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8/16有重大情節修正,即便是看過的讀者,也請務必重讀,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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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跳樓自盡了。
因為憂鬱症。
跳樓前,最後的回眸一笑,笑入了心坎裡,笑中含苦,苦在心中發酵。
為什麼要笑?我不明白。
他跟我保持一段似長非長的距離,但他的一言一字,完全聽不清。不如說是無聲的。
讀不懂他的唇語。
說起來,為什麼會演變成這樣?既然會身在此處,知道他因為憂鬱症而跳樓,那──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邏輯逐漸錯亂,記憶逐漸泛白,連同視野。
空氣愈發稀薄,我開始蒸發。
灰飛煙滅。
●
靈魂傳送回了現實。
或許只是一瞬的事情,卻覺有些漫長,時間的流動有些遲緩。
坐在床上的我,現在才理解,方才的那一切,又是不知重複多少次的,光怪陸離的噩夢。
最近總是夢到他自殺,溫廷均自殺,以各種形式。
跳樓最為常見,每一次都是上演,不知為何無法與他對話,無法靠近他,唯一能知道的,就是他自盡的緣由,是再也無法承受憂鬱症之苦。
這是唯一知道的,也不曉得為何知道。
但我無能為力。
試圖不要在意,抹除噩夢的記憶。只可惜揮之不去,只抓住虛空。
噩夢的印象是模糊的,感受是深刻的。感受是無形的敵人,與之對抗就像與空氣打架,只是徒勞。
為什麼這種戲碼反覆上演?因為焦慮嗎?
想不到更好的解釋,或許是近來跟溫廷均合練雙鋼琴,感覺到他在隱瞞身心狀況吧。無論怎麼關心他,都得不到正面回應。他的笑容少了,這是顯而易見的。他似乎無法恢復到過往的身心狀態,不只是他的神情舉止,他的琴聲也證明了這一切。
配合得更熟練了,卻沒有過往的共鳴感。尤其與上次雙鋼琴比賽時相較,缺少了靈魂間的對話,不再心有靈犀。
我們努力尋找問題所在,仍無法改善。他也為此相當苦惱,認為問題或許出在自己身上。他為了改善,認為或許要多走走、運動會對身心健康有幫助,因此他開始常出門散散心,甚至重拾騎單車的習慣。他特地買了一台小折,作為代步工具。最近他都是騎小折來練琴的(明明要騎半小時以上)。
看見他的努力,想像到他的辛苦。
曾問過他,騎單車會不會很危險?在台北這種地方。但他說,一開始雖然不太習慣,但久了就慢慢把騎車技巧抓回來了。這樣強迫自己運動,與外界接觸,還很環保,挺好的。
話雖如此,但在大城市騎單車還是挺危險的,即便有戴安全帽。
喟然長嘆,起身下床。今天必須持續面對這個問題。
嚴格說來,就在不久之後,今早就相約在學校琴房練習了。
※
失聯了。
我在前往學校琴房的路上,打好幾次手機給他,都沒有接。是還在騎車嗎?或是他根本記錯時間了?
傳訊息一樣沒有已讀。
有些心焦,只能去琴房等他了(他也不可能先到琴房了,以往慣例是誰先到琴房誰先聯絡對方)。
抵達琴房後,果然他還沒來。我重開一次訊息,未讀。只好再打一次手機吧。
依舊沒有回音。
我掛斷手機,輕聲嘆息,拿出樂譜,放上譜架攤開。
覺得這間雙鋼琴房,對一個人而言實在過於寬敞了。
努力屏除紛雜的思緒,專注眼前。
──只是被手機震動聲打斷了。
他打來了嗎?
