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好不容易完成歸檔的周靖琳,趁著空閒時間打開網頁,在搜尋列鍵入「高盛美」,按下搜尋。
最先跳出的是一些老舊的劇照,以及少部分她上綜藝節目留下來的畫面。
畢竟是沉寂許久的老牌藝人,最近的新聞也是好幾年前的了,而且都不是什麼好消息。
「咦?這個……」靖琳注意到其中一個標題——「老牌紅星遭綁架,失言險釀殺身禍」,她點開,那則新聞描述了高盛美遭黑道綁架勒贖的整起事件,最後好不容易自己成功脫逃報案;當時的她還給記者拍攝縫合後的傷口,同樣在頭部。
「難怪她說如萱跟她一樣勇敢!」
不過這不算新聞了,距今已經十幾年前;以她刻薄又潑辣的性格,會惹出失言風波,靖琳只想說「不意外」!
「妳在找什麼?」蔡譽偉從隔板另一側冒出來。
她嚇了一跳,「就、就隨意看看嘍?」
「找哪個明星啊?高盛美……沒聽過耶。」
「那表示你跟我一樣年輕啊!」她笑笑的,關掉視窗。
「妳最近還是每天去醫院關心那個小女生啊?」
「對啊!快開學了,她也要出院了,已經復原得差不多。」
「妳真的很有愛心,通常就算救了一個被害人,也不太會像妳這樣一直事後關心;不過……」他雙手合十,做哀求狀。「今天晚上下班,能不能請妳抽個空給我呀?」
重新綁妥馬尾的她挑眉,「要幹嘛?」
蔡譽偉低下頭,動作也顯得有些扭捏。「是、是這樣的啦!我有個朋友新開一家酒吧……」
「酒吧?抱歉,我不喝酒的!」她正色道。
「啊!也不一定要喝酒,有很多無酒精飲料,還有簡餐!口味還不錯,而且剛開幕還在特價,一起去肯定划算的!」
瞧他急得!靖琳看他臉紅得不像話,忍不住笑了,「這樣啊……嗯!其實我下班後通常沒什麼事啦。」
「真的嗎?那可以跟我一起去踩踩嘍?」他眼睛一亮。
她假意托著下巴思考,實則偷偷觀察他的表情,「是可以啦!只是……」
他忍不住振臂歡呼,「只是怎樣?」
「要等我先看過小妹妹之後再一起去?」
「當然可以!我也跟著去好了!畢竟是這麼轟動的大案子,我還沒看過她……妳的電話?」
看他喜形於色,靖琳又是一陣偷笑,但當抓起電話的瞬間,來電顯示讓她神情緊繃。
「組長!是,我是靖琳!」她往方子駿的辦公室探頭;奇怪,明明在裡面,為何不用分機?
電話裡的他深吸了一口氣,『妳最近……有接到妳媽媽打來的電話嗎?』
咦?找她說私事……「有啊。」
『她有跟妳說她最近的情況嗎?』
「唔,沒有特別說……」她心虛回應,畢竟李月嬌打了好幾通,但她幾乎都沒接。「怎麼了嗎?組長!我媽她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方子駿沒有回答,只說:『打個電話給她吧?』與其說命令,不如說更像個親切的提示。『妳現在打,先這樣!』分機響了,他急忙掛了電話。
靖琳盯著電話發呆;方子駿就算十分關心她們這些下屬,但像這樣直接介入,還是第一次。
「組長說什麼啊?」蔡譽偉提問。
「叫我打電話回家。」
「打電話回家?該不會發生什麼……」他迅速遮嘴。
她尷尬一笑,搖搖頭,「不知道……我打回去看看!」
「嗯!希望不要是什麼大事。」
她先撥了家裡電話,響了一分鐘無人接聽,才改撥手機。
「喂?媽!」聽見李月嬌的聲音,靖琳先是放鬆了心情,在一陣沉默之後,她才追問:「妳出門了?家裡電話響了都不接……妳人在哪裡?」
蔡譽偉假裝忙碌,實則完全沉浸在即將約會的愉悅之中。直到她高喊:「什麼……妳人在台北!」她猛然站了起來。
靖琳緊緊抓住手機,對母親的憂心直逼臨界點。「發生什麼事了?妳到底怎麼了!」
在母親終於鬆口的瞬間,她的腦袋登時一片空白。
*
讀了湯英理的詳細剖繪之後,方子駿輕揉著眉心。「所以老師認為這兩起事件不是意外與自然死亡,而都可能是謀殺案了?」
「不是可能,我確信這兩起都是人為促成的死亡案件。」
「雖然我相信您做的判斷,但……若要啟動法醫解剖或毒藥物檢驗,必須要有強烈的他殺可能才行,這兩起案件,有嗎?」
「第一起案件我親眼目睹了被害人失神墜落的瞬間,只要進行檢驗,相信能夠自屍體裡驗出大量的降血壓藥物;第二起案件死因雖是心室震顫,但被害人臨終前捧腹痛苦的模樣,疑似是遭人下毒;兇手或許利用她罹患心肌梗塞方面的疾病,在食物裡混入高劑量的藥物,長則幾周,短則數日就能引起中毒反應。」
「老師說得是犯罪手法,我在意的則是犯罪動機,這兩位年長者有牽涉到任何顯而易見的犯罪動機嗎?兇手為什麼要殺害他們?」
「因為同情。」
方子駿差點抖落手中的資料,「同情?」
「不忍看見病患持續受苦,或是聽見了他們發出類似年老無用的哀嘆;人是群居動物,一個人活著卻不被其他人需要,很容易懷疑起自己的生存價值。
「『既然活著已經沒有用處了,那還不如早早解脫了吧?』這就是嫌犯行兇的動機,而研究其過往經歷,嫌犯曾長期照顧年邁癱瘓的另一半,說是因為這樣而產生扭曲的妄想也不難理解。」她直視方子駿,「請問這樣構成法醫解剖的條件了嗎?」
感受到強烈壓力的他一臉為難,「如果沒有嫌犯的自白,或是目擊證人明確看見她行兇的瞬間,這樣是很難定她的罪的。就算在兩具遺體驗出您所說的藥物殘留也一樣,畢竟沒有人能確定他們不是自己服藥過量的,不是嗎?」
湯英理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
「還需要更強而有力、更直接的證據;老師,您有嗎?」
儘管方子駿語氣溫和,卻逼得她啞口無言。
更強而有力的證據。
「我一定會找出來的!」她抽回資料,大步離開他的辦公室。
***
到了下班時間,靖琳一刻也坐不住的直衝停車場。
「靖琳!那我們晚上……」蔡譽偉急急忙忙追出來。
「抱歉!今天晚上不行!之後再說吧?」她草草一笑,發動引擎直衝市立醫院!
