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我來到補習班的第一年， E 班並不存在於補習班之中。
當時我專職於 A、B 班的數學和物理這兩個科目，儘管上班日的排程相當鬆散，但畢竟是需要業績的地方，我也不敢大意。
偶爾，會感覺到走廊傳來了視線。
為了顧全班級的專注度，我並沒有回頭觀望那道視線。
可能是來參觀的家長，也可能是巡視的大小姐。
總之我沒有讓課程因此而受到半點影響。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確實該慶幸那時候的自己，做出了負責任的決定。
純依居住的家是三層樓的獨棟平房，步行距離補習班大約十五分鐘的路程。
在這座城市算是條件非常不錯的位置，至少在經濟方面應該不是需要擔心的程度。
說起來純依說過家裡開便當店來著，這時候爸爸和哥哥應該都去忙著做生意，家裡大概剩下媽媽和純依？人越少談話越方便，大概是出於這個理由才會約在這個時間見面。
不知道該不該讓純依知道我來拜訪她的家裡。
與其之後被莫名其妙地懷疑，不如就大大方方的進去吧。
總之我按下了門鈴，在原地等待大約兩分鐘後。
「來、來來──了──請、請問是哪裡找？」
「咦？」
沒想到對講機傳來的聲音，並不是我預想中的回應。
「那個，純依同學，妳媽媽現在在家嗎？」
「咦？咦咦？這個聲音是……是老、老老老師嗎？」
「對，是我。哎……總之，可以請妳媽媽出來一下嗎？我昨天和她約好了今天要碰面。」
我沒有遲到，既然能預判我到達這裡的時間，我還以為純依的媽媽應該會親自出來迎接才對。
沒想到，對方不僅沒有出來迎接。
「可、可是……那個、那個那個！老師不知道嗎？我、我我我媽媽……早上都會去便當店工作呀……」
而且還乾脆地放了我鴿子。
「……」
「對、對對對不起！老師！我、我我現在就去店裡面把媽媽叫回來！」
碰、叩咚！
對講機傳來碰撞聲之後，對話便暫時中止。
喀鏘。
接著是眼前的大門打開的聲音。
衣著有些凌亂的純依，像隻兔子一樣從門的後方竄出。
還好我的反應夠快，及時抓住她的衣領。
「回來。」
「老、老師等一下、大、大概一小時後我再回來！」
「免了，我要妳現在就回家。」
「咦？咦咦咦咦咦──」
費了好一番功夫之後，我才終於將純依拉回她的家中。
──請不要敷衍我。
我不認為能夠那麼敏銳的糾正我的人，會毫無理由的放我鴿子。
該不會我被討厭了吧？
……總之，先排除掉我被討厭的可能，稍微的想一想。
「純依同學，先不說妳媽媽，家裡除了妳以外還有其他人嗎？」
如果我不跟著進屋內的話，感覺純依會真的跑去找她的媽媽質問。
於是我只好和純依一起回家，純依先將我帶進了她們家的客廳。
「沒、沒有喔，白天的話，通常只有我在家……其他人都在店裡忙……」
「……」
「話、說話說話說，為什麼老師會和媽媽約好……？」
也就是說，現在是我和純依兩人獨處一室的狀態？
特地將我騙進只有女兒的家中。
太太呀，妳究竟在想什麼……
看著純依有些坐立難安的模樣，總覺得也就只有那種可能。
純依的媽媽，無法代替純依回答任何問題。
想知道什麼事情請自行詢問當事人。
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所以才趁著白天所有人都不在的時候，將我引進這個家裡。
當然，這些都只是我的猜測而已。
「純依同學……妳媽媽出門前沒有和妳說什麼嗎？」
「沒、沒有呢，媽媽就和平常一樣的出門而已。」
不管怎麼說，就這樣讓我進屋實在是非常大膽的舉動……
「純依同學，妳不害怕嗎？」
「呃……那個，為什麼我要害怕呢？」
該說嗎？
能說嗎？
要說嗎？
至今為止一直憋在心裡的疑問，顧忌著純依的心情而不敢提出。
要是因此而發生什麼意外，我能夠負責嗎？
──太太！請把您的女兒交給我吧！
我突然回想起，昨天的對話。
再看向眼前的純依。
似乎能看見，那位太太這麼回答著我。
──我現在，確實把純依交給你囉。
