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盈文用力伸展因為長途旅程而僵硬的身體，讓關節的空氣劈劈啪啪地擠出來。他扭扭脖子扶正下滑的粗框眼鏡，提起靠在小腿上的筆電包將其斜背至肩上。他嘆了一口氣，稍微整理自己的襯衫並隨便撥弄幾下頭髮，便踏進眼前的燒烤店中。
「這不是阿文嗎？快來快來，跟我還有彥青一起坐吧！」游俊翔在位置上朝他招手，那誇張壯碩的身軀跟他斯文的臉很違和。
「阿文，好久不見。」一旁的陳彥青倒是沒什麼改變，無框眼鏡後方的臉孔還是看起來很沉穩。
李盈文笑著往他們那桌走去，順便跟其他有點記不太起名字的老同學打招呼。
「李盈文！真沒想到你會來參加同學會，不枉費我這麼辛苦地準備。你能來真是太好了。」坐在游俊翔對面，身穿酒紅色洋裝脖戴花朵圖案的銀色項鍊，高高盤起的黑髮露出耳朵上與項鍊同款的耳環。
「妳是……該不會是張雅惠吧？」李盈文驚訝地問。
「我就說他會是這種反應吧！妳還不相信。」游俊翔大笑著說。
「天啊！我真的是看錯你了阿文，居然會不記得我，虧你還是你們那些臭男生中最細心的那個。」
「對不起啦！妳只是……變好多。」
「對吧？大家都說女大十八變，我看妳這是七十二變，比原住民加分還扯。」
「游俊翔！你去別桌！我真的是笨到家了才會邀請你。」
「別說了，肉都要烤焦了，阿文真會挑時間來，剛好是我們牛舌起鍋的時候。為了懲罰他遲到，你們說先罰他三杯應該不過分吧？」
「太便宜他了，公酒杯三杯還差不多。」
「彥青，不是說好久不見嗎？放過我吧。」
「來來來，把公酒杯倒滿。」張雅惠招手說。
「怎麼連妳也這樣？我已經很久沒喝酒了，真的不行啦。」
「懲罰你沒認出我。」
「沒錯，居然認不出我們這潑辣的風紀股長，真該死！」
「游俊翔，你怎麼還沒換桌呢？」
「牛舌剛起鍋耶風紀，拜託啦等我吃完再換。」
「你去喝醬油啦，吃什麼牛舌！」
「我要吃啦！不然我教妳幾套可以豐胸的健身如何？我的課程可不便宜喔。雖然妳臉變漂亮了但胸──」
「游俊翔！要不要連你的舌頭也一起烤！」
之後游俊翔真的跑去其他桌避難，但沒多久又跑回來，他說比較想跟李盈文還有陳彥青一起。他們三個是高中的死黨，大學時也都還有聯繫，但畢業工作忙碌之後漸漸少了見面的機會，像現在這樣大家能聚在一起實在很難得。
在歡樂的氣氛下，發酵的啤酒泡沫裡，參雜肉香與歡笑的煙霧中，大家的笑容彷彿年輕了十歲，言談與舉止也像是高中生那樣真切與單純。雖然所有人都知道，隨著出了這家餐廳與同學會的結束，這些假象都會立刻幻滅。
坐在同桌的老同學現在發現，李盈文說自己不會喝酒其實是實話，他滿臉通紅地靠在椅背上，連連打著不舒服的嗝。
「阿文，你真的是退步很多，大學的時候你還不是這樣的。」陳彥青一邊說還一邊給他倒酒。
「既然你知道那還繼續倒給我做什麼？」李盈文苦笑著說：「工作太忙，根本沒有什麼休息時間可以去喝酒，同事之間平常也不太會約出去。」
「你還在那個血汗工廠上班？」
「什麼什麼？你們在說什麼？」游俊翔放下碗與酒杯靠過來問。
「在說我還在當社畜的事情。」
「我記得你大學是讀文科的對吧？你高中好像就很喜歡國文。」張雅惠也說。
「我怎麼沒聽說你去工廠上班？」游俊翔搶著問道。
「就園區裡的工廠，我在裡面當產線的作業員，整天就是重複著那些無聊的事情浪費生命。」
「你不是高中的時候還在那邊喊說你要當小說家嗎？而且大學不也有得過獎嗎？怎麼會跑去那裡上班啊？」游俊翔邊吃邊問。
「讀文科就是找不到工作，當學生的時候還可以做做夢，但畢業之後現實就是這樣，沒有錢你什麼事都沒辦法實現。那你呢？肥俊，你在當健身教練？」
