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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
日延跑著。
在雨裡,在街道上,在路口。
在高雄。
「你知道你高中畢業多久了嗎?」那穿著米色大衣的西裝男人只是淡淡的開口。
「……七年。」日延瞪著眼前的男人。
完全不同的氣勢。
社會地位上不同,問心無愧裡不同。
贏和輸的不同。
啪嗒!
日延跑著。
水窪上,涓流上,柏油路上。
雨上。
「你試了幾次?」那男人依然淡淡的開口。
「……你想像不到的。」日延移開視線。
他只是問了『你試了幾次?』
而不是問『你成績如何?』。
而他回答『你想像不到。』
而不是『剛起步呢。』……
……甚至不是『剛起步呢。』
他也只能這麼說。
他,忙了,
七年,也,
幹,他娘,
只能,這麼,說!
「我想也是。」那男人淡淡的點頭。
當然相信對方追逐夢想絕無一絲好吃懶做,至少七年不曾回家哀號就是一種覺悟。
但,那又如何?
失敗的夢想,無論如何。
就只是,一個不配有觀眾的玩笑。
而咖啡霧氣另一頭,
卻只能沉默。
「……」
只能!
沉默!
啪嗒!
日延跑著。
抱著筆電以免弄壞的上班族,抱著食材以免淋濕的小攤販,抱著小孩以免感冒的婦人。
他跑著,什麼也沒能抱著。
「現在做什麼工作?」那男人的聲線依然沒有起伏。
「……在羅導的劇組做事。」就如同日延依然沒有波瀾。
「做什麼?」只是他的沒有起伏是興趣盡失。
「……與你何干?」只是他的沒有波瀾是底氣全無。
「如果是理想內的工作,你就會很果斷地說出來吧?」
因為這樣。
所以興趣全無的蒼髮男人直說。
「……」
事實如此。
所以底氣不足的日延只能沉默。
啪嗒!
啪嗒!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小巷子,紅綠燈,斑馬線,騎樓。
上班族,家庭主婦,小攤販,乞丐,交警。
雨。
高雄。
日延跑著。
濕了頭髮,濕了杉。
濕了褲子,濕了鞋。
也濕了眼眶。
「這世界所有盛事都是用季來計算,金融是,球賽是,電影也是。」蒼髮男人面無表情。
「……你想…說什麼?」日延不自覺地岔了呼吸。
沉默。
雨漸漸轉大。
木色的桌子上,一只白色咖啡杯。
甜膩的霧氣。
「七年又幾個月,一共二十九個高峰季。」
縱使隔著霧氣,男人的眼神依然能直視男孩。
即使隔著霧氣,男孩的眼睛還是躲不開男人。
「所以我說,你的成績呢?」
***
所以我說,你的成績呢?
啪嗒!
所以,我說,你的成績呢?
啪嗒!
所以,我說,你的,成績呢?
嘩!
