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電視五花八門的節目,感嘆:「時代變了好多,你們看的節目跟我們當年好不一樣。」
「卯姒阿姨,關於引擎裡的腦袋,有什麼吩咐嗎?」
「就留在哪吧,人在世的一切都是借的,為人類科技盡份力也不錯。」
我點頭,摸摸杯緣,喜歡冰滑的陶瓷表面:「阿姨的孩子,小空今天早上醒了,要去看他嗎?」
她傻了幾秒,回過神,抿抿嘴,欲言又止,撇過頭,從發抖的模樣看來,是啜泣。良久過後,她紅著眼回首:「他好嗎?」
「不確定,尋子女士先過去了。」
「是……嗎?」她低頭。
「卯娰阿姨?」
「征神,可以請你幫阿姨最後一個忙嗎?」
「阿姨儘管說。」
「請幫我轉告尋子老師:『感謝您一直以來的教誨、感謝您這幾年的照顧、感謝您毫無怨言守護我和我的孩子,最後,感謝您是我的老師。』」
聽到這番話,我知道她想做什麼。
她顫抖哭泣,淚水淹得張不開眼:「請告訴我的孩子小空:『媽媽很愛你喔,就算一個人也不要害怕,爸爸跟媽媽一直都會守護你,我們都在,永遠都在。我愛你,很愛很愛你,不要忘記。當你愛自己,就想起我們也愛著你。』」
「卯娰阿姨,妳……確定要這麼做嗎?」
「我已經是死過一回的人,神已經很仁慈,給了我時間陪伴小空,保護他,照顧他,看他長大,陪他感受世界,我很感謝。已經死去的人,不可以也不應該回到人間,我……必須離開!」
「等等,卯娰阿姨……我能替妳重新製造身體,繼續陪伴孩子,妳不需要離——」
「不行!」她退後:「征神,聽我說,要是所有人都這麼想,世界會毀滅。這是世界的真理,是生命的循環,也是我的信仰——該放下,就要放下。我很滿足,真的滿足。
「那為什麼還哭得痛徹心扉?」
「……」她咬住唇角。
「最後一面,至少見見孩子最後一面。」
「不行,我不能這麼做。見了一面,只會分不開。」
閉上眼,亞紀與伊微丹的臉就浮現眼前。我知道,還能阻止卯娰阿姨,還來得及。發生在我身上的過往,無法改變的現實,不代表現在必須一樣,不代表必須強迫接受。
「卯娰阿姨,我知道失去父母的感受,妳希望小空變得跟我一樣嗎?」
「征神,每個人都會死。」
「妳不.需.要用這種方式離開小空。」
「不,有必要。」
「為什麼?」
「因為信仰,征神,是信仰。我相信的神,是如此教導我的。」
我下意識閉緊嘴,咬住牙:「神不存在。」
「有的,征神,我能感覺祂的慈愛。」
「如果真的有神,亞紀和伊微丹就不會遭到殘殺致死。」我瞪住書架上的聖經,從未相信過的信仰。
「不是的,是神,救了你。」
「那麼絕對不該救我,祂會為這個決定付出代價。」
「求求你,征神,我不想和你吵架,不想傷害你——」她靠近,撫摸我的臉。
我嘆口氣,緩緩自我:「卯娰阿姨,請想清楚妳的決定。我完全有能力讓妳回到現實。」
「謝謝你,征神,阿姨好高興。」她親吻我的臉頰:「可是不要緊,真的不要緊。」
「為什麼,妳和亞紀死去前說一樣的話?」
「因為我們愛你,非常愛你。」
我閉上眼,讓理智重新聚焦。
「我知道我要求太多,可是最後,請你答應阿姨,保護我的孩子,保護小空,好嗎?」
我點點頭。
「謝謝你。」
她的身體開始發光,自發性量子消散。人的靈魂在離開身體後會逗留一段時間,藉由量子本身微弱的吸引力維持狀態,通常數小時到數天就會消失,被物質吸收或遭到高能量輻射破壞。然而有些靈魂會保持較長的量子狀態,也有較沾黏的特性——情感越強的精神,越不容易消失。
