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是種魔力。
很多時候,明明是同樣一句話,卻會因為語氣、地點、時間有所差異。
而決定性關鍵是--說話者。
舉個例子:
雨欣你好帥,我好喜歡你--金龍。
學長你好帥,我好喜歡你--學妹。
雖然上述純屬事實,但如果出自金龍的嘴,我不把球棒將他物理超渡,順便拿香蕉堵住他某個危機四伏的洞才怪。
總之,一句話中涵蓋的重量與意義,近八成取決於說話者。
我聽學姊的姊妹淘說過,若學姊用不見不散作為邀約某人的訊息,就代表她有無論如何都要向對方問清楚的事,且多半會鬧得不歡而散。
學姊雖然時常犯蠢,卻擁有所謂女性不科學卻又異常準確的第六感。沒想到,今晚輪到我討教傳聞中的不見不散了。
只是……學姊想問我什麼?
晚間七點,我依約前往位於旗山鬧區外圍,假日總是聚滿遊客的地景橋。即使是平常日晚上,橋墩步道仍隨處可見飯後散步的鄉民,或是群聚聊天的大學生。我一邊閃著偶爾擦身而過的腳踏車,一邊加速通過步道。
橋的另一端是供民眾休憩的草皮區,似乎是剛灑完水,土壤潮濕的氣味混著夜風吸入體內,微微涼意讓人忍不住哆嗦。沿著點亮鹵素燈的散步小徑繼續前進,單調且嘈雜的蟬鳴越顯清晰。
約定的西側涼亭內,學姊已等在那裡。我緩緩走近倚著樑柱屈膝而坐的學姊。
「學姊?」
學姊聞聲回頭,深褐色的眼眸直視而來。
怎麼回事?
我右腳下意識地退後,一股莫名的麻痺感宛如漣漪般,自胸口擴散流竄至全身。
難不成……我在害怕?
害怕學姊那此時正緊凝而來,窺探不出任何情感的冰冷目光嗎?
「你來了。」
學姊扶著樑柱站起身體,朝向被未知恐懼所束縛,只能愣在原地的我走了過來。
「噓!」
搶在我開口前,學姊早一步將食指豎於唇前:
「什麼都別問,把眼睛閉起來。」
「為什--」
「閉上。」
「是……」
我依言閉眼,被動等待學姊下一道指令。
誰知道,等到的是--
啪!
伴隨一聲重擊耳膜的清脆,我的臉頰猛然右偏,同時左臉頰爆發有如烈火灼燒般的刺痛。大概是咬破嘴皮,口腔內散開淡淡的鐵鏽味。
「學、學姊……」
我摸著無端遭掌摑的臉頰,向學姊瞪圓比起憤怒,更多的是困惑與難以置信的眼神。
學姊緘默轉身,逕自返回涼亭坐下。縱使挨了一巴掌,卻沒辦法選擇悻然離去的我硬著頭皮,往學姊對面的位置就坐。
「知道我為什麼打你嗎?」
我老實搖頭。如果知道挨打的理由,我老早就乖乖登門道歉了。別人怎麼想我不清楚,但學姊在我心目中是個明辨事理,絕不會隨意遷怒他人的好學姊。
「我相信學姊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理由。」
「在告訴你原因前,能先回答我一件事嗎?」
「請說。」
照學姊的話聽來,理由就存在於問題裡吧。
究竟是什麼問題,能讓學姊不惜冒我可能發飆的危險,非給我一巴掌不可。認識三年來即使偶有爭吵,頂多是雙方冷戰,幾天後又像沒事一樣閒聊。既然學姊能毫不猶豫賞我巴掌,想必絕非三兩句能解決的芝麻小事。
「你打算繼續幫助小紅葉嗎?」
「什、什麼?」
為了確認沒聽錯,我麻煩學姊再說一次。
但聽到的依然是--
「你打算繼續幫助小紅葉嗎?」
面對學姊的堅定口吻與問題,我僵著臉遲遲無法應對。
「學姊這話是什麼意思……」
「聽不懂嗎?我這麼說吧,你打算在小紅葉參加神才鑑定前,繼續當隻任其使喚的寵物伺候她,直到她贏得比賽,獨自捧著勝利喜悅離你而去嗎?」
接在學姊態度強勢的發言後,是雙方近半分鐘的沉默。
「學、學姊……妳到底在說什麼?」
翻攪腦海的錯亂思緒,讓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的我只能重覆疑惑。
「艾恩教授下午來找過我,說她在神才鑑定前會留在這照顧小紅葉,希望我能助一臂之力,她說你已經答應幫忙,是真的嗎?」
原來那蠢蛋也有去找學姊。若是幫助尹紅葉,我相信學姊肯定是義不容辭吧。畢竟尹紅葉是能完全滿足她病態癖好的玩具。
話說回來,這件事值得學姊如此反常嗎?
