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樹組宅邸規模不小，為了擾亂入侵者，宅邸內設有不少機關和容易令人迷路或產生錯覺的走道，一般僕役等人都不會踏進內圍的主屋等地，如橋本等能跟著明穗出入主屋的隨侍畢竟是少數，然而這會兒他們卻都看見自家組長黑著臉悶著頭，滿屋子疾走。
「……橋本，咱們組長這是怎麼回事啊？」一名侍衛偷偷拉過橋本問道。
橋本垮了垮肩膀嘆氣，「這我也無能為力……」
身為組長的隨侍，橋本大都是形影不離地伺候，但知道要留給明穗和楓二人獨處的時間，並不會刻意去聽他們的談話。
今天他也如常在廂房外面等著明穗帶楓出房間去吃早膳，然而紙門打開，卻只有楓一個人垂著眉梢嘴角默默地走出來，也沒跟橋本打招呼，就自己往食堂走去。
「……？」這種情形很少見，在橋本的認知中，自家組長一向就疼愛這個小孩，所有不曾見過的溫柔與情感通通在與楓相處時展現，比起從前的冷澈青年更像個有溫度的活人，面對楓的情緒低落或鬧彆扭，更是以極為寬大的心胸與態度包容寬解逗他笑，從不曾說一聲煩。
楓也一樣，通常被明穗調解安慰完後很快就能恢復那明亮的可愛笑臉，從沒有像現在這樣默默一個人離開。
橋本不由一陣奇怪，明穗在此時也從廂房出來，卻似乎沒有要追上楓的意思，只是一臉困惑地望著那本就嬌小、現在更顯頹喪的背影慢慢轉過一個迴廊。
「組長，那小子怎麼了？」橋本問道：「昨天收到幸田少主跟少夫人的賀禮時還那麼活蹦亂跳的，今天是怎麼回事？」
「今天是楓的生日。」明穗說道：「他說想連我的生日一起慶祝，我說不用。」
自家組長不是特別愛熱鬧的人，也不會吵著要人替自己慶生，可明穗一向鮮少對楓的要求提出反對，理由就只是自己不愛熱鬧鋪張而已嗎？
「……組長。」橋本小心翼翼地道：「您的生日的確就在近幾日沒錯，儘管您從不特別去慶祝，今年是那小子第一次在我們這裡過生日，就配合他的心意熱鬧熱鬧有啥不好呢？」
明穗正色道：「正是楓在我們這裡第一次過生日，他是主角，我還去搶著要你們順便祝賀我，成何體統？」
這麼說倒也沒錯。
橋本撓撓頭，明穗想讓楓在這裡過的第一個生日充滿快樂回憶，自然不願讓楓是順便被祝賀的，可若說要讓自己成為順便被祝賀的，組長本人不在意不說，但從統領高樹組的威嚴與禮制的角度來看，要一個現役當家作陪襯，那可是大大的不妥。
「我想以那小子的聰明，應該能理解組長您的心意跟拒絕的理由，大概過一會兒就沒事了吧？」橋本試探地道：「我們先去用早膳吧？他說不定已經在吃了。」
「……好吧。」
明穗想了想，按照自己對楓個性的理解，楓在冷靜下來後應該就像橋本說的，能明白自己拒絕的理由並非隨口捏造，而在理解過後會開始自責不清楚組裡規矩云云，等他情緒過了之後就又會和之前一樣。
但這次卻不同，明穗和橋本來到食堂後沒見到楓，只看到食堂大姊收拾了楓吃畢的碗筷杯盤，那小孩聽說被問起明穗怎麼沒和他一起來，鼓著臉說「我要給明穗出難題。」後，一抹嘴就不知溜哪去了。
「這小鬼──當今天自己生日就可以這麼任性嗎！」橋本握緊自己砂鍋大的拳頭朝上頭呵氣，「要是被我逮到，誰還管生不生日，看我不痛打他一頓屁股！」
食堂大姊哼了聲：「小楓那麼可愛，是你說打就能打的嗎？」
「我、我這是在為咱們組長抱不平……」
「沒什麼好不平的，我倒是很好奇楓打算給我出什麼難題。」明穗冷冷一笑，朝橋本道：「傳令下去，守門的都給我看好，別讓楓偷跑出宅邸，從屋頂也不行，看到楓的話立刻攔下他並通知我。食堂裡所有人，在我找到楓之前都不准拿吃的給他。」