「純依同學，妳在高中過得開心嗎？」
「咦？咦咦？」
踏出第一步了。
再來還有第二步、第三步，必須小心翼翼地前進。
「妳媽媽她，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我了。」
「……」
純依的眼神變了。
原本有些慌張的表情，開始冷卻下來。
「妳以前……過得很辛苦呢。」
緩緩的旁敲側擊，利用似是而非的言論慢慢描繪出事件的全貌。
原本是那麼想的，但純依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
「老師，我以前讀的雖然是私立高中，卻額外設置了實驗班喔。那是很厲害的班級，我就是在那個地方畢業的。」
純依低著頭，卻不像是過去的她。
眼前的純依好像換了個人，不僅語氣，連表情都變得冷漠。
「妳願意和我說嗎？」
純依搖了搖頭。
「反正老師多多少少也有猜到吧，就是很普通的，對、我被……班上……當作空氣那樣……要說痛苦好像也不太對喔？畢竟我沒有受傷呀，那麼，這種感覺又是什麼？我、我呀……」
「純依！夠了！」
果然不該和本人談論這種話題。
我伸出雙手，抓住純依的肩膀。
純依卻像是沒有看見我似的，嘴巴像被打開的水龍頭，雙唇仍吐露著細碎的話語：
「無論和別人說什麼話都無法獲得回應，漸漸的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講話開始變得結結巴巴。不過，即使如此，即使是這樣的我，也有能說好話的時候，也有別人願意搭理我的時候……」
「……」
「對不起。我只有這句話說得最好，只有在道歉的時候，別人才願意用正眼看我。只有在對不起的時候，別人才會開口和我多說幾句。所以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話的時候就會道歉，啊啊，為什麼忘記了呢，我最近、不小心太多話了。對不起……」
即使我將身體湊近、或者伸手輕撫額頭，也沒有任何效果。
純依的思緒似乎沉浸在過去之中，無論怎麼看都只會感到不妙的狀態。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得害怕和別人交往，即使到現在也是。不管是紫月、或是花淵，我都好怕。但是，要是我表現出害怕的樣子，又會重複過去的錯誤。所以我一直勉強自己，努力表現出和大家都很要好的模樣，對不起……」
「不需要道歉。」
即使我這麼說，純依也沒有回復過去開朗的模樣。
無計可施的情況下，我只好延續純依的說法：
「那我呢？純依同學，你其實也害怕著我嗎？」
「老師……」
聽見我這句話後，純依才終於抬起頭來。
原本面無血色的臉龐，終於微微浮起紅潤。
「老師不一樣。」
感覺氣氛稍微和緩了些許，我不禁露出苦笑。
「說什麼啊，我怎麼看都只是個普通人吧？」
純依輕輕的搖了搖頭。
「我、我我知道的，老師、老老老老師──」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覺得純依的結巴聲還真是悅耳。
漸漸恢復元氣的純依，吞吞吐吐地說出：
「是救世主……呢……」
我的層級突然被拉得好高。
「不、那個，純依同學，妳還沒睡醒嗎？」
「我知道的！」
原本和我面對面坐在椅子上的純依，突然跳了起來。
雙手壓著我的肩膀。
用著驚人的氣勢。
「只有老師是特別的，因為我！從以前就一直……看著老師！」
「以前……？」
聽見純依的話之後，看著純依的雙眼，我突然回想起了。
關於去年，我在課堂上感受到的視線。
那時候的感覺，和現在的純依一模一樣。
「不會吧……」
「在我感到迷惘的時候，是老師拯救了我。」
之後，純依用結結巴巴的口吻，解釋去年發生的事情。
原本，純依在放學後需要留校準備學測或指考。
某一天，純依決定選擇翹課。
即使她無預警地離開學校，學校方面也沒有發出任何通知。
「我果然，被放棄了啊。」