李月嬌……她的媽媽,居然一聲不吭的跑上來住院了!儘管她聲稱只是做個全身健康檢查,但想也知道是謊話;只是健康檢查何必特地跑上來做?
好不容易抵達醫院,靖琳馬不停蹄地趕往位於十一樓的單人病房!
她奔跑著,在眼前彷彿無止盡的白色長廊間,隱約又聽見了風鈴聲——
『媽……救我,媽!』
就像回應她的呼喚,李月嬌適時趕到,『離我女兒遠一點!』
趁母親與那壯碩又喝醉酒的男人互相扭打之際,她則是慌亂的穿妥衣物並縮在角落發抖。
大約兩分鐘左右,那個醉漢狼狽逃走,李月嬌一手反握著沾血的菜刀,站在門口處,『滾!永遠不要再讓我看見你!』
『媽……』
母親用力關上門,在聽見她怯弱的叫喚後立刻拋下菜刀,緊緊抱住她。
『有沒有受傷?哪裡痛?對不起……靖琳,媽媽對不起妳!』
那一刻,或許是她們母女最靠近的時候。
但在之後,李月嬌的工作依舊,生活型態也絲毫未變;那樣的一份感動,終究隨著時間而淡化。
她們不再提以前的事,話題越來越少;而她的警察身分與母親特種行業的過往彷彿形成諷刺的對比。
明明是一起相依為命的母女,卻就此漸行漸遠……
不知不覺,變成了現在這樣。
十一之十七……找到了!
才拉開門,李月嬌的聲音斷續滑進她耳裡。「……多謝你的好意,但往後不需要為我這麼費心了!」聽起來……似乎有些動氣了?
她探頭輕喊,「媽?」
她的到來終止了兩人對談。訪客是個戴著帽子跟墨鏡的男人,靖琳對他沒印象,他也只是點頭微笑,「那我先回去了。」
李月嬌的反應出奇冷淡,「嗯。」
等到男人離開,李月嬌才放鬆般地笑出來。「妳還真的趕過來了?這時間一定很塞吧!」她氣色看起來還不錯。
靖琳走近,與病床上的她相望;從小就常被人家說她長得像媽媽,經過這些年的成長,母女長相越發相似,即便陌生人都能一眼就猜出她們的關係。
「剛剛那個人……誰呀?」
「一個朋友;聽到我要來健檢,特地為我弄一間單人病房!」她苦笑著搖頭。
八成是她之前在酒店工作時的客人,靖琳識趣地不再追問。「檢查結果……怎麼樣?」
「說是卵巢肌瘤!難怪我最近只要稍微一用力,這邊就開始痛。」她撫著腹側,「不用擔心!是良性的,很小。」
「可是還是需要手術吧?」
「會做個微創手術,最多要住兩個禮拜吧?不過也聽說有人三、四天就出院了!」
「妳之前說要來找我、催我回家……」靖琳雙手握拳,難堪又自責的心情登時湧上,「就是因為意識到自己身體出狀況了吧?」
「靖琳……」
「為什麼不明講?」她紅著眼眶,「妳只要跟我說……跟我說身體不舒服,我就會回去看妳呀!」
李月嬌緊抿著嘴,不預期發現她右手的包紮。
即便關係疏遠了,但母女終究是母女……這一點始終未變。
「就算要住我那邊也可以,想住多久都沒關係!」靖琳抬起頭,抹了抹眼睛說:「我的套房小歸小,要窩兩個人還是沒問題的。」
「因為妳不太願意接我的電話,我想妳一定還介意我……尤其妳現在又在這個單位努力;所以……」
「所以妳才自己上來看病對吧?」她握緊李月嬌,「妳看妳,連行李箱都準備好了!」
那個小巧雅致的格紋狀行李箱,靜靜的擱在角落。
「對不起……」
「要說這句話的人應該是我吧!」她打斷,口吻有點兇,緊接著,就像當年保護她的李月嬌一樣,她敞開雙臂抱住母親。
「拜託妳好好照顧身體!」她哽咽,「我沒有爸爸,唯一的親人……只有妳而已!」
就這麼一句話,累積多年的心結,終於開始鬆動了。
李月嬌靠在靖琳懷裡,她不住點頭,默默地流下淚來。
那是喜悅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