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布置壁報比賽，毫無懸念地贏了。
比起根本沒做、隨便亂做、想認真做但效果不好的班級，阿澤這一手磁磚拼貼法讓不少老師覺得很有新意。
靠小小的紙片黏出整面春意盎然的花園，就算細節處無法展現，可是當打分數的評審站在教室前的講臺往後一望，整個三點五公尺寬的布告欄所表現出的大氣，搏得不少額外的分數。
所以第一名就這樣定了，分數比第二名還高出許多。
班導特地在數學課的尾聲大大稱讚阿澤，但更值得班導高興的是，原本班上的邊緣人物能靠自己的努力讓其他同學倚重，不用特別輔導，也不用拉到檯面上來談，一切風平浪靜，自然地解決最好。
下課後，因為剪剪紙就得到一支小功的組員們紛紛圍在阿澤身邊，有的道謝、有的約出去玩，阿澤生平第一次受到這麼熱絡的關注，有一點不知所措，還是得靠藝寧替他圓融巧妙地處理這突發而至的人際關係。
大家有默契地一起拿出手機，在社群網站上互相加好友，交換通訊軟體的帳號，氣氛又更加融洽了。
融洽到有幾位同學，阿澤根本就不認識，依靠網路卻連他們昨晚去吃什麼晚餐都知道，一種詭異的錯覺，好像大家都是老朋友一樣。
加入的群組越來越多，阿澤才知道原來班上的活動這麼多，上個禮拜去唱ＫＴＶ、上上禮拜約去新開幕的牛排館試吃，就連上上上禮拜的期中考前都有各科的筆記圖檔放在上面。
反之，一旦在網路上絕緣，這些統統都不存在了。
還好阿澤終於成為資二仁班的一分子。
在朝會由學務主任當全校師生面前宣布，得獎的興奮強烈到一直延續，大家還一起跟得獎的布告欄合照，驕傲地上傳到社群網站給親朋好友瞧瞧，一群人圍在教室後直到下堂課的老師來了才乖乖散去。
阿澤也趁機用手機拍了一張，發表在自己經營的默者專頁。看著讚一個一個跑出來的短短幾秒鐘，好像得到某種程度的滿足，說是幸福感嗎？可能不到，但已經算是快樂。
即便很短暫，快樂還是快樂。
那張照片刪除、扔掉午夜深藍的警告、拋棄掉過去與同學之間的誤會，阿澤忽然覺得沒有遺憾了，每一天都過得更好，再也不用回去過去獨自一人吃午餐的日子。
阿澤都快要忘記過去是怎麼活過來的，被排擠的同時自己也排擠任何人，在周圍築起一圈移動的柵欄隔絕所有不必要的交流，直到藝寧用最柔軟的方式開鎖，讓同學可以進去，讓他可以出來。
他的校園生活在夏天即將消逝之前開始忙碌起來，除了順利投出參加聯合美術印象大獎的油畫作品外，還受美術老師推薦加入美術社團，在裡頭以學生和助教重疊的身分學習，幫助一心想發展自己繪畫能力的同學。
用心經營的默者專頁雖然在追蹤人數上遭遇瓶頸，但比起三個月前完全無法同日而語，現在一張作品上傳，平均大概有六、七百個按讚數；就連一些比較生活的貼文，比方說三天前購入人生第一張電繪版的照片，也有四百五十幾個讚。
即使沒承認，但阿澤真的愛上了被關注的感覺，就算變得更忙，還是會花時間在網路上處理私訊和回答網友問題。
儘管和網路上的大神們相比仍是天與地的差距，可是守著自己小小的默者專頁看其慢慢茁壯，那無法言明的成就感仍讓他天天笑著上線。
網路是全世界最公平的地方，阿澤再一次確認這個道理。
日復一日，繼續，日復一日。
直到，未來的某一日，一封信寄到阿澤的家。
＊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阿澤就不敢踏進阿芝的房間了。