當時，純依家裡正為了便當店的經營而忙得不可開交。
為了不讓家裡的人察覺到異狀，純依沒有提前回家，每天放學後都在街頭上晃蕩。
無所事事的日子並沒有維持太久。
「小妹妹，我看妳最近都在附近遊蕩，是不是在找指考的補習班啊？」
去年，純依和大小姐的第一次相遇
就在補習班前方的大街上。
「不用解釋！我懂！我都懂！如此優質的補習班，妳正因為找不到方法參觀而感到苦惱！」
純依似乎是被大小姐半強迫的拉進來參觀，甚至允許她在辦公室裡待到想待的時間為止。
純依走過了每一間教室，每位上課的教師無一例外的注意到了她。
或許因此而停頓課程，或許因此而斜眼注視。
純依害怕人與人的交流，每位教師的反應都讓她感受到無形的壓力。
其中，唯獨只有一個例外。
就是我。
我從來都沒有將自己的注意力放到窗外，沒有發覺那時候的純依。
今年當然也認不出純依曾經來過補習班參觀。
但純依卻仍惦記著我。
「我和、那那那個金髮的大姊姊說、說了……很多話，她和我說，如、如果是老師的話，一定能把我……教好！」
「……」
我回想著純依曾經說過的話。
難怪她不惜和家人吵架，也想來到補習班上課。
難怪她在和我剛見面的時候，就表現出高度的好感。
純依並不是不懂。
她根本什麼都懂，有著明確的目的而來到補習班。
反倒是我，似乎犯下了難以彌補的失誤。
「純依同學，我並沒有那麼厲害。」
「沒有那回事，老師……很好啊……為什麼要說那種話呢？」
原本是為了讓純依能夠相信我的教學而做的行動，如今開始對未來產生了阻礙。
純依太過依賴我了。
明顯和花淵、紫月受影響的程度不同。
她是真的快要到沒有我就會無法前進的地步。
已經不是詢問過去的時候，必須先把現在的問題解決才行。
「純依同學……」
必須讓純依清醒才行。
這樣好嗎？
純依好不容易才信任著我。
要是連我都讓她感到被背叛了，之後她還能夠相信別人嗎？
「妳的未來不是只有我。」
讓學生認清現實，也是教師的職責。
我教導的是能夠獨立思考的學生，不是只懂得依附於人的寵物。
即使我不在了，也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堅強的生活。
「騙……人。」
溫熱的淚珠，自上方一滴兩滴地落下。
純依放開了壓在我肩上的雙手，往後退開幾步。
「純依同學，妳才是別再欺騙自己了。」
「……」
比起不明確的過去，我選擇相信親身經歷過的回憶。
我不認為過去在的純依全都是在勉強自己。
「其實妳也喜愛著 E 班的同學。」
「不對。」
「純依──」
「這世界除了老師以外，根本就沒有人會來救我！」
「純依！」
純依離開了客廳，朝大門的方向奔去。
她要去哪裡？
必須快點追上去。
但是，要是這次我再把純依拉回來，進而讓純依變得更依賴我的話，到時候又該怎麼辦呢？
「不是想這種事的時候！」
即使如此，還是會忍不住去想。
雜七雜八的思緒，讓起步的時間慢了。
喀鏘。
純依已經打開大門，而我才剛離開客廳。
「如果連老師都不要我，那我乾脆消失算了。」
拋下這一句話之後，純依便轉頭往外奔去。
「等──」
來不及了。
外面是大馬路，以那樣的勢頭出門，之後發生任何事情都不奇怪。
是我的錯。
我高估了自己。
即使感到頭暈目眩，我仍催促自己趕緊追上。
離開純依的家裡之後，外面是一片湛藍的天空。
叭叭──
汽車的喇叭聲
呼嘯而過。
只是這樣而已。
至於純依的身影，則是在距離門口不遠的人行道上。
和花淵，相擁著。
預料之外現身的花淵，微笑著低頭細語：
「純依妹妹，姊姊我都知道妳心裡在想什麼喔。」
「……」
花淵似乎正使著力，純依即使動作也無法掙脫對方的懷抱。
「那是忌妒，妳忌妒別人擁有的美好。」
「嗚……」
「至於為何我知道？因為我也忌妒著呀，和妳的想法感同身受。」
「……」
「為了拯救同病相憐的妳，所以我才會出現在這裡。」
這麼說著的花淵，雙手將純依抱得更緊了。
創作內容
七日大逃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