該不會是艾恩教授跟學姊大開什麼不營養的黃色玩笑吧……
「如果是因為艾恩教授亂說話讓學姊生氣,我會念她幾句的。」
我微笑著向學姊保證,想紓解凝重的氛圍。
只不過--
「現在是我在問你問題!」
學姊忽然像是理智線斷裂般厲聲嘶喊,憤然起身的她皺緊眉心,凝聚露骨怒意的雙眼俯視而下,招牌馬尾隨著主人劇烈起伏的雙肩晃動著,呼吸因激動變得紊亂。
又是巴掌又是大吼,眼前的學姊全然顛覆我對她的性格印象。難怪學姊會跟每個約出來見面的人鬧得不歡而散。連我都一瞬間閃過惱火的情緒。
我敲了敲稍微升溫的腦袋重拾冷靜,正面迎接學姊居高臨下的壓迫視線。
「我確實是答應了,但那又怎樣?學姊難道不想幫她嗎?」
關於尹紅葉的灰色回憶,那晚我在取得伯母同意後,全都毫不保留的告訴學姊。當時得知一切的學姊差點把尹紅葉抱到窒息。
「雖然認識不久,但我真的很喜歡小紅葉,更心疼她的遭遇。」
「既然如此,學姊為什麼對幫助尹紅葉有所顧慮,甚至發脾氣!」
對於我提聲反擊的疑問,學姊溢於言表的怒火登時像是被澆了桶冷水,武裝的怒顏瞬時瓦解。
學姊伴隨一聲滿載無奈的嘆息垮下肩膀。
「問題不在我,而是你。」
「我?」
「老實告訴我,你依然忘不了他吧?」
無須遲疑,我立刻猜出學姊口中的『他』是誰。學姊比起我身邊任何朋友,都更來得厭惡我浪費心思在他身上,沒想到學姊居然主動提起。
這一秒,我才終於了解學姊動手的原因。
我曾答應過學姊,若被她發現我又胡思亂想那些往事,搞得自己愁眉苦臉的話,她就能賞我耳光。
「那晚在觀景台,你跟小紅葉的對話我都聽到了。這些日子來你儘管嘴上不提,笑著回應所有關心你的朋友。但事實上你根本擺脫不了他,擺脫不了一年多前的陰霾吧!」
風不曉得幾時停止吹息,蟬鳴也悄悄噤音,披起寧靜面紗的空氣彷彿揚聲器般,將學姊沉穩卻高亢的嗓音拉高數倍。
「我、我沒有……」
「是嘛!那你說,為什麼你的房間會有World of Art第七十期!」
World of Art--學姊最喜歡的藝術雜誌。
本來身為藝術白癡的我,才沒那種閒功夫看什麼藝術雜期,但學姊所說的七十期……也就是最新一期……刊登了尹紅葉跟那個人的……
我該怎麼回答才行?
