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宛如雪中初陽,即便是在冷若霜的風中仍然不減艷麗,滿盛滿溢的淹滿整片園子,從假山水的紅腳亭儀路波掏洶湧直至碎石地的舊蓬扉,浣花溪草堂,懸掛的木匾額入木三分的字帶著風雪的滄桑。
慵懶的側躺在紅腳亭的竹蓆上,手上拿著青玉杯微微晃著,微醺的臉頰,淺淺的笑意,全都藏在冬季的冷霜花裡不顯山水,今日的雪飄飄搖搖,路過的賓客少之又少,甚至可以說到這時候還沒有半個人踏入。
缺少了故事而索然無味的酒,卻又醇美的令人無法放下啊。
闔眼少憩,每片雪落的聲音盪在心頭,忽然有一陣雜沓之音入耳,當我睜開眼時,只見一名青衫男子駐足於不遠處的冷霜花叢前,從他的目光著眼處來看,似乎沒有發現紅腳亭內的我正注視著他。
那人的斗笠上覆著薄雪,青衫角濕濡了些,無法照出情緒的靛色眸子令他的存在感有些飄忽不定,如果不是特別敏感的人,很有可能就會因為他身上恬淡的氣息而忽略了他,而那人全身上下唯一能夠拉住注意力的只有他腰間的劍。
我沒有打擾他欣賞此情此景,就這麼默不作聲地繼續小酌。
一刻鐘,兩刻鐘,三刻鐘……足足在風雪裡待了一個時辰都不動。
來此的客人雖然無奇不有,但我仍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奇特的人。
「客人,喝一杯嗎?」我赤著腳,踏著搖搖晃晃的步伐笑吟吟的湊近,而那位如石雕般的人兒這時才動了動,肩上的雪因此撲簌簌地滑落,我忍不住又加深了笑意,他的眼睛近看更為迷人,深潭幽幽,劍輝熠熠。
這是一種純真而執著的眼神,看過了眾多熙來攘往的過客,能保有如此純粹的人屈指可數,或染上血氣,或披上假面,經歷了各式各樣的大小事,眼底的色彩通常會便的略微混濁,這是人生的必然。
他沒有答應,搖了咬頭拒絕了我的提案。
「花很漂亮。」留下了一句話,踏著匆匆忙忙的腳步離開了我的視線。
每年都有無數的人造訪,斟一觴酒,撫一曲琴,所有人都敞開著心房,冷暖甘苦,樂憂情愁,全都在浣花溪草堂裡留下了跫音,我喜歡傾聽每一位踏入此處花海的人,無論是多麼細小瑣碎的東西都別有一番風味。
冬季的事情過了很久,我仍然心裡有所遺憾,我敏銳的感覺到那人身上肯定有著濃濃的故事,只是人不願意講,我亦不會強求,當來時來須走時走,對於這個草堂來說所有人都只是一葉扁舟。
時光荏苒。
此時的菊花以至盛開之際,萬壽菊,紅香菊,金車菊,以滿城黃金甲之姿簇擁著蓬蓽生輝。連那潺潺而流的曲水也飄滿了金紅相映的落花,人說秋季是凋萎的季節,然而在這裡卻似春華滿門。
當我第二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隔年的秋天,因為他的氣質非常冷銳淡然,所以我很容易的就記住了,這一天的風甚是喧囂,園子裡的落葉跟花瓣混雜在一起起舞,他依然是靜靜地站在花叢前面一動也不動。
那是一大叢紅紅火火的繭織菊,是我特別開闢出來的新花圃。
「客人,喝一杯嗎?」我依舊提著酒壺捧著酒杯上去寒暄了一句,這一次他沒有馬上拒絕,而是猶豫了幾秒鐘後接過了我手上的一杯菊花釀,豪邁的一飲而盡「夠瀟灑!今日也是為花而來嗎?」
「去見人。」簡短的三個字,卻能聽出來些許的無奈與情懷。
「要聽一曲琴嗎?」我提議著,沒抱太多希望。
果然,他搖了搖頭沒再多說甚麼,朝我拱了拱手便告辭,如今日的風一般來去無影,一杯酒已是對於我這個園子主人的敬意了吧,我收回了關注拎著酒壺回到紅腳亭去,繼續等待下一個帶著人生的客人步入。
南風吹響綠葉的號角,翠華的光鋪天蓋地的填補了所有陰影,酷暑的熱融化在池水中開出無與倫比的燦蓮,唧唧蟬鳴依依餘韻,夏季的光景是碎紗裙上滾動的珍珠,讓人目不轉睛的迷戀與沉醉。
晨泥的芬芳,陽光的氣息,挑逗著細膩的嗅覺,連我身上的雲綾輕紗都綴上了天空與大地的溫度,涼蓆上的酒去了大半,紅袖不經意地沾上了酒污,但是這並不會掃了我的興致,在這樣璀璨的日子裡暢飲,是世間少有的絕妙時光。
從那秋季後又一年,我又遇見了他。
旖旎的繡球花簇間傳來了沉穩的腳步聲,我沒有抬頭,只因憑藉著過往的記憶拼湊出的輪廓,我能猜得出來來人是誰,然而這一次我還沒有湊過去,他便已經來到了我躺臥的紅腳亭,而話不說做到了一邊的涼蓆上。
「不看花?」我笑道,對於他的舉動雖有些驚訝,卻不至於大驚小怪。
「看了。」他一如往常的是那麼惜字如金。
「喝酒吧。」玉壺內的瓊漿泠泠而出,滿樽竹葉青。
他舉起酒杯與我一敬,接著便是三杯下肚,我注意到了他的衣襬沾了很多泥土與草枝,還有些污漬無法分辨出究竟是甚麼,他的氣息仍然是那麼遙遠淡漠,深埋情愫,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
「聽琴嗎?」
「好。」
指間縷縷撥心弦,流淌過蒼海桑田的人生,流淌過顛沛流離的世道,流淌過鴻鵠之志的歲月,餘韻彈起了繡球上的光珠,跨過了門扉上鏽綠的銅環,時如一江春水,時似一片漣漪,破開了層層疊疊的叢雲。
婉轉而激昂,深沉而高亢,聲聲扣弦,曲曲叩心。
那人就這麼靜靜地喝著酒聽著琴聲,畫面像是定格一般,卻又隨著時光不停轉變,我沒有打算停下來的意思,而他也未有要離開的樣子,他就這樣浸在了琴音醇酒與花香中,我能感受的到他眷戀的夢。
從天曦至燈豆,唯有琴與酒交流的渠道,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在落幕的一曲《花戲》結束後我問了他願不願意說說自己的故事,然而他沒有表明甚麼,說了句下次吧,起身便往園子外蹣跚而出,在月色下顯得有些寂寥。
後來我跟其他客人聊過此事,他們都會問我怎麼有點莫名其妙,而我只會哈哈大笑地答應,他甚麼都說了,只是沒有人明白他背後的故事,有的人啊就是那麼的純粹,沒有多少的掩藏,因此無需去遐想。
「只可惜,他還未邂逅最美的春季,明年的梨花盛放時,他應該會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