高樹組上下多少人，要盯一個少年還不容易？
高樹組宅邸大雖大，但也禁不起明穗長腿邁步地奔走找人，很快他就把自家給翻了個遍，連機關暗道都走過看過自覺沒有錯過，可就是找不到楓。
看樣子這所謂難題就是要自己去找到他了？
明穗去問守衛，他們都說沒見過楓跑出家門。
去問爺爺，這老人忙著臨帖練字，說楓根本沒來過，叫他自己想辦法找。
去問鎌倉，鎌倉說沒看到，但若明穗找到楓，請他提醒那小子躲貓貓玩夠了記得去練劍。
去問醫生，醫生倒是說了在早膳過後，楓來找他討梅子糖。
「小楓是明白事理的，他只是在自責自己沒考慮到您的想法，還有什麼自己都十六歲了還這麼不成熟穩重等等。」醫生淺笑著整理手邊的藥草說道：「他說他會找個地方冷靜冷靜，過會兒應該就會自己跑出來的。」
「是麼。」
明穗看著擺在小茶几上的梅子糖罐，也伸手拿過一個放入口中。酸甜滋味漫開，他不自覺就想到頂著苦瓜臉跑來的楓，在吃到梅子糖後被美味到的放鬆表情。一開始被楓的那句「要給明穗出難題。」挑釁的腦袋也慢慢冷靜下來。
姑且不論楓對高樹組宅邸內所有的機關暗道不熟，他平常出沒的地點就那幾個，也一直都依照明穗的吩咐專挑人多的大走廊，誤闖入密道陷阱的機會應該不多。而他說要找地方冷靜……全高樹組上下最清靜的地方，莫過於那人的住所了。
仔細想想，方才那裏也飄過梅子味來著。
＊＊
「他走了。」憲章放下毛筆，起身來到長廊淡聲說道，而隨著這聲話語，他剛才坐著寫字的一方榻榻米被小心翼翼地揭開，底下露出一雙賊呼呼的眼睛四下仔細打量環境，確定明穗不在場後才慢慢從底下暗室鑽出。
楓一早跑來就蹭到案桌旁臨帖的憲章膝上撒嬌，還獻寶似地拿著梅子糖說「這個好吃的糖果給爺爺，爺爺不要跟明穗說我來過這裡。」
憲章不嗜甜食，自然是不收這賄賂的，卻配合這小孩的要求擺了自家孫子一道。
「爺爺幫了大忙。」楓嘻嘻一笑整整自己的衣襬髮梢往憲章身邊坐下，老人看了他一眼。
「若在平常你跟明穗怎麼吵鬧老夫都不管。今天就特別助你一次。」說著，憲章的唇角以極淺的弧度微揚，「生日快樂，楓。」
楓睜大眼眨了眨，隨即綻開一個柔軟溫暖的笑靨，他起身伸臂環住憲章頸脖，以自己蓬鬆的髮頂朝人臉頰輕蹭過低聲說道：「謝謝爺爺，您真好。」
「嗯。」憲章以掌心輕拍拍人兒的小腦袋，這種如同最普通不過的互動與楓的親暱撒嬌，對於明穗和憲章來說都認為他們今生都無法對彼此做到，如今卻有了楓，那種毫不矯揉造作的天真單純融化了憲章一直以來的淡漠，即便那無甚表情的臉已改變不了，眉梢眼角流露出的溫度畢竟是不同的。
「啊，不好，明穗又來了！」楓匆忙放開憲章，隨即老人就看到這隻金毛小孩慌張卻仍不失靈活地爬上庭院中的一棵楓樹躲起來。
而楓才跑掉沒有多久，就看見自家孫子冷著一張冰塊似的臉拐過走廊轉角朝他爺爺走來。
「爺爺，說謊是不可取的行為。」高樹組長平靜說道。
「兵不厭詐沒聽過麼。」前高樹組長回敬道。
「坦白從寬。否則我就在楓做給您的點心裡放糖。」
「就只會使這些小把戲，老夫不記得有教出這麼低格調的孫子。」
明穗挑眉，他其實也不是想認真跟自己爺爺翻臉，他跟楓雖然難得吵架拌嘴，實際上卻只是無傷大雅的小事，估計憲章不會閒著沒事出手干涉，但顯然自己低估了楓在這位前高樹組組長心中的影響力，看這明顯得要命的護短，怕是這份嬌縱要趕過他這個親生孫子了。
「你看著楓時的視線，不妨稍微轉換一下。」憲章慢慢喝了口茶輕嘆，「老夫能給的提示就這樣了。」