踩在雨中央,垂著頭,佇立在行人紛擾的小徑裡。
沒有傘。
身上沒有。
「承認吧,或許你是有才能的,但事情不是你這樣想像的。」
「胡鬧是需要適可而止的。」
「你已經二十五歲了。」
男人臉上一點起伏也沒有。
如同日延一句話也沒能說。
日延最後只能。
只能轉頭。
看向一直都沉默的,另一個七年不見,白髮蒼駁的婦人臉孔——
——事實上,日延的母親在之前給了日延一張信用卡,要日延留著。
日延笑著拒絕,這是他的堅持,也是孩子氣的驕傲。
他提早了很多人,用最正面的方式,接觸自己的成年。
而隔天一早打開房間時,門口多了一張簽好保證人名字的學貸單子——
——「假設我不這麼說,你會怎麼做?」那慈祥的嗓音如是說。
日延僵著一張臉,沉默。
男人也漠然一張臉,什麼都不再說。
——上頭是母親的名字。
這個他就接受了,而這也是承諾。
他必須想辦法過得很好,很好–—
「大概你還是會繼續做,你那時候已經十八歲,法律保障你很多東西……就算沒有保障你也可以自己做很多事情。」那慈祥和藹的女人陌生的表情,隔著一團團霧氣。
日延的腦海裡,媽媽總是笑容可掬的表情。
日延的視網膜上,女人那雙感受不到溫度的眼睛。
「就是要這麼說,你才會願意跟我保持聯繫,我也才能確保你不會做出無可挽回的失控,對嗎?」那慈祥和藹的女人勾起嘴角。
腦海裡,笑容可掬的母親莞爾。
視神經上,嘴角揚起的母親微笑。
七年前,七年後。
同個人,一種笑。
交織兩種截然不同的眼眸。
在腦海的另一側模糊了起來。
在霧氣的另一頭清晰了出來。
「只是說。」
佇立在雨中,日延咬緊牙關,抬起頭,瞪著灰色的濕潤天空。
細雨朦朧,傘沒有。
他第一次踏出南部高雄的火車剪票口。
出了月台,在有自動販賣機的柱子左轉,買了在那裡開著店的咖啡麵包。
走出車站後立刻瞇著眼,南部特有的那熱得一塌糊塗的九月中的暑。
「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有覺得事情肯定能順利,『肯定』這個概念並不實際。」
日延跑了起來。
踩過水窪,錯過行人,嗅著雨的味道和黏稠的鼻水。
悶濕氣候,在高雄。
而對謝日延這個新生來說,上大學這件事有著與眾不同的價值與意義,或許還有一點的賭氣。
賭客是自己,賭注是骨氣,莊家是命運,賽台則是自給自足活下去的承諾,獎品是夢想實行。
「如果你真的行了,那也很好。」
跑了起來。
斑馬線,被按了喇叭。
遇見了好的事,壞的事,錯愕的事,甘心的事。
遇見了好的人,爛的人,風趣的人,敬佩的人。
誰都不認識他。
「所以。」
跑了起來。
撞到人的肩膀,只是被翻了個白眼,並沒有挨罵。
那個人好像很疲倦。
年輕男人從趴著的桌子爬了起來,他坐的椅子上也放著一個筆電包。
那男人渾身上下有一股異味,年輕的他身上卻沾著不合襯的蓬頭垢面。
他揉了揉了眼,嘴裡叼著一支寫到剩下半截的木頭鉛筆尾端,筆尖晃了晃。
「我說。」
跑了起來。
踩過水窪,濺起的水花不小心撒在一個席地而坐的乞丐。
那乞丐閉目養神,像在沉思,也像都不當回事。
「那遊民兄,缺不缺工作?」羊羽勾起嘴角,真是有意思的一個人。
「七年了。」
跑起來。
逆著這條路的人潮,逆著每一個計劃好行程的行人,逆著每一個忙碌盯著錶的人,逆著每一個急忙躲雨的人。
撞到,撞到,撞到。
撞到,撞到,撞到。
他笑了,實在太習慣這麼個小房間,一個人,一杯甜咖啡,一臺打開文件介面筆電。
打開一個新的文件資料,熟悉的訂定版面、訂礎、格式設定、封面排版,這是他失敗四十九次所至少應該學習到的東西。
第五十回合。
他知道這個故事該怎麼開始。
第一場:
【時間:晨六時。】
【景:85大樓……】
「你的。」
日延跑著。
沒有傘。
「這東西要拍攝,百分之九成九九不可能。」
「我幹幹幹幹你娘!」
我幹幹幹幹你娘,
下注了,然後呢?
