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我和冶金一起前往佐佐木家。
這戶人家是村裡的望族,不只名聲也大,本領也大。村子的人只要身體不舒服,第一個找得就是他們。
因為這個大望族的現任當家是個醫生。不對……應該說他們本身就是醫學世家。
佐佐木家雖然發源於這個窮鄉僻壤之地,但每一代當家在醫學上都有高深的研究,聯邦政府頒獎給他們的次數不勝枚數。
但我對他們的印象之所以這麼深刻,只因為他們捐給神社的錢乃居全村之冠……
「那間?」冶金指著遠處那棟白色大屋。「跟永樂村的水準完全不相符。」
「嗯……我敢說,你等等會更驚訝。」
我胸有成竹地打包票,但冶金卻皺起眉頭,滿臉不相信。
「走著瞧囉。」我笑了一下,繼續當帶路者。
不久,我們到了佐佐木家大門口前。
「簡直是宮殿。」冶金手遮眉梢,望著被廣大花園所包圍的三樓洋房。
「嗯,我第一次來也這麼覺得。」
不管看幾次都一樣,這棟房子還是這麼漂亮,甚至用宏偉來形容都不為過。光庭園裡的樹就不下五十顆,花圃裡的花兒更超過百種千朵。聽說每天都要動員五名以上的園丁才照顧得來。
等冶金讚嘆完,我才按下大門旁的門鈴。一個女孩的聲音立刻從傳話器裡傳出。「您好,這裡是佐佐木家,請問有預約嗎?」
「不好意思打擾了,我是永樂神社的伊織……」
「咿!伊織神主來啦?」女僕驚呼一聲。「快請進、快請進!」
鐵門啪嗒一聲,慢慢向左滑開。
我們信步走在大道上,冶金盯著噴水池和鋪在地上的大理石石磚,又轉頭看看四周。
「……起碼有神社的十倍大吧?」
「其實是十二倍。」
冶金立刻賞我一發白眼。「這村子真和平。」
「你是想說本巫女很閒嗎?」
「妳能否認嗎?」
我懶洋洋笑著,完全不想反駁。
兩名女僕快步走到我們面前,其中一個看起來年紀稍長的立刻屈膝行禮。「歡迎兩位,老爺已在大廳備茶等候。」
優雅的姿態讓人不禁讚嘆果然是大家風範,連招待的僕人都這麼有氣質。但冶金顯然提不起興致。反而是走進玄關後,他才嘖嘖讚嘆,可能是長廊兩側的古董壁畫太多。
穿過走廊,只見佐佐木老爺身穿純白色的休閒服坐在大廳的沙發上。
「伊織神主!」這位老人家一見到我,立刻熱情地打招呼。「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托佐佐木老爺的福,伊織一切安好。」
「這位是……」老當家一臉不解地看著扛長矛的冶金。
「啊,他叫冶金。」我立刻擺手介紹。「是我遠房表弟,趁著暑假期間來神社幫忙。」
「原來如此,」老當家嘴上突然犯起遲疑。「但等等要讓神主看的東西不是一般人會懂的東西呢……」
冶金眉頭一皺,敢情想看一眼結界還得來個本領調查。
不過老當家說的對,平常人的確不懂結界這東西。但他真把冶金看扁了。
我很想幫冶金澄清一下,但他身為驅魔師的身份可以主動透露嗎?我眼睛偷瞄一下,向他徵求意見。
「你最近都沒出門吧?」冶金連一點心理準備都不給我就突然反問對方。
老當家臉上一怔。「你、你怎麼知道?」
「而且,」冶金看都不看老當家一眼,自顧自地挖耳朵。「在我們來之前,還有其他懂靈力的人來過。」
「你……」
「別再問我為什麼,那不是我們今天來的原因。」冶金從懷裡掏出一本老舊小冊子,上頭寫著驅魔師三個大字。「現在,能走了嗎?」
老當家這次連話都講不出來了,只能傻傻地張嘴看冶金。
而我,則很壞心地偷笑。
敢懷疑冶金能力的人從來就沒好果子吃。
* * * *
佐佐木家的結界藏在很隱密的地方,我們先進入某一間上鎖的儲物室,再打開裡頭打著大鎖的小門,又穿過直達地下三樓的狹窄樓梯;才見到這間高三公尺,寬約十公尺,卻不知道有多深的房間。
不知道有多深不是因為本姑娘的視力不好,而是許多貼著符紙的垂直繩子遮蔽了我的視線。
這房間與地面上的華麗大屋完全沾不上邊,幾乎是簡陋到一個極點。除了角落有一套簡單的桌椅組外,就只剩剛剛所提的繩子了。
而這些貼滿符紙的繩子就是結界,其效力之強大,可能連山嵐都不敢輕碰。
「如此強大的結界,在永樂村絕對前所未見。」我凝視著繩子,口氣也有些嚴肅。「裡面到底封印了什麼?」
講真的,裡頭如果只是封印一些雜牌小妖,本巫女就表演活吞吟槍!
