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假的……
我扶著被震撼感連番轟炸的腦袋,拼命想將伯母口中的真相理出頭緒。
「所以,尹綠樹是確實存在的人?」
「直到那場意外發生前,綠樹都在這裡生活著。」
我與伯母一塊走入廢墟,仰望星辰閃爍的海島夜空。
我一直以為尹綠樹是用來掩飾身分的假名,尹紅葉也不曾提過關於尹綠樹這個名字的背後意義。儘管這陣子幾乎是朝夕相處,卻在得知真相當下,又讓我重新認清我和尹紅葉談不上陌生,也不算朋友、更談不上夥伴,完全處於模糊地帶的微妙關係。
放下油燈,伯母優雅地曲腿而坐。
「同學,請過來坐著吧。」
像是回憶起某段遙遠的記憶般,伯母嘴角微彎一抹懷念的笑,輕撫焦得徹底的地板。
「這個,你看看。」
伯母拿出一張照片。
「他就是我的兒子綠樹,是紅葉的雙胞胎哥哥。」
照片是尹家兄妹在大宅門口的合照。扣除髮型與性別間的體格差異,的確長得一模一樣。尤其是死魚眼。
「尹家先祖曾是清代舉人,是菓玉村著名的世家望族。對我們這種遵奉傳統禮教的大家庭而言,重男輕女的保守價值觀遠比一般人來得嚴重。先生是家中獨子,因此身為長孫的綠樹自幼即備受長輩的期待和關愛,紅葉卻是在差別待遇下長大。」
伯母舉起沾滿炭灰的手,在眼前緩緩握起。
「上小學後,紅葉就得協助農忙、煮飯打掃等家務,假日更要去姑姑的餐廳當免費服務生。綠樹則被送往台灣念貴族小學,甚至有私人管家照料起居。至此,兄妹倆的世界開始有了不同。」
伯母輕聲嘆息,朦朧火光下的側臉美麗依然,卻也有著顯而易見的哀傷。
「即使辛苦,紅葉她不曾喊過累,成績也總是名列前茅。小四那年,班導師發現紅葉遠遠超出同齡孩子的繪畫才能,於是鼓勵紅葉參加比賽,首次投稿就贏得國際青少年組繪畫競賽冠軍。日後,紅葉從來沒有輸過一場比賽,卻仍改變不了家族對她的看法。」
連自認是美感智障的我,都能瞬間從尹紅葉的畫有如巨浪的視覺衝擊,深刻感受那份彷彿賦予筆觸生命般,躍然於紙上的超凡才華。
不談我這肉腳,連世界級藝術雜誌專欄的國際畫評們都不吝給予:「她是為了天才一詞而誕生」的至高評價。
聽著伯母記憶裡活像古代罔市的尹紅葉,實在很難讓我跟印象中的蠻橫矮子聯想在一塊。
若伯母所言屬實,那我認識的尹紅葉……只是偽裝的假象囉?還是說,她是因為心情被長期壓抑,導致她將扭曲成虐待狂的部分性格全發洩在我身上?
跳過國中,伯母直接說起高三那年,尹綠樹忽然性情大變,不僅變得叛逆跋扈,甚至與加入地方幫派,成為校內人人懼怕的壞學生。爾後,更因為結夥毆打同學與曠課過多遭校方停學半年。
然而,尹家大家長的臭老頭非但不責備尹綠樹,反倒請民代威脅受害同學和解,再逼對方轉學。比起臭老頭的專橫,最令伯母痛心的是尹綠樹毫無悔意,回老家的他終日遊手好閒,還時常跟村民吵架。雖說有請家教,卻沒有人能待超過三天。
現在,我總算搞懂變裝大賽那晚在廁所聽到,對尹綠樹充滿厭惡的談話了。那兩人大概是尹綠樹的同校同學吧。
我試著丟出疑問:
「我能請問……他們兄妹關係好嗎?」
這對同生不同命的親手足,彼此的相處究竟如何?
我,非常好奇!