「這、這個……對了!那期不是有尹紅葉的專欄嘛,想說買來看看,試著找些藝術方面的話題應付尹紅葉嘛。學姊妳也知道,若不談畫畫以外的事,那傢伙就只是個性格惡劣的藝術宅而已,所以--」
「你還想繼續說謊嘛!你這一個月來的網頁瀏覽紀錄,有七成關鍵字是DINO。」
啞口無言。
我知道,我咬牙死撐的防線垮了。
學姊以掌握全局的淡然語氣,狠狠摧毀我最後反擊的意志。我抿著嘴唇,難掩心虛的目光胡亂游移,害怕對上學姊充滿深淵般壓迫的眼神。
如果現在學姊再送來一巴掌,我也欣然接受。
我想不必追問學姊為什麼知道我偷藏雜誌跟瀏覽記錄了。肯定是金龍那傢伙,只有他知道我的電腦密碼。
我承認,自從我看過雜誌專欄後,那道我原以為遺忘的傷痕卻又重新蠢動,一點一滴喚醒那段彼此曾經充實,曾經互為摯友的美麗記憶。
然而……
--別再混了,好好思考自己的未來吧。
--你這種人喔,一輩子都爬不到我頭上啦。
若將記憶比喻成影片的話,在最初的歡笑後,僅剩的是如夢魘般揮之不去,每每想起便心頭糾結,他毫不掩飾的真心話與鄙視。
我懂學姊嚴格禁止我去關注他如今成就的苦心。因為知道越多,只會讓我更陷入難以解脫的自卑感。
這些我都明白……
打從送機事件結束後,無論是學姊、金龍,或者同學們總是不厭其煩的安慰我,期盼我早日走出陰影。我打從心底感謝大家,也時常告誡自己,他已經是不同世界的人。
正確來說,我們一開始就是不同的。
他追求明確的夢想。
我呢?
和多數大學生一樣迷失未來與夢想,進而被有著明確夢想的他所吸引。在關注他全心為了追夢而畫圖的日子裡,我同時也茫然的虛度歲月。
就像他所說,我在浪費人生。
「學姊,不好意思……我想先走了。」
趕緊逃吧……
不想再面對那件事了……
聽大夥的話,別鑽牛角尖了!
沒錯!我早就忘記他了!
過去的事就過去啦!
可是……
擅自買來雜誌,把他的專欄重看了不下十次……
翻遍各大論壇搜尋他的報導……
為什麼……
為什麼我還是想知道他的消息?
明知道看了也只會心情變得更差,卻還是忍不住想把全部能找到的資料都裝入腦袋……
我他馬是被虐狂嘛!是在演什麼悲劇英雄嘛!
操……我操我操我操你馬的!想個屁啊!
不要想……不要去想……我該做的……該做的……
我……到底該怎麼做……要怎麼才不會一直去想……
真的……我真的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話,根本就沒那麼多狗屁倒灶的胡思亂想吧。
「小欣,能聽姊姊幾句話嗎?」
「學姊對不起……我……」
就在我心念一橫,準備掉頭逃跑時,學姊卻拉住我的手。
「……讓我獨自冷靜一會好嗎?」
發燙的臉頰、逐漸沸騰的情緒、恨不得揍自己的衝動。
原來,我根本是自欺欺人,其實一直把手指放在炸彈的開關上。只需輕輕一碰,再多的忍耐都能隨時隨地引爆。如果不走,我怕自己會……會對關心我的學姊說出可能傷害她的話……
「我會給你時間,但先讓我把話說完。關於今晚找你出來的主要理由。」
「主要理由?難道學姊不是為了說他的事嗎?」
「那只是其中一件。」
說完,學姊拉著我往她身邊坐好。似乎是怕我逃走,學姊右手繞過我的肩膀,將彼此的頭輕輕碰在一塊,透著烏亮光澤的髮絲傳來好聞的柑橘香氣。
「我想說的,還是小紅葉。」
「尹紅葉?」
一時被過往的怨恨搗亂思緒,我都忘了剛才話題確實在她身上。
「憑小紅葉的才華,加上艾恩教授背書,我相信她絕對能奪下神才鑑定冠軍,小欣也是這麼想吧。」
我沉默以表認同。
尹紅葉擁有世界公認的才華,其作品不僅讓各國畫評異口稱讚,連藝術界的指標性雜誌也不吝將「天才」一詞用於這名年僅十八歲的少女。
「但,小紅葉是個怎樣的天才,曾經歷怎樣心酸的歲月,也跟你我無關,是吧。」
「嗯……」
「既然如此,你捫心自問,為什麼自己會積極幫助一個才認識不久的女孩呢?」
是因為羞恥照片嗎?