看了一下來電顯示,是他打來的,我立即接起。
「喂?」
『妳好,請問是秦昕伶小姐嗎?我是溫廷均的哥哥溫廷峰。』
●
現在的我正在趕往醫院。
這一切都是因為,自稱是溫廷均哥哥的男人來電。
他說今天溫廷均沒辦法來了,因為他騎車,在十字路口準備轉彎時,被一輛超速轎車衝撞,被狠狠撞飛,受了重傷。
所幸有戴安全帽,頭部有被保護,尚有意識,沒有生命危險,目前剛入院治療。現在只能由剛好人在台北的兄長溫廷峰,作為他的代理人。
據他所言,近來溫廷均的身心狀況不是很好,今天在來練琴前,又騎車去辦了些事,騎了比平常更長的路程。在比以往疲憊的情況下,可能不如平常機靈,加上不幸遇到超速轎車,不及反應,就發生悲劇了(不然原本或許有機會避開)。
這一切都過於唐突,讓我懷疑根本是詐騙電話,但去查證了以後,不得不相信了。
而且來電者的嗓音也有點耳熟。
似乎不久前才從哪裡聽過。
是錯覺嗎?
思緒越理越亂,為什麼會發生這一切?
果然是因為,騎單車太危險了嗎?明明之前就提醒過他了……但他不希望我擔心,抱持讓自己多運動、散散心,來維持身心健康的心態,才會……
正因如此,反而招致更大的悲劇了嗎?越想要擺脫低潮,越會有反效果嗎?
開什麼玩笑!
不自覺憶起近來的種種不詳噩夢,有關於他自殺的惡夢。
今天他沒有自殺,仍遭遇了不幸……
這簡直是無可救藥的悲劇連鎖──憂鬱症復發後喪父,只剩各種方面都距離遙遠的兄長可以依靠。現在就算兄長能陪伴他,他對兄長的心情,也肯定是矛盾的吧。
身為獨生女的我,無法體會有手足的感受,只能空憑想像。我無法確認自己的想像是否正確,只能知道,只要去想像那種感覺,內心就會像是被擠壓,被活活壓碎成千萬片,散落一地。
從他過去的傾訴,我可以想像他是活在壓迫之中的,在壓抑的環境中長大,造就了他的人格。對鋼琴近乎瘋狂的執著,既是為了證明自己,也是為了實現至親的遺願。
這份沉重與苦痛,我究竟能負擔幾分?
別說負擔了,就連體會都做不到吧。現在的我,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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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醫院,溫廷均還在進行檢查等處理程序,暫時無法探望,就先跟他的兄長碰面了。
碰面後發現,我們真的碰過面,難怪會覺得他的聲音耳熟。
「還記得我嗎?不久前我有向妳問過路哦。」
眼前帶著灰帽,留有鬍渣,帶有藝術家氣息的颯爽男子如此說道。
「記得,就是寒假前,某天中午問過藝術學院怎麼去的,對吧?」
「沒錯。雖然遇到妳真的只是偶然,不過我的確認識妳哦,廷均早就向我提過妳的事了。我覺得他對妳很有興趣,就問他有沒有妳的照片,他就給我看了。嘛,雖然一開始他不太願意就是了啦,哈哈哈哈哈。」
這位大叔朗笑了幾聲,看他這般英姿挺拔,身高少說也有180以上,個性又是豪邁不羈的類型,實在很難想像他跟身高只有170公分,纖細陰柔的溫廷均是親兄弟。
重點是,他說溫廷均對我很有興趣?
「那時候會去你們學校的藝術學院,主要是想一探究竟啦。畢竟我長年在外地發展,很少回台北,直到之前才比較有空,老爸又病逝,才打算回台北一陣子。算是給自己放假吧,妳應該知道我是歌手,廷均有跟妳提過,對吧?」
「有,有說您的藝名是『乘風』。說到這個,我該如何稱呼您?」
「都可以,妳方便就好。」他微笑擺擺手。
「那就叫……乘風哥好了,可以嗎?」
「當然可以,只叫我乘風也可以啊,不用那麼拘謹啦,哈哈哈。」
感覺真的是豪放不羈的大叔,想想他應該快三十歲了,也難怪散發成熟的韻味。
對我而言,他有一點楊允傑學長跟湘琳學姐的既視感,卻又迥然不同。他遠比學長穩重,又比湘琳學姐狂野。他遊走於穩重與狂野之間,灰帽襯托他的穩重感,掩藏不住野馬般的靈魂。
說不定拿下帽子,就如解開拘束器,他就會變成脫韁野馬了。
「嘛,總之很謝謝妳趕過來探望他,雖然現在還見不到,不過遲早會見到的,不用擔心。他只是受了傷,需要時間治療調養,不過之後的雙鋼琴比賽應該是報銷了,對於這點他深感抱歉……」
「沒關係,他好好養傷吧,也是辛苦他了,遇到了那麼多事情……真的沒關係,他好好休養也好。」
「那就好,不然他還掛心這件事呢,明明都受重傷了,還在想這種事情,那傢伙真的有夠愛操心。都不懂得照顧自己啊……」
溫廷均的兄長,乘風哥拉長尾音,露出苦笑。多少哀嘆,深藏其中?