完成遺願的她,已經沒有足以綁住量子的情緒與遺憾,開始走向消散一途,也就是所謂的——薨。
她的形象越來越模糊,輪廓隨著逐漸飄離的光點消失,她閉著眼,帶著微笑一點一點離去。我張開手,利用精神力確保過程順利:「卯娰阿姨,一路順風。小空,我會接手。」
「謝謝……」
金黃色的光輝來到亮度極限,柔和的光輝幾乎不與周遭互動,沒有照亮物體的反光,只是自我閃耀,涓涓流動的量子束分道奔馳,向上、向下、向各方飄散。卯姒阿姨的身體越來越淡,一顆顆量子回歸無形。
我伸手捕捉最後的量子,小小的光點溫柔拒絕了我,在手心裡飄散消失。張開手,什麼都不留。
〥
晚上,我坐在落地窗前,沒開燈,讓月光逕自照亮四周。打了電話給尋子女士,告知卯姒阿姨離去的消息,託付的遺言。
「是嗎……?我知道了,這是她的決定,呵呵,很像她的風格。對了……謝謝你,卯姒他一定很高興能有你的協助,當然,我也是。另外,小空醒了,來看他嗎?」
我暫時拒絕,但保證之後會探視。掛斷電話後,只是盯著窗外看。
「征神,這樣好嗎?」月光下的玫兒搖曳生姿。
「這是正確的做法,是卯姒阿姨的決定。」
「那為什麼,汝看起來很難受?」
「關燈省電不代表我難過。」
「不用說謊,妾身都知道。」
「玫兒,我最近有點奇怪。」
「怎麼了?這麼突然?」
「近來常覺得,理性好像時常缺席,看事情的角度以及做決定的準則不如以往,世界看起來變得很銳利清晰,用情緒就能觸碰,不需理智介入。就連判斷和思考也變得駑鈍。」
「這樣不好嗎?妾身喜歡有人性的汝吶。」
「這種感覺如履薄冰,不踏實。」
「這種感覺是指……多愁善感?」
「不是我想用的詞。」
「情感用事?」
「對。」
「就算是這樣,征神還是征神啊。」月光下的玫兒花朵盛開,隨風擺動,火紅的瓣色覆上一層冰冷的月光,又冷又美。「不用因此感到迷失,情緒不是需要害怕的東西,那是遠古時代人類演變至今的精隨。擁抱它,不要逃避它。再說,汝有妾身,怕什麼?犯錯也一起錯。」
我沉默了好幾分鐘才開口:「我現在能理解,為什麼有詩人曾說:『世界上最神奇的魔法,是語言。』」
「因為妾身的話有魔法,讓汝找到方向,嗯哼!」
「生我者父母也。」
「知汝者玫兒也!」
我起身開燈。
〥
兩天後,我戴起頭盔,回到遊戲,很明顯,AlTIMATE運作正常,甚至感覺起來比以前順暢,或許是因為會思考的腦袋中,量子的疊加態與不確定性較高,不易運行。無論如何,卯姒阿姨已不在,留在哪的,只是具沒有意識的濕體電腦。
進入遊戲,載入聖都。
叮咚!剛上線,旁邊的訊息欄就跳出來。
「小番茄終於上線了!」
「兩天不見,跑哪去啦,黑番茄?不管了,馬上來微風平原,馬上喔!」
「好。」我回覆。
「Tomato。」
回頭,空大叔站在後面,表情柔和,略帶微笑。
「突然站後面想嚇誰?想撿肥皂?」
他問:「是你嗎?」
見我沒回應,他又問了一次。
「是你嗎,Tomato?」
「那個是你嗎?」我也丟出問題。
「對,是我。」
「嗯,那就是我了。」
他凝視我,突然笑開:「哈哈哈哈哈!」
我也稍稍笑了起來。
「Tomato,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