伯母搖了搖頭。
「紅葉會主動找綠樹說話,卻總是被綠樹無視,加上我先生跟公公不喜歡他們太過親近。久而久之,兄妹倆便成了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
伯母接著說到大學放榜後,尹綠樹一如預期落榜,但靠著臭老頭動用關係下,取得現在我所就讀的大學學籍。隨隨便便就能搞到學校唸,那我當初拼命讀書衝指考是搞什麼毛嘛!果然靠爸……靠爸爸的爸爸也一樣無敵。
不是我嘴賤,目前的台灣除了高分落榜,考不上大學的傢伙根本是稀世人才。話說回來,資設原本會有個比尹紅葉三倍難搞的傢伙,想想也是慶幸。可愛的矮子學妹怎樣都比討人厭的學弟來得好千百倍。
「比起令家族顏面無光的綠樹,紅葉憑著繪畫才能,推甄上人稱RCA的英國皇家藝術學院。」
我聽學姊提過,這所大學是名列全球三大藝術學院,不僅網羅來自世界各國的藝術天才,被譽為藝術之子的偉大搖籃。
我親愛的主人根本是個驚奇箱嘛!
「只不過,家裡堅決反對紅葉出國,說女孩子長大就該嫁人,硬逼紅葉拒絕得來不易的入學資格,讓那孩子整整躲在房裡哭了三天。」
哭泣嘛……
我不禁想起雜誌上的淚痕,肯定是喚醒了那段回憶吧。
「三個月後,尹家為即將讀大學的綠樹席開百桌,宴請全村共襄盛舉,而那場悲劇就發生在不久的深夜。睡夢間,我似乎聽見有人大力拍打門板,以及高喊『後院失火了』的吵鬧聲。察覺不對勁的我才打開房間,立刻被濃濃黑煙嗆得差點昏倒。」
伯母表情沉穩不變,反倒是聽故事的我開始緊張起來。
「我和先生趕往後院,只見綠樹的房間正被熊熊烈火包圍,早一步破門而入的村民們個個呆望著火海。村長說是管區巡邏時發現火災,雖然已通報消防局,但救援抵達最快得半小時。我先生為了綠樹,不顧眾人勸阻衝入火場,儘管順利救出綠樹,卻換來永久性傷害……」
聽到這,自己曾對伯父外貌抱持恐懼與歧視的心態,我深深感到愧疚。
「等天亮警方到場查勘,研判是電線走火造成的意外。」
伯母輕閉雙眼,像是整理心緒似的用力吐了口氣。
「一週後,綠樹終究宣告不治。婆婆因為不堪打擊中風住院,公公則是阿茲海默症日漸惡化,開始將紅葉當成綠樹。至於我先生……火災的後遺症與喪子之痛讓他個性變得孤僻,好好的家頓時破碎。」
伯母言談間始終鎮定,卻不難發現她的眼眶早已悄悄泛紅,油燈火光下的淚珠染著淡淡橙紅。
正所謂手心手背都是肉,伯母一邊得保護遭受冷落的女兒,一邊默默承受痛失愛子的心傷。只提家人痛苦,伯母卻隻字不提身為母親的她,同樣得承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椎心之痛。
「後來--對不起……」
伯母忽然哽咽,連忙掩著嘴巴,側過眼淚滑落的臉龐。
「真對不起……請稍等一下……」
不懂得如何安慰別人的我,只能輕輕拍撫伯母啜泣顫抖的背。看著伯母明明想大哭一場,卻又拼命吞嚥泣聲的無助模樣,沉重的罪惡感便有如漩渦般緊緊揪住內心。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我不應該--伯、伯母?」
眼前猛然一黑。
就在我意識到自己正被伯母緊緊抱入懷裡時,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趕緊攤開手臂,深怕摸到不該摸的地方。雖然我的臉早被伯母不輸尹紅葉的豐滿胸部徹底壓制。
祈求伯父別路過呀……
「抱歉……嚇到你了吧。」
啜泣聲漸緩的伯母鬆開擁抱,嘴角勾起一彎展現母親堅強韌性的美麗弧形。
「不會啦。」
老實說,嚇死我了。
「我常常想,如果有天能跟綠樹這樣肩靠肩聊天該有多好……」
簡單的心願,卻是伯母此生難望的奢求。
跟媽媽聊天嗎……
現在想想,我好久沒好好跟爸媽說話了。上了大學後,我幾乎只在寒暑假回家,平時也沒有什麼關心電話。因為我家兩老常說:「男孩子要學會獨立,別老依賴爸媽!」
果然一樣米養百樣人。
「好了,我繼續說吧。」伯母抹去臉頰淚痕,聲音重新打起精神。
「不、不用了,伯母還是先平復心情吧。」
那些深植心底的灰色記憶,即使是一塊不起眼的碎片,也會在人們最脆弱的時候割傷自己。
「真是溫柔的孩子呢。我似乎有點明白紅葉為什麼會接納你了。」
「接納嘛……總覺得我們認識的是不同人……」
與其說接納,我倒覺得是建立在皮帶與暴力的主奴關係。
伯母笑起銀鈴般的甜美音色:
「我懂,紅葉說過她在學校個性是一百八十度轉變呢。」
轉得我三天兩頭就得面臨絕後危機呢。
「趁這機會,想聽聽真正的紅葉嗎?」
「真正的?」
「嗯,稍等一下唷。」
伯母取出手機。一陣操作後,將顯示1021音訊檔播放中的畫面對著我。
「仔細聽囉,呵呵呵。」
伯母怎麼突然笑得那麼開心……難不成其中有詐?