愛操心、不懂得照顧自己,就跟我平常看到的溫廷均一樣,明明身心有很大的狀況,卻總是裝作若其事的模樣。如同他本人哭訴過的,總是裝出很有餘裕的樣子……
那是他的面具,不懂得如何摘下的面具吧。
雖然總是有碎裂的時候。
「不過,我大概猜得到,那傢伙固然愛逞強,但通常也不會逞強到這麼誇張。他會到這麼誇張,一切都是為了妳吧,小姑娘。」
「什麼意思?」
「嘛,不要裝蒜啊,妳應該心裡有數的,不是嗎?明明身心狀況有問題得要命,他還要堅持跟妳搭檔參賽;明明失魂落魄,卻還要強迫自己每天練八個小時的琴。如今遭遇不幸,還在想沒辦法跟妳參賽的話會對不起妳,滿腦子想的都是跟妳的承諾。」他雙手交抱歪頭:
「那傢伙真的對妳很有興趣啊。」
「到底是哪方面的興趣?」
把握機會追問。
「誰知道呢,這種事應該要問他本人才對。還是說妳心裡有數呢?小姑娘。」
眼前的灰帽男子,唇角微勾。
我緊咬牙根,垂下目光,思緒糾纏。
「總而言之,那傢伙很少提到別人的事,只要一提幾乎都是跟妳有關的。雖然這也是理所當然的,這傢伙愛琴成痴,幾乎沒有社交,跟他走最近的也只有妳了。他把妳當作音樂之路上,並肩作戰的夥伴吧。」灰帽男子摸了摸下顎。
「或許吧。不過,他是很久以前就有主動提過我的事了嗎?」
「是啊,第一次跟妳一起搭檔參加雙鋼琴比賽時,就有在電話裡提過這件事了。之後就很少提到了,比較常提到,是我之前回到台北後的事。不過啊,我跟他還是聊的不多就是了。」他放下雙手,不再交抱:
「畢竟我們本來就是這樣吧。」
「嗯?」
「年紀差那麼多,我又早早去外地發展了,關係比較疏遠也很正常。但是他有難的話,我一定挺身而出,就像現在。畢竟他還是我的親弟弟啊。」
咧嘴一笑。
有可靠大哥的架勢,也認為他說的有理。然而,總覺得少了什麼。
兄弟關係疏遠,只是因為這樣的理由嗎?
──父母的眼光注視著他,永遠不是他身後的,那長長的影子……
──我逐光而行啊,我是他最忠實的影子……就是母親不在了,兄長另外逐夢了,我可以名正言順地,代替母親實現她未了的遺願了,我自己也知道,其實自己……我還活在兄長的陰影之下啊!
