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溫和的陽光輕吻著女子闔緊的眼皮，她緩緩睜眼，黑色的眼睛在適應光線的過程中若隱若現。她輕輕挪動身體，瞥向自己正依偎著的男人。他平靜的睡臉看來是多麼的人畜無害啊，她能透過現在的姿勢感受到對方平穩地呼吸，確認了他正在熟睡。
她視線轉換到落地窗，可以看見一棵充滿綠意的櫻花樹。記得當初它還只有光禿的樹幹。她看著它長芽，開花，長出葉櫻……
她也從冬衣換成了輕薄的連身裙。雖然也不是她的。
她轉眼瞧見了他放在桌上的手機。現在他搭緊的手也已經垂在一旁。她知道這是最好的機會，也可能只有這麼一次。
她小心翼翼地挪動身體，深怕男人會醒來。長期施打藥物讓她身體遲鈍且笨重。她輕手輕腳的拿起黑色的手機，依從記憶滑開了解鎖——她暗自慶興他沒換鎖。
等待的聲音令人坐立不安，與周圍寧靜對立的是她躁動的心靈。
她低語著，每說一句話她都感覺到自己彷彿有了一對翅膀，慢慢地浮起，穿過老舊的天花板，飄浮在林間，凌駕於雲朵之上。重返久違的自由。
她無聲地放回手機，並確保它的位子完全一樣。回過頭，只見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瞪視著她，霎那間，她從頭皮麻到了腳底，臉變得和死人一樣。
她猛然掉下了沙發，腳上的鐵鍊發出了巨大的聲響，迴盪在過分寧靜的空間。
「淑雅……」
他裂嘴一笑，空洞的眼神猶如黑洞。
「妳‧打‧電‧話‧給‧誰‧呀。」
◇◆◇
「——我們筆錄就做到這裡了。林依雯小姐。」
隨著偵訊員警的話語，林依雯回過了神。林依雯。真是懷念的名字……
她含首，轉頭凝視玻璃窗，沒再注意員警在說些什麼。
倒影中的自己及胸長髮編成的辮子，此刻變的凌亂不堪，臉上也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瘀青，在一件大衣下的是她那件破爛的米色長裙，身上還飄著醫院消毒水的味道，包紮過傷口也在隱隱作痛。她低頭打量手腕和腳腕上的勒痕，已經退成了淡紅色，但被鐵鍊綑綁的感覺依舊清晰。
窗外車水馬龍的聲音感覺很遙遠，像是她在水中——也許是因為麻藥的後遺症，又或是還不適應。幾小時前她才以為自己要死了呢……她好難相信這一切都結束了——她再度看向自己的倒影，過去的短髮留長，穿著和過去完全不同的衣服。眼前的女人完全不是她所認識的林依雯。她伸手撫摸著亂翹的辮子，想起他會溫柔的幫自己梳理，在編好。
他第一次上她後，也曾這樣摸過她的頭髮。然後喊著淑雅，以及再也不屬於他的孩子們……可憐的男人。
「等等妳的家人就會來接妳，他們很高興妳還活著。」那位員警自以為幽默的說道。他收起收起手中的資料，對林依雯露出微笑。
見對方沒有回應，他露出憐憫的神色——只有一瞬間。「妳在這等一等吧。妳有想做的事嗎？」他重拾起笑容。問道。
林依雯頭一次正視那名警員，雙眼變的老大，像是某種動物。
「我想去看程鍾治……」
◇◆◇
偵訊室內只有一盞燈光打亮灰色的牆面，電燈正下方擺著唯一的桌子和兩張椅子。一名看似文質彬彬的男人雙手交疊優雅地放在交叉的膝上，面帶微笑。讓人產生他還是那個醫界天才的錯覺。
「所以你都認了？」坐在他對面的刑警在紙上飛快地書寫，隨後抬眼，對上程鍾治那泰然自若的神情。
他吞了吞口水，他確信在男人平靜聰穎的眼底瞥見了他熟悉又陌生的瘋狂。
他知道，這男人是個徹底的瘋子……
「在去年出獄後，你在暗巷裡尾隨被害人林小姐並綁架她到你在山區的別墅，將她軟禁了整整六個月……」
「是的。」程鍾治語氣淡然，好像他只不過是在問診。
「還對她施暴，以藥物控制，甚至長期性侵……」
他翻了翻資料。
「她是你兒子的前任保母。你這是報復她舉發你？」
◇◆◇
林依雯站在偵訊室前，透過單向式的魔術玻璃看著裡頭的情況。柔和的燈光輕輕覆蓋在她纖弱的身軀，像是一件斗篷將她緊緊守護；宛如殞落的天使，散發著生命中最後的光輝。
「他說了甚麼？」過了許久，林依雯終於口。語調平靜的連陪在旁邊的警察都有些好奇的挑起眉。