十來秒的沉默後,擴音孔緩緩流出啪啦啪啦,疑似水滴落上地板的反彈聲。在我聽出是蓮蓬頭沖水聲時,熟悉的音色響起:
『媽媽,晚安。』
『晚安。聽這聲音……妳在洗澡嗎?』
『我剛畫完水彩,想說先洗--啊!』
『喂、喂喂!怎麼了?』
『宿、宿舍停電了……好暗……什麼都看不見……』
雖然語氣是極度陌生的溫柔,但確實是尹紅葉的聲音。原來伯母有錄製親子聊天內容的癖好。
『別怕別怕,紅葉最勇敢囉。』
『嗯……』
『先用浴巾蓋住身體以免著涼喔。爸爸來了,晚點打給妳。』
『嗯……媽媽再見……』
播放結束。
怎麼回事,心跳速度莫名的飆起車來,感覺能清楚指出心臟的位置。不可能吧!那個臭矮子尹紅葉居然有光聽聲音,就令人妄想力無限膨脹的嬌羞音色……
我不相信!走開!粉紅色妄想全都滾蛋!
慢著慢著,尹紅葉說宿舍停電……1012……十月十二……檔案的數字該不會是指錄音日期吧!那天我就覺得奇怪,洗澡帶手機進去幹嘛!害我被拍下人生的汙點啊!
伯母接著點開1019。
『媽媽!雨欣學長今天請我吃飯!還帶我去逛旗山老街喔!』
『真的呀,他對妳不錯呢。』
『嗯,但我總覺得自己老是罵他打他,心裡有點過意不去……』
『這個嘛……就希望他能體諒了。不過,聽起來妳似乎很喜歡他喔。』
『那、那有!只是不討厭……而且學長願意跟我這種人當朋友……』
『害羞中的少女呢,年輕真好。』
『亂講!誰會喜歡名字娘娘腔的笨蛋!』
抱歉喔,我就是又笨,名字又像娘們的延畢危機男。話說回來,十月十九是我被用「偶爾溜遛狗吧」為由,含淚請尹紅葉吃火鍋那天。
聽到這我不禁開始懷疑,這段日子所受的屈辱與疼痛到底算什麼了……
用甜死人的音色喊我雨欣學長。表面蠻橫無理,私底下卻深感愧疚。不過是請她吃頓飯,就喜孜孜向媽媽報喜的純真性格。
若這才是尹紅葉的真面目,表示說我其實抽了一支上上籤嗎?從她主動坦白身分,甚至要我陪她回家,全是因為她信得過我嗎?
對任何人都築起高牆的她,居然是把我當朋友看待嗎?
糟糕!尹紅葉在我心中的好感度股票突然飆漲,大開紅盤啊!冷靜!我要冷靜!別忘記曾經受過的皮肉之苦與精神創傷。
歷史不能遺忘,經驗必須記取!