今天他卻從大門按電鈴，等到阿芝爸爸開門後，脫掉拖鞋，打了招呼，極有禮貌地進去，小心翼翼地爬樓梯到二樓，經過一個轉角，站在阿芝緊閉的房門前，慎重且輕微地敲門。
明顯知道來者並非父母的阿芝，在房內砰砰砰砰幾聲，相當狼狽地開門，披頭散髮就算了，身上還穿著懶熊睡衣，連牙都沒刷，眼尾還有一點眼屎。
「不准看我！」阿芝雙手掩面，直接衝去浴室洗漱。
畢竟這間別墅和自己家的規格一模一樣，阿澤就算慢了很多步，依然順利到達浴室門外。
「我有急事，妳搞定後快出來。」
「你、你走開……怎麼可以待在外面，我在刷牙、洗臉，還有那個欸！」
「沒關係啦，妳的眼屎和口臭我都不在乎。」
「我才沒有眼屎和口臭，王令澤你再亂講，我等等出去撕爛你的嘴！」阿芝邊刷邊罵，雙腳跺步，急著要換套衣服。
「我有一件大概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要對妳說，真的無比重要。」阿澤用前所未有的認真口吻。
「……什麼事？」阿芝放慢進出自己嘴巴的牙刷，很慢很慢。
「妳出來再說。」
「只能……對我說的嗎？」
「對，只有妳。」
「給我點心理準備。」
「我等不及。」
「到底是多重要啦？」阿芝的心臟猛跳，突然覺得慌張。
「事關我的未來人生。」
「那、那要給我時間換衣服喔……」
「衣服不重要，重要的是妳啊。」
「……」阿芝有點錯愕又有點感動，手又再度加速刷牙。
再快，也是耗掉二十分鐘，她才梳洗完畢，頭髮綁好，拍拍水潤粉嫩的臉蛋，抹上一層純天然的暈紅，假裝自己很堅定，什麼都不怕似的開門，雙手扠著腰，維持過去的凌人氣勢。
但明顯弱上不少，沒那麼銳利，多出幾分嬌羞。
「要說什麼就說吧，反正我都快成年，該見識的都見識過了。」
「喔喔，不愧是阿芝，離十八歲明明還要好幾年，卻能擺出八十歲的樣子。」阿澤慎重地交出一個白色信封。
「拜託，什麼年代了，告白還用情書……咦？」
阿芝接過，看見信封正面印著聯合美術印象大獎結果通知，頓時心一寒，有幾分想把阿澤塞進馬桶的衝動，冷冷道：「就為這一點無聊愚蠢的小事，一大清早跑到我家？」
「快快，替我開吧。」阿澤緊張地搓著雙手，「然後告訴我結果，不管得獎還是落選，請用最溫柔的語氣，謝謝。」
阿芝高高舉起信封，從中間撕成兩半，再撕成四塊。
「我的未來人生啊啊啊啊！」阿澤跪在地上撿人生的碎片，沒有未來。
「反正網路也能查吧。」
「我不敢點進去看啊。」
「那就沒辦法嚕。」阿芝伸懶腰，一大清早的小確幸。
「等等……我可以拼起來。」阿澤趴著，聚精會神，當通知書內的字一個一個映入眼簾，不知不覺念了出來，「聯合美術……印象大獎，油畫組……新人……獎，請於十月三日……頒獎典禮……」
「……真、真的得獎了？」阿芝掩嘴，完全沒想到。
「過來！」
「你要幹麼！？不、不要過來……不要……」
「跟我走！」
阿澤一個俐落的動作，直接揹起阿芝，滿臉漲紅地狂奔下樓，不管女方爸爸坐在餐桌吃早餐，二話不說地強行擄走人家的女兒，打著赤腳跑出屋外，踩在不燙的柏油路面，毫無理由地衝刺、衝刺、再衝刺，把背上的阿芝嚇個半死，雙手緊緊抱著，就怕摔下去。
「啊啊啊啊！」阿芝忍不住尖叫。
「喔喔喔喔！」阿澤忍不住狂吼。
