們來辦。」
說話的是隔壁村子的人,也把祖先葬在這裡,大概是覺得自家墳地曾受男人照料過意不去,才出此決定。
大夥想了想,也覺得欠人家一份恩情,便聯絡地主,表示希望能租用大樹下的那塊地,將男人安葬在那。
地主原本就不想砍樹,說是老樹有靈性,但偏偏樹下風水不好,沒人肯租來蓋墳墓。現在地租出去了又能做功德,也算是美事一樁。
於是眾人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不但讓死去的男人有地方長眠,還替他辦了個還算體面的葬禮。
我和青小姐來到墳地,鐵皮屋已經不見了,而大樹下立起了一座簡陋的墓碑,上面刻著男人的名字。
我和她環視整片墓園。許多墳墓被男人整理過,就像剛過清明似地整齊,但更多的是男人還來不及整理的舊墳,雜草幾乎淹沒墳頭,遠看宛若個小山丘。
「可惜了,他走得太突然。」
聽見我如此感嘆,青小姐說:「那些墳墓並不是他來不及整理,就算有再多時間,那人都不會去碰的。」
青小姐拍拍我的肩,指著那幾座男人打掃過的墳墓。「你仔細看,他挑的都是落成不到十年的新墳,每年都會有人來打掃。照理來說,真正該去清理的不是那些早就被人遺忘的舊墳嗎?」
我問她男人這麼做有什麼意義,青小姐笑著說她這輩子可真沒見過有人把掃墓當興趣的。
「其實大夥光是租下那塊土地埋葬他就把錢花光了,根本沒預算請葬儀社。」青小姐說。
「那供品是誰準備的?」
「在鐵皮屋裡找到的。你知道嗎?阿九,那人連棺材都先替自己做好了。」
我想起他曾問過青小姐風水的事,那時他心裡到底在盤算什麼呢?可惜當時與我一齊挖墳的男人已沒入土中,我再也沒有機會問他了。
後記:
第一次寫正式的短篇小說,限制在四千字左右的篇幅,上一次寫這種長度的小說應該是十年前校刊徵文的事了。
雖然皇冠的主編說隨便寫什麼類型的小說都可以,但有點擔心生出來的東西不符對方預期,所以最後我寫了八篇讓對方去挑。
每一篇故事都是以名叫阿九的少年為主角,以第一人稱的口吻敘述他與奇怪大姊姊青小姐在眷村所經歷的咻嘣隆嘣大冒險。撰寫時心情都維持在非常好的狀態。
眷村的背景是北投稻香路一帶,當然現在去看那裡已經不是我記憶中的樣貌了。阿九的老家已經被改建成大樓,所以鄉野奇談或許也得被強迫改成都市傳說了。
總之,最後皇冠選的就是這篇〈掃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