那夜,某人影子的哭訴,至今難忘。
「我會好好照顧他的,現在他無依無靠,作為兄長當然要負起照顧手足的責任。」他與我四目交接:
「可以的話,也希望妳能繼續扶持他,昕伶。」
初次喚我的名。
「我會盡力,只要他願意接受幫助,我一定會全力以赴。現在,他最需要的就是陪伴吧,我能做的也只有這個……」
「這就夠了。就算是受到這麼大的傷,我想他也不會放棄夢想的。」
乘風哥,溫廷均的唯一至親,緩緩道出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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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幾經更迭。
溫廷均仍在醫院治療休養。
雙手前臂粉碎性骨折、左手斷了中指、右手斷了大拇指與無名指、肋骨斷了數根、兩側血胸、顱內出血、中度腦震盪等,他都有。
可以確定的是,他的雙手要報銷好幾個月了。養傷期間也不可能練琴,因此不單是比賽報銷,課業也要先暫停了。這也嚴重影響到他憂鬱症的病情,原本心理狀況已經相當不穩,如今雪上加霜,經過一番考量後,他痛下決心休學一年。
專心養病吧,比起外傷,更需要治療的是心病。他的兄長是如此勸說的。
休學一年看似很可惜,但我知道讓他專心養病,才是長遠之道。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這個道理我也很清楚。
休學一年吧,我會繼續支持你的。
不用擔心比賽的事,先好好養傷養病才是要緊,比賽之後還有,人生還很長,現在先休養也好,或許這也是上帝的旨意。
不信神的我,用了這些話語來慰勉身為虔誠基督徒的溫廷均。我不信神(更正確地說是不知道是否有神),但這些不幸接二連三地加諸於溫廷均身上,或許真的不是偶然。縱使於心不忍,為他深深打抱不平,又能奈何?比起怨天尤人折磨自己,不如先饒了命運,饒了自己。
他接受了這一切,沒有流淚。他用理性克制自己,說「相信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還說自己不夠小心,也有責任,沒有避開有機會避開的意外。沒有因為這些遭遇而怨天尤人、放棄信仰,或許就跟以前同樣,更加堅定信仰也不一定。畢竟這也是支撐他到現在的重要精神支柱了,將它破壞的話,自己的精神就會傾塌了吧。
心口一絞。
接下來練琴的日子,或許注定是孤獨的,之後開學也不會有他在身邊了。整整一年都是。
一年後,即便順利復學,他也將變成我的學弟,無法一起畢業了。
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無可奈何。
我為此黯然神傷,他察覺到了,這麼安慰我:
『沒關係,昕伶先畢業沒關係,我會隨後跟上的,一定會的。既然我們都走在同一條道路上,那終有一天會重逢。』他旋即搖頭:
『不,不如說我們一直都沒分開,只是我在妳的身後,追逐妳的背影。你也可以回頭,如此一來,我們根本就沒有離開過。』
投以微笑,似乎是發自真心的。
『之後有機會,還是可以多見面,彼此扶持學習。就跟以往一樣,我就是不能彈琴,也能告訴妳很多事情,妳也可以告訴我很多事情。』又補充一句:
『我絕對不會放棄我的夢想,總有一天,我們可以一起回到舞台上的。我們一起努力吧。』
渾身繃帶,躺在病床上的他如是說道。
或許還是在逞強,但不曉得是不是錯覺,隱約感受到,經歷車禍創傷的他,非但沒有向下沉淪,反而激發出頑強的求生潛能。並不是他克服了心靈脆弱,相反地是被內外夾擊,被憂鬱症與車禍創傷所夾擊,在這樣的強烈夾擊之下,淬煉出了前所未有的璀璨火花。
璀璨火花的背後,是比過往更加強烈的壓迫。他或許內心變得更加煎熬,精神狀況可能也會更加不穩,但他沒有自暴自棄,願意與壓迫共存了。
或許有朝一日,沒有這些壓迫,也知道自我燃燒的方法吧。
但願他能夠繼續堅強下去。
不會發生,噩夢的具現。
希望那些噩夢,只是杞人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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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6更新:
原版的後記好長,我也全刪掉了,這次就只說,我將車禍原因改掉了,從純粹的公車翻覆意外,變成因為精神有些不濟,騎單車不夠機靈,就被超速轎車撞了。這樣比較不是單純的意外,而是有原因的。而且前面也有埋「騎單車很危險」的伏筆,加上噩夢的不祥之兆,這樣看下來應該合理許多了。
大抵如此,以上,沒人想看落落長的後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