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了，初雪早已經落下，過去這週柏林的氣溫卻像是春暖花開似的。
穿著長版的厚大衣都顯得浮誇，於是換上輕便的大紅羽絨夾克，刻意得像是想沾染點節慶喜氣。結果出門沒走幾步路就得把圍巾收進包裡，步行到地鐵站等車時甚至還悶得把夾克給脫了，整個人略顯狼狽。但渾身熱氣霎時有了去處，瞬間清爽起來的感覺倒也不壞。
獨自在家悶過了週日，週一午後就這麼有自覺地自救，耗上了單程一小時的通勤時間去參加久違的journal club。這個每學期雙週一次的活動，是博士學程的同屆學生自發性的聚會，通常是輪流報告研究主題與進度，偶爾也會讀一些研究方法上的期刊論文。美其名是共學，實質上則是大家藉機花式閒聊的午茶時間。其實在苦不堪言的研究人生能有這樣的時光甚是難得，但因為諸多因素，我已經快半年沒這樣見到大家了。
為什麼說是自救？我想，人畢竟是社會性的動物，正如他所言，「自尊會逼迫我在他人面前保持正常」。一進入社交場域，開關就登地一聲彈起來，模式切換。在這裡，我和在場所有同學一樣，只是個努力想辦法在三年間作出研究成果，順利刊登學術期刊，順利寫完論文、通過口試，能好好畢業的博士生。為了招募不到受試者而苦惱，為了統計分析而挫敗，為了解釋數據而焦慮不安，大家都聰明相當，走在學術路上卻也同樣笨拙。
縱使能力有些許差異，研究專長也各不相同，但是同在一起時我確切感受到，他們是世界上少數能深刻懂得這段生命歷程的人，而這某種程度上而言，使得一切顯得單純。單純是多美好的事啊。或者對最近的我而言，甚至是奢侈了。
我最終沒能對任何人提起，近來的我有點憂鬱。
憂鬱在讀博階段，對許多人來說幾乎可說是習以為常的狀態，我當然也不例外。無時無刻不感受到的虛無感的威脅，每一步都戰戰兢兢，深怕自己的研究一文不值，最終只是徒勞無功。但這可是一向能很好掌握work-life balance的德意志民族，尤其是在這座自由的城市，carpe diem，seize the day，絕大多數的人都曉得好好享受當下的人生。於是，壓力適當獲得紓解，陪伴與傾訴終究是最好的解藥。
我知道這也是我所欠缺的，我真的知道，至少在研究方面我是做得到的。然而近來使我情緒低迷的主因，卻不是來自於研究啊，我不知道該從何開口，所以最終什麼也沒能說。究竟為什麼有些事情，我總是無法對外國朋友傾吐呢？我想這無關乎語言，缺的是一份共鳴。每當這種時刻降臨，我總是特別想念台灣的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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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和她坐在飯店一樓，深夜時分，兩張舒適的長背扶手椅，隔著一張小桌，我開玩笑說簡直像是在做心理諮商。其實差不多就是了吧。我們聊起高中，那乘載了我們所有汗水與淚水的褪色紅跑道與綠皮；聊起了當年我知道，和我不知道的事；也聊起這些日子來她錯過的，我所有美好與痛苦的時光。
說著說著，我告訴她，其實我不真的明白近來的憂鬱來自何處。
是，選舉與公投結果自然令我感到沮喪，但是最初的氣憤與難過過去以後，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一直往下墜。漠然。這對我而言是全然陌生的狀態。既不悲傷，也不快樂。我甚至找不到繼續寫作的動力。我就只是停在了那裡，一腳踩入流沙，慢慢慢慢往下陷。
我身旁有太多溫暖的人，無論現實或虛擬，他們都朝我伸出了手，強而有力、堅實可靠的力量。我拚命試圖牽動肌腱，但是卻寸步未挪，連一根手指也無法動彈。我是個脆弱的人，一直都是，之所以能一路走到現在都是因為這些溫柔的聲音在牽引著我，可是這一次為什麼我會感到如此筋疲力竭呢？為什麼呢？
「我覺得妳這樣好傻耶。」她皺著眉，露出難以理解的神情。「背負另一個人的生命活著，不會很累嗎？」
「可是我沒辦法。」
我當然可以選擇放下，當然可以選擇活得更輕鬆一點，更任性地為自己而活一點。人的一生那麼短，為了自己快樂就好了，吃好、穿好、睡好就好了，好好地談場戀愛，好好地專注在能使自己開心的事情上。就連這次公投也是，為什麼要打開櫃子走出來，因為我是那麼幸運的人啊，就這樣安安穩穩在裡面待上一輩子也不成問題，為什麼要把自己脆弱的部分暴露在陽光下。我到底求的是什麼，我以為自己很強大嗎？根本捍衛不了任何事物，最終墜落的反而是自己，這不是很可笑嗎？
「我沒辦法，我不想放棄他的理想。」
我說，妳知道嗎，那天下午我走出老師的研究室，把門關上的瞬間，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拿著手機的手在顫抖，校園變得好大，秒針走得好慢，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怎麼把之後一口氣哭了一整個小時的眼淚忍住的。妳知道嗎那個時候我看到他朝我走過來我就只是一直哭，有好長時間都說不出話，我滿腦子都想著為什麼是他呢為什麼，他怎麼可以這樣死掉呢他不可以死啊，他還有那麼多事情沒有完成，連我這樣的人都活下來了為什麼他要死掉，那他的理想要怎麼辦，要誰替他完成呢。
已經整整四年過去，我在別人面前談起他已經可以不再掉眼淚了，書信整理完，回憶整理完，我以為我把他送走了，可是為什麼這次選舉和公投結果出來以後，他又回來找我了呢？
「我想達成他的理想，可是我覺得台灣並沒有變得更好。」
話才出口，我差點就要哭出來，但是我沒有。這一刻我才總算理解我一直往下墜的原因。或者只是總算體認到，我根本沒有那個能力延續他的理想。我一直以為自己在努力，但其實沒有，我以為自己做得夠多了但其實遠遠不夠。這次只是徹底讓我認清了這個現實的契機而已。
只感到無力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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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在我眼裡真的是很耀眼的存在。」
她透過九百度的厚重鏡片看著我，一雙明亮的眼睛依舊大得很不科學。我知道這大概是她所能說出最肉麻的話了，但是我沒有雞皮疙瘩掉滿地，反而覺得一陣暖洋洋的光籠罩著我。從儀隊時期就一直是這樣，她總是站在我身後，作我堅實的後盾。我從那時開始就是個愛哭鬼，早就被嫌棄過一輪了，即使畢業之後還是會時不時被拿出來恥笑，都已經習慣了。
此刻在她面前能忍住不哭的我，應該算是成長了吧？
「我覺得生命中能有這麼深刻的經歷，也算是很難得了。」
「也是⋯⋯那跟妳說個八卦好了。」
她對我突如其來的跳tone挑了挑眉。
「他其實認識我高中暗戀的女生喔，我們三個在晚上一起去過大湖公園。」
「這什麼超展開？」
「現在想想也真的是蠻瞎的，他那個時候還跟我要她電話，拜託，誰要給他啊？打什麼歪主意，他才不准把她搶走！」
「噗。到底是在吃誰的醋啊？」
「那還用說嗎？」
我終於牽動嘴角，久違地笑了起來。
創作內容
最好的解藥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