「他都認了。現在還在禎問犯案理由。」
林依雯眨了眨眼，視線始終盯著程鍾治——那個因她失去失去一切的男人。
她輕吐出一口氣，猶如將回憶吐出，化做屢屢風煙。眼眸半闔，耀如夜空。
「他把我當作了他妻子……」
◇◆◇
六年前的夏天，林依雯剛從大學畢業。從小就非常喜愛小孩的她畢業後便想找一個從事幼兒教育的工作。
結果出乎意料，她找到的是一份保母的工作。
幫一名單親醫生照顧兩個分別三歲和在家自學的十歲兒子。
她還記得第一次與那家人見面的情景。
孩子活潑可愛，很快就與她親近；父親溫柔親人。雖然沒有母親，但他們並沒有因此而有所自卑。她馬上就對這一家人印象深刻。她尤其記得那個大男孩，五官清秀標緻，笑容像天使的那個男孩。
偶然間撇見的全家福，上頭有一個她沒見過的女人——她相信這就是醫生去世的妻子。她簡直就是男孩的翻版。
照片上她穿著一件米色碎花洋裝，長髮編成了整齊的辮子，笑容可掬，懷裡抱著一名嬰兒。程鍾治和他們的大兒子也站在一旁，笑容燦爛不已。但誰也想不到這麼一副天倫之樂會就此夢碎……
——她也不曾想過程鍾治會做那種事……
記得某日午後，氣候宜人，不刺眼的陽光將世界染成了金色。一個令人昏昏欲睡的春天午後。
孩子們熟睡，而她正準備著他們下午的點心。一個平凡不過的午後。一個她所知美好終結的午後。
「小雯姊姊……」
身後的傳來呼喚她的稚嫩聲音。她回首，只見年紀比較大男孩帶著笑容望著自己。害羞而泛紅的雙頰讓襯托著他可愛的臉。光線角度正好，讓他全身沐浴在閃耀的金色中，宛如新生的聖潔天使。
林依雯展開甜美的笑容，猶如迎接新生命的聖母。但男孩接下來的話語直接讓她從天堂落下……
她永遠記得男孩怒視的仇恨目光，他哭腫的雙眼讓林依雯感到一股罪惡感。
他的模樣如被推入深淵的墮落天使……殘破，卻又充滿力量。
——對不起……
不知為何，她道歉了。也許是因為將他們兄弟倆從最愛的人身邊帶走而感到愧疚……
◇◆◇
她艱難的睜開眼，後腦杓的強烈劇痛讓她整顆頭都嗡嗡作響。眼前出現了一張熟悉的臉，一張她以為永遠都不會再看到的臉。
程鍾治。
他昔日溫文儒雅的樣子以不復在，無神、空洞佔滿了他的眼。裂齒一笑，更添瘋狂。
林依雯試圖挪動身體，這才發現雙手早已被鐵鍊綑綁，每動一下就勒得她發疼。
「我終於找到妳了……」他輕輕拂摸過林依雯有些擦傷的臉頰。語氣輕如細風。
「淑雅……」
「妳終於回來了……！」
笑容加大，瘋癲之色佔據所有。隨即他粗暴地扯開女人的衣服，任憑她尖叫，任憑那些徒勞無功的反抗……
那段記憶她不願回想。絕望、恐懼填滿了一切又一切……
她現在還記得身下的痛楚……
以及那被深埋的小小惡種……
◇◆◇
由遠而近的腳步聲並沒讓林依雯第一時間有所反應，直到那懷念的稱呼傳耳中，撥動了深埋在她心底的那條弦。
「是小雯姊姊嗎？」
即使聲音已褪去了過往的那份童真，但林依雯還認得出來。她表情頭一次有了改變，無神的眼睛聚焦在來者身上。
對方一身整潔的白上衣和藍色牛仔褲為他添上屬於這年紀的青春氣息，面帶著淡淡微笑的少年讓人看了心平靜。
「妳是小雯姊姊，對吧？」似乎很高興能再見到女人，他眼中跳耀著喜悅。和現在身處的地方和情況非常不搭。等到看清女子臉上的各種瘀傷後，露出了驚惶的表情。「天那！妳怎麼了！」
經歷了變聲期後，少年的嗓音變得低沉且富有磁性。比小時候更好聽了。
他伸手小心地觸摸那些傷口，就怕弄痛了林依雯。
「天宇……？」林依雯喊出了那她許久未提的名字。她很難將眼前這笑容可掬、正在為自己傷勢憂心的少年和多年前那個說恨她的男孩聯繫在一起。
她細細打量他，不知是因為她本來就就不高，還是程天宇真的長得比較快，他們已經差不到幾公分了。
長大後的他，就連外表也多了幾分男孩子氣，已沒如從前那麼的秀氣。
蛻變成熟的外表就像……程鍾治。
她抿起嘴角，一語不發。在無人察覺下，她的眼底閃爍著不明以狀的情緒。
◇◆◇
「你現在還是和弟弟住在一起吧？」他倆並肩坐在靠牆的長椅上。雖然早就知道答案，但她也想不到現在能聊甚麼。
她這些年都有定期追蹤他們的現況，只是一直沒勇氣打通收養家庭的電話。