「這、這個嘛……」老當家的表情十分精彩,有歉意混雜著無奈,但更多的是陪笑。
就在老當家要開口說話時,有個聲音從結界裡傳來。
「你們是來找人家玩的嗎?」一名身穿紅色小袖和服,頭頂西瓜皮髮型的小女孩突然現身在繩子的另一邊,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正看著我,聲音如銅鈴般清脆。
我很失禮地不停揉眼睛。「冶、冶金,這不是……」
「嗯。」冶金點點頭。「座敷童子。」
「但座敷童子怎麼會出現在這?」
「這——」冶金臉上帶著意味不明的淺笑,望向佐佐木老爺。「還用說嗎?」
「不!這是祖先們做的!」佐佐木老爺拿著手帕不停擦臉上的汗水。「真、真的很不好意思,但這是我們家族最大秘密,請兩位千萬別張揚。」
冶金眉頭一挑,把吟槍扛在肩上。「關多久了?」
「差、差不多快三百年了……」或許是冶金的問題太犀利,佐佐木老爺的聲音有些顫抖。
「三百年!」我大叫了一聲,完全不敢想像在這房間裡活上三百年的滋味。
「對。」老當家低頭看著地板。「三百年。」
拳頭,偷偷地捏了起來。「憑什麼?」
我敢賭一百公升鮮奶,座敷童子絕沒傷過人!
「請等一下,伊織神主不是侍奉神的人嗎?那用結界封印妖怪應該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吧,為何如此憤怒?」
對這位老當家的疑惑,我不禁搖頭嘆氣。
妖怪自古以來就被定位成超越大自然的存在或邪惡的象徵;前者是因為牠們能飛天遁地或穿牆,後者則因平常人看不見也無法理解牠們的行為。
但扣除掉那些受核子汙染的魔獸,原生種的妖怪還是屬於喜愛自由的族群。牠們基本上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很少人會明白妖怪往往只是按照自己的本能而生存,有不少妖怪甚至不會主動攻擊人類,少部分甚至會給人們帶來幸福。
座敷童子就是其中之一。聽說,她們居無定所,來去無蹤。但只要進入某戶人家裡,就會讓那個家族擁有數不清的好運氣,不用走路跌倒都能有錢自動光臨。
可是這種特質也使座敷童子的數量變得極為稀少。許多有錢人家為了讓自己更富有,往往會花大錢聘請靈媒們來捕捉、禁錮她們。
眼下,就是一樁活生生的例子。
「很抱歉。」我望著被奪去自由三百年的座敷童子,心裡對佐佐木家的厭惡度瞬間呈現漲停板。「上天自有好生之德,對於囚禁無罪之妖這種事情……伊織做不來。」
「喔,不不不,神主誤會了,我不是請你們來加固結界的!」老當家不停搖手澄清。「其實是因為我們家族最近發生太多怪事情,所以想請神主與童子說說話,明白一下狀況究竟為何……您也知道,普通人光是想看到妖怪就很難了,更何況是溝通……」
雖然老當家講得很委屈,但我還是不想用任何形式或方法去幫這個忙。「對不起,即便只是溝通,也請恕伊織難以從命。」
「但那些怪事很嚴重啊!」老當家著急地大喊:「甚至有可能危害到我家人的生命……」
「不意外。」冶金緩緩走到結界前,低頭打量著童子。「靠這種方法賺錢,遲早有報應。」
座敷童子歪著頭回望冶金。那可愛的表情令人不禁想多疼疼她。他們互看了好一陣子,冶金突然伸手向繩子摸去。
「冶金!」我立刻張開雙手擋在中間。「你想做什麼?」
「拆掉它。」
「不可以啦!」我拍掉冶金的手。「你忘了嗎?結界成形之後,就等於兩個不同的世界,它會隨著時間而加強牢固性。你要是強行破壞一個三百年結界……那座敷童子真的會消失。」
「嘖。」冶金開始在結界前徘徊踱步。
看他這樣我也難受。但師傅曾說過,結界被破壞的瞬間會有強大氣流灌入,那種力量甚至能將鋼鐵扭成麻花辮。
冶金上次之所以能強行割破結界救人,全賴結界壁上有漏洞又還沒被分隔很久,所以氣流還不會致命。但儘管如此,還是得先讓那兩個孩子躲在樟樹後才能放手破壞。
「那、那安撫她吧?」佐佐木老爺突然發聲。「我想,最近家族裡大大小小的怪事,可能是童子不開心所引起的,煩請伊織巫女陪座敷童子聊天,希望能藉此平定……」
我不得不皺眉看著眼前這位老頭。剛剛不是已經拒絕過了嗎?