視線……嗎？
明穗向憲章略一頷首，視線往憲章身後那仍留有些微梅子糖氣味的廂房內打量一圈後移往庭院。
今天的天氣算不上太好，可就是這種陰涼無甚晴光的天氣，楓才能難得地放下遮陽傘。
此時已是深秋，庭院裡的各種植栽都開始因為這逐漸變低的氣溫而改變顏色，滿園的金黃秋色中，幾棵楓樹更是如名家揮灑那樣，繽紛地綻放著紅金交錯的爪葉。
看著那些楓樹，明穗便想到他慣常讓楓穿的和服、甚平等，不論樣式，都是以紅色系為主調，再搭配其他顏色的羽織、或衣帶等裝飾。配上那一頭流金般的捲翹長髮，整個人就像棵會走路會嘻笑吵鬧的楓樹，眼前不自覺地就出現那嬌小可愛的人影，甜甜地喊他一聲「明穗！」
視線……
明穗回神，楓的身材嬌小，看著他的時候早已習慣低下頭甚至蹲身，很少出現需要抬頭看著他的情況……
明穗將目光往上方看去，只見園中的一棵楓樹上頭，隨著秋風搖曳的樹葉中若隱若現地透出一點獨屬於他的金色與紅色。
瞥見自家孫子那略鬆動的眉眼，憲章便知道楓沒辦法再躲藏多久，但明穗卻沒有立刻過去逮人，而是大大方方地轉身，朝庭園的另一個方向走去，還邊走邊喊著楓的名字，似是有意要繼續玩尋人遊戲。
＊＊
楓在樹上躲著，一直都有看見明穗和憲章似乎在交談，但距離不近，憲章說話的聲音又低，還用茶杯掩口，楓的聽力跟視力再好也無法得知他們的談話內容。看明穗轉身離去時楓稍稍放心，卻又很矛盾地有點失落。
──明穗，看不到我在樹上嗎？
唉算了，那表示我躲得很好！楓自嘲地想著，然後過不久，他看到明穗第三度折返，憲章依然坐著喝茶，明穗臉上的表情頗為懊惱。
「到處都找不到，我想果然還是再回來看看好了。」明穗這次說話的音量沒有刻意掩飾，因此楓也能聽到，「您真的不知道楓在哪裡嗎？」
「自己的人，你自己去找。」憲章依然沒有要加入戰局的意思。
「家裡很大，希望楓別迷路到哪裡才好……」
「演給誰看？」憲章吐槽一句，「別跟幸田家的小子學壞。」
「呵。」明穗輕哼一聲，他剛才去晃那一圈只是去下令讓守衛們可以不用繼續找楓。他已從憲章的說話聲中捕捉到一絲極細微的笑聲，更加確定楓就在這個庭院中，於是他穿了放在廊下的拖鞋，往庭院中走去。
「楓──」明穗故意從還帶著綠色、無法遮掩楓的紅衣的樹下開始查起，邊走邊喚道：「楓──躲哪去了？」
他鎖定楓能躲藏的樹並不多，就這樣一聲聲地喊著來到楓樹下時，紅衣赤足的少年就隨著一聲「抓到明穗啦！」帶著漫天如雨灑落的金紅楓葉從樹上跳下。
高樹組長憑著絕佳的反射神經一把接住人兒抱緊入懷，那熟悉的溫軟觸感與帶著梅子甜香的氣息席捲而來，令人倍感依戀地捨不得放手。
明穗語帶寵溺：「又調皮，爬那麼高做什麼？」
「爺爺說明穗小時候也爬樹。」楓笑著也抱緊了明穗，「我就想到躲來樹上，看明穗會多快發現我。」
「我倒是很好奇你這個『難題』會等我喊多久才願意下來。」明穗微笑，湊近輕輕一吻，「不生氣了？嗯？」
「嘿嘿嘿，不生氣了。」楓小鼻子驕傲地哼兩下，隨即又低下頭以額輕蹭蹭明穗的，「抱歉，我應該更多加考慮明穗的心情的。」
「無妨。」明穗也蹭了回去，「我對你說明的態度也該更好一點。」
「咳咳！」
被忽略了的憲章一個清嗓，對沉浸在兩人世界裡你儂我儂的小情侶給喝道：「給老夫回你們的院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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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明穗帶著楓在自己廂房前的庭園裡放煙花。