「成績呢?」
濕淋淋的身上沒有。
血淋淋的心。
他們都是天賦異稟的寫手,或是幸運非凡的創作人。
而這些名字裡頭。
從來就,沒有他。
也沒有。
***
「現在有個管理職,你可以空降,學著做點事。」
他坐在椅子上,希望能就這麼停止呼吸——
——他跑在大雨下,希望能就這麼喘破肺器。
「工作關係,我會在這裡待一個禮拜。」
「……」坐在椅子,他一聲不吭。
「啊!」跑在大雨,他仰天長嘯。
「搞清楚。」
「產值零的東西,只是嗜好。」
他坐著,握出血的拳眼——
——他跑著,泣出聲的淚液。
「搞清楚。」
「不管你有沒有自以為的才華,成績來看,市場容不下你,你也吃不下市場。」
他完全不能反駁,現實沒有,成績沒有,膽量沒有。
他只能跑在雨裡,情況只能,彆扭只能,尊嚴只能。
只能!
只能!
「搞清楚。」
「我不知道對你來說劇本是什麼,失敗的人不會少你一個,世界也不是繞著你動。」
「欸欸爸爸什麼是『好萊塢』?」
「就是世界上最厲害的電影製作團體之一。」
「喔喔!感覺好厲害!」
「對啊裡面都是頂尖的電影製作跟劇作,特別是科幻電影呢。」
「我也想進去底尖!」
「是『頂』尖,那要念很多書,你可以嗎?」
「嗯!」
「所以。」
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一秒鐘都停不下來。
「搞清楚。」
咖啡還繼續飄著霧雲,向上膩甜。
大雨還繼續落著濕氣,向下乾鹹。
「不要。」
他聽著。
「這就是電影,要租回家看嗎?」
「我想看我想看!」
「……你手上那一片《神鬼獵人》我覺得你看不懂,換這個如何?」
「星……大……」
「『星,際,大,戰』啦……」
他跑著。
「欸欸,爸爸那個是什麼?」
「那個啊?那叫做電影院,是放電影的地方。」
「那、那,什麼是電影啊?」
「就是故事啊,有的是想像的出來的,有的是從真正發生過的事去改寫的,差不多都是兩個小時的長度,電影院你現在還不能進去,我帶你去租影片好了。」
「再給人。」
他在很多時候為了追逐飄渺似雲的美夢,麻煩過很多人。
他在現在為了逃避築夢破滅的結果,直接就撞到不少路人。
「添麻煩了。」
他坐著,當然知道,當然知道,當然知道……
他跑著,當然知道,當然知道,當然知道……
「好嗎?」
於是他站了起來,奪門而出——
——於是他慢了下來,停下腳步。
高雄火車站。
「欸。」日延看著手上的甜咖啡,喊著身邊的女孩。
他們同屆,也都不打算升學。
他們今年二十二歲。
「嗯?」日延身旁的女孩眨了眨眼。
「妳覺得風險很大的職涯發展,有沒有試的價值?」日延笑著。
雨一直下。
日延卻不再跑了。
他慢慢地在買彩券的阿婆與壽司店店員的錯愕下,渾身濕答答地走進火車站裡頭。
在地上踩出一攤又一攤的水窪走上手扶梯,又濕又臭的狼狽模樣,讓方圓一公尺沒有人想靠近。
他拿出錢包。
抽出他至少還有的錢,歇斯底里的塞進去售票機。
塞了好久總算被吃了進去,他按了一張。
全票,區間。
台中。
「……妳哪來的自信?」他的舌頭又紅又腫,語氣也顫抖。
「這個嘛……」那馬尾女孩眼珠子朝上,略為思索。
隨後,她站了起來。
將手裏的咖啡放在長椅上,她踏步走到日延身前。
轉身,蹲下,托著他的臉,擠出一個章魚嘴。
她淺笑,眨了眨眼。
「如果沒有理由,我就不能對你有信心嗎?」
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肯定自己訴說。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還存在一個人,願意聽著自己訴說。
那……
「妳在哪裡……」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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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兩個主時間軸以及片段回憶,所以用了比較多格式,嗯……希望各位看的懂?
嗯……好像在學測前夕不該發這麼苦逼的故事齁?
不管啦哈哈,學測加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