「我好久沒聽到人叫我肥俊了，真懷念。是啊！我跟著我大學學長一起練，練出心得之後就自己開課了。很爽喔！妹子超多，每個屁股都翹的能當鼓打。」
「白癡！」
「那妳又在幹嘛？我們可愛的風紀。」
「我在銀行上班。」
「那彥青呢？」
「我的工作你怎麼就不發表心得？」
「妳的根本不意外啊。」
「我跟阿文差不多性質吧，通訊工程師，也是在工廠上班的，只是沒有阿文的那麼血汗就是了。」陳彥青笑著說。
「看來大家今天能擠出時間都是誠能可貴──」
「難能可貴吧？」張雅惠立刻糾正游俊翔。
「少給我囉哩叭唆。總而言之，敬我們逝去的青春！」
「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麼，也太老套了吧？」張雅惠大笑。
「俊翔，你這台詞真的是老掉牙。」陳彥青也忍不住吐槽。
「這……你們太過分了吧？現在的氣氛不正是說這句經典台詞的最佳時機嗎？對吧？阿文你一定懂我。」
李盈文對著朝他露出滿臉期待的游俊翔乾笑幾聲。
「好啊！你們都這樣！我就不信其他桌也跟你們一樣冷酷無情，我失去的不只是青春，還有你們的友情！」
游俊翔說完便拿著酒杯跑到其他桌去敬酒，李盈文看著他的背影埋沒到其他同學的歡笑聲中。李盈文在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孔中，看到了那張他意料之中一定會見到的臉，那張臉也是他今天會這麼猶豫來參加這場同學會的原因。
她看起來老了許多也胖了許多，也許不是胖，看她的手還是很細緻，她是懷孕了，在寬鬆的吊帶裝下比較難看得出來吧？在李盈文記憶中她烏黑亮麗的短髮，現在看起來黯淡不少還參雜了一些白絲，看來她日子過得也很辛苦。
「你不去跟她打個招呼嗎？我記得你們以前還挺要好的不是嗎？」陳彥青悄聲問著李盈文。
「你在說什麼？」
「廖芷涵這已經是第二胎了喔。」
李盈文的表情沒有變化，他冷靜地聽著然後冷靜地問：「你怎麼知道的？」
「你該不會沒加她好友吧？社群網站的。不過我也不是看她發文才知道的，前幾天我有跟她的朋友聊過天。」
「看不出來你的人脈這麼廣。」
「還好吧？就是同鄉的朋友，以前高中社團認識的。你知道廖芷涵她高中畢業就結婚了吧？」
「這我知道。」
「所以你也知道她是被她父母強迫去結婚的囉？」
李盈文點點頭。
「她真的挺可憐的，連自己的對象都不能選。阿文你呢？應該沒有偷結婚吧？」
「我哪有，雖然我跟我女朋友現在很穩定，但還沒有結婚的打算。」
「這樣比較正常……所以你跟她有發生什麼事嗎？你看起來不大對勁。」
「沒有什麼，就是高中畢業之後關係慢慢冷漠而已，這很普通吧？沒有什麼特別的。我只是喝多了，精神有點不好。」
李盈文擠出笑容，就跟當初他那虛假的笑容一樣。
他不可能忘記廖芷涵，他會帶著與她的回憶度過一生，最後埋葬在土中。在所有都已遺忘的臉孔之中，廖芷涵的面孔更是格外的顯眼，就跟那時他坐在教室中，一邊寫著自己的小說一邊偷看坐在教室另外一邊的她的情景一樣……
「你寫好快喔，真不愧是我的專屬作家。讓我看看……」
「怎麼到這裡就停了？你真是壞心眼。」
「什麼？不會啦，我怎麼可能會不看？只要你寫的東西，我都愛看。」
同學會結束之後，大家在店門口拍了好幾張尷尬的合照，女生們一邊分享著剛才店員幫忙拍出來的照片，一邊嫌棄對方的拍照技術。李盈文被游俊翔強拉過去拍照，差點讓他直接吐在地上。事後，手中的通訊軟體傳來接連不斷的通知聲，臨時創建的群組中充斥著所有今天的照片。