「同學,你臉好紅唷,是不是想起什麼我不知道的事呢?」
「我才沒有!那是燈光啦!」
面對我死命否認,吼得臉紅脖子粗的辯駁,伯母反倒加深笑意。
「謝謝你。」
「謝謝我?」
「若不是你,我就沒辦法跟那麼開朗的紅葉聊電話。也因為有變得開朗的紅葉,我才能稍稍遺忘失去綠樹的痛苦。」
「我沒那麼厲害啦……」
無法招架伯母那抹近距離正視而來,充滿成熟魅力的笑容,我趕緊別開急遽升溫的臉頰。
接著,伯母又問了件更令人不解的事:
「你相信緣份嗎?」
「緣份?」
「例如只相處了兩天,卻因為對方無意間觸入內心的打氣,不僅足足惦記對方三年,更在三年後意外相遇。」
「這是新的八點檔劇本嗎?」
怎麼聽都很像我家老媽愛看的偶像劇內容。
如果現實真有這種巧合,我倒想看看當事人長什麼樣。
「這情況的確很像演戲呢。那麼,我繼續把該說的說完吧。」
「伯母,如果會讓妳想起不好的回憶,真的不必勉強說下去。」
要是再惹得伯母落淚,我可會良心不安的。
「沒關係,既然紅葉願意信任你,遲早得讓你知道的。」
伯母繼續往下說。
尹綠樹去世後,就在尹家上下開始替尹綠樹料理後事時,尹紅葉開始把自己鎖在房裡。無論是誰敲門、勸說、甚至痛罵,她說什麼就是不開門。
公祭當日,伯母本想勸尹紅葉替哥哥上炷香,卻發現尹紅葉不在房裡,急忙連絡管區幫忙找人。
誰知道,就在公祭開始沒多久後……
『請等一下!』
伯母冷不防地拉高嗓門,嚇得我肩膀用力一抖。
「紅葉突然大喊著闖入會場。她不僅穿著綠樹的衣服、更剪了和綠樹相同的短髮。接著,那孩子居然捧起綠樹的靈位,向著在場眾人宣示:『從今天起,我就是尹綠樹。』」
「什、什麼?」
我大感錯愕,腦袋有點轉不過來呀!如果說尹紅葉是希望家人忘記尹綠樹,試著接受同樣是尹家子孫的她,我至少能理解她豁出去的動機。
但打扮成尹綠樹什麼的……
「那傢伙到底在想什麼啊!」
「同、同學?」
伯母稍稍縮起肩膀,更美於夜色的漆黑眼眸直盯著我。
糟糕,不小心把怒氣喊出來了。
「抱歉,我只是對尹紅葉的想法難以理解……」
好不容易等到可能被重視的機會,那笨蛋居然選擇徹底捨棄生為尹紅葉的自己!
那個笨矮子!她比誰都先放棄自己不是嘛!
「我想,紅葉雖然拼命想證明自己的價值,然而長年累積的種種挫折,讓她產生了『只要變成綠樹就能獲得認同。』的念頭吧。」
「這不對啊!她就是她,怎麼會是別人的替代--」
伯母朝我推出掌心,制止情緒變得浮躁的我。
「也許你說的對,但紅葉內心的傷是你我無法想像的。看著她為了獲得認同,甘願拋棄自我,背負綠樹的一切活下去。我偶爾會想,若當初沒生下她……是不是對那孩子比較好……」
「嗚--!」
溫室方向傳來一聲驚呼。
「是誰!」
我想也沒想就抓起提燈衝出廢墟,全速朝溫室另一邊追去。才追沒幾步,撕裂黑暗的燈火便捕捉到摔得一身狼狽的嬌小身影。
尹紅葉緊抿嘴唇,但淚水早已不受控制奪眶而出。
「妳……都聽到了嗎……」
「我果然……果然是多餘的吧!」
「這怎麼可能啊!伯母她只是--」
「別靠近我!」
尹紅葉喝退企圖靠近的我,同時朝我扔來拖鞋。趁我閃避拖鞋的空檔,尹紅葉迅速起身逃離現場。
事情大條了,這不好好解釋會出事啊!
「雨欣同學!」
伯母小跑步追了上來。
「……是紅葉嗎?」
儘管是疑問句,答案伯母早了然於胸。她撿起尹紅葉的拖鞋,再次泛紅的眼眶悄悄凝聚淚珠。
「總之,先追上去再說吧!要是不趕快解釋清楚的話……伯母妳知道那傢伙可能跑到哪去嗎?」
伯母稍沉了口氣。
「替樹園……我想那孩子一定在那。」
「了解,那就請伯母帶路吧!」
伯母搖了搖頭。
「我很想跟你一起去……但我剛剛說了那種話……紅葉現在肯定不想看到我吧。我立刻打電話給艾恩教授,請她去替樹園與你會合……我想先在這裡冷靜一下,晚點我也會趕過去的。」
「我明白了,那妳說的艾恩教授是?」
「是推薦紅葉甄選RCA的教授,她稍早突然來訪說要見紅葉……總之,紅葉就請拜託兩位了……」
說完,眼前淚水潰堤,深入兩難的傷心母親向我深深一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