「是阿，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沒人再接話，話題就這麼打住，外頭城市的喧囂聲代替沉默的寧靜填滿了兩人間的空隙。讓他們有時間沉澱，琢磨心中想說的話，不讓這難得的相處時間在無謂的閒聊下虛度。
「吶……」林依雯開口。
「你還恨我嗎？」她睨眼看著少年的表情。只見他露出苦笑，搖了搖頭。
「那麼……」女子雙眸微張微合，好似閃爍星宿。
「你還愛他嗎？」
程天宇凝視著她。始終微笑的神情讓人難以猜透他的心思。
「不。」他語氣堅定，雙眼直視。「我現在已經知道他對我做的事不是該出現在親子間的的行為，甚至是對一個年幼不懂世事的孩子……但我不恨他，他終究是我的父親。」
林依雯心裡某處的負擔終於輕了些。她很高興這孩子終於懂了。
「那妳呢？」程天宇反問：「會恨他嗎？」
她盯著程天宇深棕的眼瞳，從那之中找到了程鍾治，以及……方淑雅。那個被她代替的女人。
「不。」她雙眼失去光彩。想起了這半年被囚禁了點點滴滴，她心中複雜不已。她因程鍾治的陰晴不定而恐懼；但卻也深刻的感受到了他對逝去妻子的愛……
「他只是太愛你母親了。」她輕輕地彎起嘴角。彼此心照不宣的相互凝望，他們牽起對方的手，兩人淚珠一同滑落。
他們這樣陪著對方流淚，互相為對方療傷。
他們知道，不論是他，還是她，都曾是那男人用來投射對亡妻愛的替代品。
——那深沉，同時又充滿著思念的扭曲而變質的愛……
◇◆◇
林依雯跟著父母回到了中部老家。
他們最初看見失蹤許久的女兒時，還不敢相信，直到她出口呼喚才衝過來緊緊地將她擁入懷裡。他們抱在一起哭，哭了好久……
她之後才發現，爸媽看起來老了好多歲，頭髮也白了……
回到家後，她回到以前的舊房間。這裡幾乎保持著原樣。看這穿衣鏡中的穿著洋裝的自己，除去那些傷痕的話，自己那張娃娃臉讓她看起來就像是十二歲的小女孩。
——她真不習慣步伐輕盈的感覺……
她走到浴室，在盡量不弄痛自己的方式下洗了臉。脫下了屬於方淑雅的衣服，看著長髮的自己，隨後，她拿起剪刀，抓起頭髮想要將這最後的殘影去除，變回她熟悉的林依雯。
但手在空中定格許久，遲遲未有動作。
她放下剪刀，也沒將衣服穿上就離開浴室，拿起了家用電話撥打了一通電話。
「喂，」她的雙瞳在黑暗中微微閃現。
她停頓了會，說道：「天宇嗎？」
「我愛妳，小雯姊姊。」男孩露齒一笑。以為是孩子心血來潮，林依雯輕笑出聲。
「我也喜歡你啊。」她在男孩面前蹲下身，與其視線平行。
「不是。」他眼神堅定無比。
「是『愛』喔。」他向前緊緊抱住林依雯，吐息只差幾米。「是可以玩大人遊戲的那種愛，就像我和爸爸一樣……！」
語落，男孩便吻上了女子的唇。
◇◆◇
「小雯，過了這年，我知道我還愛妳，那絕不是小孩的童言童語。我很感謝妳所做的一切，是妳救了我，也讓我弟弟免於跟我一樣的下場。」程天宇神情認真不已。他執起林依雯的手，輕落下一吻。
她靜靜的看著眼前和程鍾治相似不已的少年，一語不發。
他塞給了她一張紙條。「我愛妳，」
他這時湊近女子的脖頸。
他的吐息觸動著她久違的感官，如惡魔般的呢喃敲響著她的耳膜。
輕如風，細如霧，如霎那流星。
只為她……
兩人再相約的公園見面。昏暗的角落中，彼此的眼瞳是他們眼中唯一的事物；紛亂的吐息擾亂著那偷嚐禁果的靈魂。
程天宇展開笑容，輕嗅著林依雯身上獨有的芳香。那在他童年中留下痕跡的馨香。這也是沾染了他父親的香氣。令他瘋狂難忘的香氣。
林依雯感受著程鍾治在她心靈某處種下的火種，隨著少年的動作蔓延至她全身，焚燒著她的靈魂。宛如程鍾治那令人流連的撫觸。
他吻上女子的唇，兩人舌間交錯，共織出一段他們專屬的舞蹈。她雙手勾上少年的脖頸，猶如殉道者展臂擁抱火焰。
罪惡的業火在他們間燃起、茁壯。
一發……不可收拾。
——兩人如同亞當與夏娃，從神的樂園中墮落……
創作內容
【短文】十字架下的黑天使
成為女皇的方法 (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