而且,難道他沒發現冶金已經在爆走邊緣嗎?距離踩線可能只差一公分啊!
「我不管那些。」冶金突然舉起吟槍,矛頭直指老當家。「但不管是誰,都沒資格囚禁一個原屬自由的意識!」
好吧,我猜錯了。那傢伙根本已跨線,而且看得出來不只一步。
我連忙跳出來打圓場。「佐佐木老爺很抱歉,但請原諒伊織真的不能幫這個忙。」
因為這種事情跟我的良心完全背道而馳。
原以為在長矛的威脅和我的拒絕下,這件事情會到此為止,可是結果卻出現一百八十度大旋轉。
「請大哥哥和大姐姐幫助爺爺,好嗎?」座敷童子墊著足下的木屐,望著冶金和我。
「妳關在這裡三百年,」冶金睜大眼看著童子。「難道不想要自由?」
座敷童子輕輕搖頭,臉上還帶著微笑。「外面也不見得安全啊,這裡雖然無聊了點,可是很安全,而且,爺爺常常會找人下來陪人家玩耍。」
座敷童子手裡突然出現一顆皮球,她轉過身,不停拍著皮球,好像在說她在這邊其實很怡然自得。
「唉……算了。」我說:「冶金,聽佐佐木老爺說完再生氣也不遲。」
冶金哼了一聲才將吟槍收起,然後又走到結界前面開始跟座敷童子聊天。
「佐佐木老爺請說吧,最近家族裡發生什麼怪事?」
「謝謝童子,也謝謝你們……」佐佐木老爺先朝著結界行禮才開始說:「事情發生到現在也差不多超過一個月了。首先是家族設立在全大陸的各家醫院突然發生股東集體抽走資金,不管我怎麼勸說,他們還是不肯讓資金回流……」
我眉頭一挑,沒想到第一件事情就跟錢有關。但這與座敷童子的本能不同,在她的影響下,佐佐木家族應該會財運亨通才對。
「後來,資金的事情過不到一星期,我那老伴不知為何突然昏迷不醒,甚至沒一個醫生能治好她……」老當家的聲音越來越小,好像很不想回憶。
「請等等,」我舉手打岔。「請問老夫人今年幾歲?」
老當家愣了一下才回答:「六十六。」
我輕輕皺起眉頭。「人老會生病是正常的,怎麼會說是事故?雖然股東抽走全部的資金也許有點怪,但如果他們想要換家醫院投資也不算很奇特啊……」
搞不好有其他家醫院抓到一隻法力更高強的座敷童子也說不定。
「這些我都明白……」老當家搖搖頭。「但我那寶貝孫女今年要考醫學院,經常熬夜唸書,她說最近到了半夜總會聽到怪聲音。昨晚經過她房間時,房裡突然傳出尖叫聲,我立刻走進房裡一探究竟,卻看到一個人把臉貼在窗戶上,手還不停拍打窗戶……」
「然後呢?」我丟了個眼神給冶金,他立刻靠到我身邊。
喔,我先說。人家可不是怕,只是覺得這可能是整件事情的關鍵,他應該也來聽聽……
「我拉著孫女衝出房門,大喊叫人過來,可是回頭一看,那人已經不見了。」老當家臉上帶著驚恐,完全不想回憶的樣子。「我父親在世時就有交代,萬一家裡出了怪事,一定要請身懷靈力的人來,同時要特別注意座敷童子的情緒……」
「停。」冶金直接打斷老當家的話,一點敬老尊賢的觀念都沒有。「剛才確認過了,座敷童子的確是自願留在結界裡。所以,先談談怪人的樣子吧。」
* * * *
結果我們在佐佐木家耗了大半天,直到中午才回去神社。
這一路上,冶金一直沉吟思索。
當然,本巫女也不讓他專美於前,不但陪他一起殺死腦細胞,還不停喃喃自語:「白臉、金色長髮,臉因為貼著窗戶所以有些變形,所以分不出男女……」
這是佐佐木老爺跟我們形容怪人的模樣。但村裡根本沒這種人,更何況被拍打窗子的房間在三樓。我可沒聽過村子裡有誰能跳這麼高的武林高手。
不過冶金顯然是例外。
他剛才為了檢查窗口外有沒有什麼線索,一跳就是三樓高,這讓大家看的目瞪口呆。想起眾人當時訝異張嘴的樣子,我心裡不禁有著小小驕傲。
「怎麼了?有想到什麼嗎?」
「呃,沒有。」糟糕,看來笑得太開心。我趕緊收起笑容。「暫時沒有頭緒,但我確定村子附近沒有這號人物。」
吟槍也睜開眼睛說:「剛才冶金跳到窗口時,我也沒有感覺到什麼特別的問題,雖然有妖氣,但那種濃度很正常。」
妖氣濃度很正常……這是什麼理論啊?