時值深秋，夜露霜濃，早已不是煙花的季節，卻仍不減楓的興致，他披著一身漂亮獸毛斗篷，手裡拿著盞油燈等明穗把花火從箱內拿出。
獸毛斗篷是小百合照著楓的身量裁製，又輕又暖十分舒服，花火卻是京介的主意。
高樹組財力畢竟不會輸人，送太貴重的珍品又怕人不肯收下，於是京介搜羅了各種稀奇古怪的花火，加上自家老婆的手製斗篷，果然楓收得開心，穿得暖和。而給明穗的則是幸田組旗下釀製的頂級美酒，楓不會喝酒也不懂品酒，但看明穗執杯的模樣，似也是相當滿意京介的一番心意。
手裡花火一個個點燃後拖著紅紅的火焰尾巴衝上天空，在夜色中綻開絢麗火光，那不愧是幸田組認證的花火，把漆黑夜空當成畫布般點染上各種鮮豔花朵，個個精緻不說，燃放時竟沒有刺鼻煙硝，有的在點燃時還帶了點幽微香氣。
京介送的那箱花火雖多，在楓歡快地一個接著一個點燃打上天空，也終於見了箱底，在和明穗一起放完最大的一朵花火後，楓仰頭嘆道：「真的好美哦，連花火都能講究成這個樣子……」
「要送你的生日禮物，他敢不講究自砸招牌嗎？」明穗坐回長廊又給自己斟酒，輕晃晃酒杯笑笑，「話說，你就不期待會從我這裡收到什麼禮物？」
「呃……我以為那把紅葉就是禮物。」
紅葉就是昨天明穗拿來給楓的那把專屬新刀，因著它刀鞘的紅漆與金飾而起名。楓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卻忘記自己頭上還戴著斗篷撓不到癢處，那樣子看過去就像隻毛茸茸的小動物惹人憐愛，「明穗有禮物要送我？是什麼？」
「來，你過來。」
明穗低聲喚道，楓歪了歪頭，依言回到長廊邊坐在明穗身邊。
只見明穗從懷裡拿出一條細繩鍊套上楓的頸子，鍊墜處是一個小小方型布包，布包的樣式簡單針腳卻很細密，正反面各繡著一枚楓葉和高樹組的家徽，粗看和高樹組的護身符很像，但裡面不知放了什麼，捏起來十分堅硬。
「這個是……」
「裡面放了我父親研製的獨門追蹤香，追蹤方法只有我和爺爺知道而已。這樣一來就不怕你亂跑了。」明穗揚眉一笑，將那護身符放進楓胸前的衣襟內，又伸手捏過人兒的臉頰道：「一早知道你今天會讓我滿屋子找你，昨天過午夜就該給你戴上。」
楓紅著臉弱弱抗議：「那樣明穗就是作弊了嘛！」
「我是黑道，真作弊又怎樣？」明穗笑睨他，「這個布料材質特殊，入水不濕，你洗澡也得戴著，不許離身。」
說著，高樹組組長湊近自家這個剛滿十六歲的可愛少年吻上他的額，以低沉又不太坦率的語氣在人耳畔囑咐道：「別辜負我難得親自縫的東西。」
「咦？這是明穗縫的……」
淡淡酒香襲來，楓呆愣著還想再從衣領內翻出那枚護身符來看，身子卻已被牢牢圈在對方懷裏。
石燈燭光略暗，交疊的唇瓣傾訴著低迴的深切情感，待到發覺，彼此都已離不開彼此溫暖的擁抱與臂膀。
楓的眼眶微微濕潤，今年的生日有來自京介夫婦、高樹組的食堂大姊們、醫生橋本鎌倉等人、以及爺爺的祝賀，還收到賀禮……是楓十六年來最為印象深刻、也最多人祝福的生日。
而眼前這個人的祝福與禮物，刻骨銘心地在自己心中留下最甜蜜的印痕。
「──生日快樂，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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