道別之後，李盈文看見廖芷涵坐上了一台黑色的賓士，在老舊黃色的路燈下離開了。
張雅惠把同學會的地點選在這裡也是具有意義的，這裡離他們以前的高中很近。所以李盈文沒有直接去搭車，反而決定去附近繞繞，希望能讓有點沉浸在回憶中的他冷靜一下。
「畢業之後，你要做什麼？」
「不當小說家嗎？」
「加油啦！你一定可以的，我相信你。」
「別猶豫了，就填中文系吧！」
經過校門口，李盈文往學校的後山走去，在這樣的夏季夜晚，蟬鳴正是寧靜的破壞者。他找到了那條熟悉的小路，一旁閃爍的路燈彷彿在警告他不要繼續往前走一般，但李盈文卻執意地往前走。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那裡是我最近發現的秘密景點！」
「不告訴你，這是驚喜。」
「我覺得那裡跟你小說中的場景很像……真的啦！沒有騙你。」
李盈文靠著手機的手電筒，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前，雖然現在這條路雜草叢生又崎嶇不平，但他知道不久之後便會通往一個開闊的廣場，這條路他深深烙印在腦海中。因為這是通往廖芷涵祕密景點的路。
「你看，是不是跟你寫的小說很像？」
「『願望販賣機』啊！在這些廢棄機械與家具之中，有一台不起眼卻能購買願望的販賣機。」
「是嗎？如果這台廢棄的販賣機真的能實現願望呢？你會想要跟它購買什麼願望？」
李盈文看著在埋沒在廢棄物之中的販賣機，有點訝異它還沒有被處理掉，他摸著粗糙的鏽斑還有原本應該是按鍵的彈簧，心頭開始揪緊，手也開始顫抖。他深深吸一口氣，試著忍住自己的情緒。
「我已經有買願望了。」
「我希望我可以跟著你一起去念大學，繼續待在你身邊看你寫的故事。然後在未來成為你的新娘，並讓我為我們的孩子唸你寫的故事……」
「你知道……我的願望真的實現了嗎？就當我……當我閉上眼的那一刻，我的願望真的實現了。就在我閉上眼……閉上眼睛的時候。」
她哭得很慘，那是不顧任何形象，發自內心撕聲裂肺的哭聲。
李盈文沒有忍住淚水，就跟當時一樣沒有忍住。他扶著廢棄的販賣機哭了好一陣子，但沒有人會聽到，因為蟬實在是太吵了。就算他哭到喘不過氣，哭到眼鏡都從臉上滑落，也沒有人會聽見，因為他身邊根本沒有人。
他的手機鈴聲打斷了他的哭聲，他拿起還亮著手電筒的手機，接起電話。
「你明天早上回來嗎？」電話那頭問道。
「對，明天一早。」
「你可以在我上班之前趕回來嗎？我明天要提早去公司，想叫你幫我餵貓。」
「幾點？」
「我十一點要到公司……你在哭嗎？」
「沒有，只是喝多了。」
「傻眼，你不是不會喝酒嗎？還好吧？」
「還好，別擔心。」
「……是嗎？那你明天趕得回來嗎？咪咪她一定要在十二點的時候吃飯喔。」
「應該可以。」
「那你到旅館再跟我說，先這樣。」
「那個……」
「嗯？」
「我回去之後想寫小說。」
「你在說什麼？突然說要寫小說是怎樣？」
「妳會想看嗎？」
「如果你真的有時間可以寫的話，還不如多陪陪我，我們很久沒約會了耶！你工作一直這麼忙。」
李盈文沉默一下後說：
「說的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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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城 (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