正大光明觀看少女入浴,更意外侵犯少女最為寶貴的禁忌之地。
最初,我的確是害怕照片曝光才選擇對尹紅葉言聽計從。
起點或許是如此。
但曾幾何時,照片已經不完全是我陪在尹紅葉身邊的理由。
「小欣,你是想希望藉由小紅葉贏得神才鑑定的成就,撫平當年被那個人冷言捨棄的失落感,我說的對不對?」
「不愧是學姊呢……」
雖然少根筋,第六感卻準得能當師父了。
隨著日子過去,我漸漸發覺越是深入和尹紅葉相處,越是走入她孤寂卻堅定某種目標的信念,我就越是不可自拔的將她和他的影子重疊,將過去對他的憧憬全數轉移至尹紅葉身上。
「我當然也希望小紅葉贏得比賽。但即便贏了,那也是小紅葉的成功。最終,她會為了實踐夢想離去,而你依然是林雨欣,一個毫無成就的平凡人。」
我低垂著頭緊咬下唇。很想說些什麼掩飾被赤裸裸揭露的恐慌,卻無能為力。
「小欣,別再抱著『尹紅葉的成功是因為我的幫忙』,這種自欺欺人的想法了。你認真想想,若小紅葉成功後變得和他一樣的話……對你不又是一次重傷害嘛。」
學姊說的很對,對得毫無破綻可言。
可是我……
「我……相信尹紅葉跟他不同,相信她不--學、學姊?」
學姊突然掐緊擺在我肩膀的手,身體微微顫抖。
「小欣你……」
顫抖越發強烈。
察覺不對勁同時,我餘光瞄向無端哽咽的學姊。彼此間微妙的高低差,讓我恰好窺見學姊瀏海下正咬緊牙根的模樣。
「學--」
「你憑什麼這麼肯定!你那麼相信小紅葉,但你確定她信任你嗎!說不定小紅葉其實隱瞞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哪怕是說出來會讓小欣徹底對她改觀的事!」
話才說完,學姊旋即蹬響起身步伐,轉頭衝出涼亭。
錯愕之餘,我急忙追了上去。就像學姊剛剛握緊我準備逃離現場的手,我同樣抓住學姊手腕,將她拉回與我四目交會。
「學姊妳這話是什麼意思,對尹紅葉徹底改觀?」
「沒、沒事……當我說氣話就好……別放在心上……」
學姊盯著我的左邊鞋子,那是她說謊時的小動作。
別說學姊懂我,我同樣也了解她!
「學姊!」
「放開我!」
學姊使勁甩動手腕想要掙脫。幾番嘗試後,自知氣力不如我的學姊放棄反抗,整個人癱軟跪地。
「我……我只是希望小欣是很單純想幫助小紅葉……是出自於把對方視為朋友,所付出最原始的善意……不是為了再弄傷自己,為了毫無意義的自我滿足!」
隨著激昂語尾,學姊猛地抬起臉龐,滑落兩行晶瑩的淚。
淚水果然是女性最大武器,被這一幕深深震撼,宣告無條件投降的我攙扶起學姊。無論如何,惹女孩子哭都是不對的,何況是那麼關心我的學姊。
「……抱歉,找你出來說了那麼多奇怪的事,早點回去吧。」
語畢,學姊不給我任何開口的機會,朝地景橋方向快步離去。
目送學姊漸遠的背影,那道被遺留的最後疑問,再次佔據我的心頭。
尹紅葉的秘密?
學姊是個即使對他人有意見,也絕不會情緒性胡亂猜測的人。
先不提學姊究竟知道什麼。倘若尹紅葉真的隱瞞著某件事,那就是對我說「一切都告訴你吧。」的伯母,不惜說謊也必須隱瞞的事情。
登登、登登登登!
手機鈴聲不識趣地響起,是金龍專屬的馬力歐鈴聲。
「幹嘛……」
『聽你的語氣,被學姊狠狠教訓了吧。』
「居然偷翻我的電腦,你準備好吃球棒了吧。」
『別這樣啦,不然改天請你吃大餐嘛。不過你氣歸氣,我還是有句話得告訴你。』
「說吧。」
『昨晚,學姊找跟我聊你跟尹綠樹的事,你這蠢蛋果然把尹綠樹當成你心靈創傷的替代品了!我知道要你忘記那渾蛋很難,但總不能一輩子都活在他的陰影下吧!你這白癡給我聽好,你想當悲劇英雄是你家的事,不過別讓真正關心你的人難過啊!死處男!』
「真不留情面啊,特別是最後一句。」
『我當你是兄弟才這樣說。還有,現在快來學校載我,我車壞了。』
馬的……居然掛我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