「難道四處都有妖氣嗎?」我問。
吟槍回答:「世間萬物皆有氣,那東西本來就不是生物的專利。」
「石頭也會有?」
「當然,只是很難察覺到。」吟槍停了一下,又繼續說:「但我比較好奇的是,剛才冶金跟座敷童子私聊時,童子有提到她也不清楚佐佐木家最近怎麼會發生怪事。」
回想童子當時的語氣,確實是不知情的樣子。
「但座敷童子本來就是帶來好運的妖怪,如今醫院被集體抽資、夫人突然病倒,現在又出現怪人騷擾……這些絕對不是好運氣。」
「其實,」吟槍突然嘆了口氣。「座敷童子也不是刻意的,那是本能性散發出來的磁場,沾了這個磁場的家族就會有幸運降臨。所以自古以來就被視為幸福的象徵……」
「所以她才會被關上百年。」冶金突然開口接話。「妳要讓我抱,還是坐椅子?」
「啊?」我愣了一下,才發現映入眼裡的是一千零八十層階梯,原來不知不覺中已經回到神社了。「兩個都不要,我自己走上去吧。」
昨天那種抱法太令人臉紅了。
「也好。」冶金點頭。「該運動了。」
「是啊、是啊……」我才剛認同地點兩下頭,立刻發現不對勁。「等等,你是在說我胖嗎?」
「不。」冶金一臉認真。「是我最近疏於鍛鍊。」
「呿,最好是。」分明說我胖。我一腳重重踩上石階。「你今天沒牛奶了。」
「啊?冰箱還有兩大罐吧?」
「過期了,等一下我會拿去澆樟樹。」
「欸……不能這樣啊!」
「哼。」我嘟著嘴,頭也不回地繼續爬樓梯。這是為了不讓冶金有機會說要去超商買牛奶。
但石階才剛爬到一半,頂上的樹葉突然傳來滴答滴答聲。
我抬頭望向天空。果然下雨了,鼻頭還被雨水點了兩下。
傷腦筋,常服是白色的。要是在這裡淋雨,兩旁樹上的葉子沙塵也會被雨水拍下來,沾到就很難洗。
「冶金,我們快點上去吧,用跑的。」神社沒有洗衣機,我可不想洗衣服洗到起水泡。
「等等。」
一頂紙傘突然遮住我頭頂。
回頭一看,撐傘的人正是冶金。
「慢慢走吧。」他說。
「……哪來的傘?」出門沒見他帶啊!
「袖裡乾坤。」冶金拍了一下他身上的斗篷。「驅魔師才會的法術。」
「……還蠻方便的。」
然後,沉默兩字又開始圍繞著我們。
我別過頭,寧可看兩旁的古樹,就是不願意看冶金。
這一切只能怪這場雨和這把傘。
因為……石階上,紙傘下,雨中散步,好像浪漫過頭了些。
我們又爬了幾層石階,雨變得更大了。
「躲進來點,」冶金將傘往我身邊再靠上幾公分。「衣服髒了不好洗。」
「那你呢?」我撇過一眼,嘴上抿了一下。
只會說我的衣服不好洗,都沒想過自己的衣服就好洗嗎?他有一半的身體都在傘外欸!
「沒事。」冶金只是輕輕搖頭就帶過我的反問。「以前流浪時就習慣天氣變化了,所以早上就把傘準備好了。」
「……喔。」我又別過頭看著旁邊大樹,雖然平常看慣了它們,但在雨中欣賞的經驗卻很少。「那個……」
「淋到了?」冶金又把傘靠過來些。
「沒有淋到啦,你好歹也自己遮一點。」我把傘稍微推出去一點,順便看了冶金一眼。平常有些亂翹的頭髮都被雨拍平了。「其實牛奶還沒過期,不用急著去買。」
冶金默默點頭,我們一起往上爬了幾層。
「啊……」我停下腳步。「冶金,我突然想去超商買點其它東西。」
冶金又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撐著傘轉方向。
於是,我們從雨中爬樓梯變成雨中壓馬路。
「冶金。」
「嗯?」
「靠過來點吧,超商比較遠,就算你習慣淋雨也可能會感冒。」這可不是本巫女在關心他,只是覺得他要是感冒會很麻煩,到時候還得花時間照顧他。
冶金保持他一貫的安靜態度,然後將身體往傘內靠進來一些。
結果我們走路的速度變得更慢,在傘下的時間變得更長——我承認,這是我始料未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