早晨寧靜的巷弄內被他們喊得雞飛狗跳，不少人鄰居打開門窗查視，看是哪個神經病在發瘋，卻沒想到是住在街尾一向文質彬彬的少年，紛紛嘖嘖稱奇想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
憋太久了，對阿澤而言，真的壓抑太久了。
一個熱愛繪畫的資訊科學生，撇開左手的問題不談，一直以來沒人看好過，不只師長和同學，就連隨便一個路人，都會說出不少音量壓低卻剛好會讓阿澤聽到的評語，什麼過陣子就放棄、什麼畫再好有屁用、什麼不務正業難怪成績差，各式各樣的冷言冷語統統壓在他身上，直到今天才放下。
瘋狂的阿澤揹著無奈的阿芝繞了一大圈，跟神明出巡的鑾轎一樣又晃又顛，等到阿芝快要暈車、阿澤雙腿痠軟，他們才不得不回鑾，體力放盡地回家，兩人一起趴倒在阿芝的床上。
一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房間的溫度又拉高幾度。
「你未免……高興得太誇張。」
「是妳不懂那種感覺。」
「哪種感覺？」
「被人『認可』的感覺。」阿澤翻身，成大字型躺平，「證明我所有的努力和付出並不是一頭熱而已，是有意義的，每一筆、每一張畫都是有意義的……」
「你是不是在報復……」阿芝試探地問：「過去哪些瞧不起你的人？」
「我是在報復那些因為我的病，就瞧不起我的雜碎，王令澤可以成為沒有朋友的人，但不可以成為沒有用的人。」阿澤嚷嚷著。
「過去的事，你別再記恨了。」阿芝拍拍他的肚子。
「我還在努力。」阿澤燦笑，釋懷不少。
「等拿到獎再樂吧，看你蠢笑成那樣……笨蛋。」
「頒獎典禮，妳陪我去吧？好嗎？」
「幾月幾日？」
「十月三日。」
「……可以改期嗎？」阿芝的小臉蛋像吃到吞不進的藥，「那一天剛好要去校外教學。」
「當然不可能為我改期嘛。」阿澤乾笑幾聲，口袋的手機響了。
他接起來，對方是想報導得獎者的雜誌社記者，只好起床走到房間外談。
留下沒得跟的阿芝噘起脣，把頭埋進棉被內碎罵了幾十句，一半是抱怨阿澤、一半是抱怨主辦單位，不過校外教學和頒獎典禮撞期是不可變更的事實，她就算滿腹委屈也沒有其他辦法。
＊
電子信箱裡又多了信，都是記者邀請採訪。
舊的記者是因為那張照片，新的記者是因為史上最年輕的得獎者，兩者並無關連。
不過阿澤統統拒絕了，原因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不太妥當，好像一切的美好都來得太快，彷彿在上頭蓋了一件薄紗，模糊且不真實，總覺得一旦掀開，裡頭反而什麼都沒有。
會出現這麼怪的想法，大概是受午夜深藍那幾句話的影響吧？阿澤不確定，乾脆就不去深思了，反正緊張的情緒很快就淹沒掉其餘不重要的思緒。
但，緊張的情緒又瞬間被躁動的狂喜給蓋掉，在頒獎典禮上的所見所聞，甚至連呼吸的空氣都好像瀰漫著大麻的煙，吸氣和吐氣這麼簡單的動作，都給他一種飄飄然的感受。
阿澤穿戴整齊，帶著藝寧到達現場，頒獎典禮和想像中的差距不大，雖然不是金光熠熠，但人很多很熱鬧，簡直就是一場輕鬆愉快的小型祭典，觀禮者和得獎者聊成一團，你一句、我一言都是在聊圈內的事。
關鍵就在「圈內」，阿澤終於找到過去從未奢望過的歸宿，於是他雀躍著，宛若拿著兩把掃帚當翅膀就能夠飛，穿梭在這個圈的附近。
暫時還在圈外，不太敢主動加入閒聊，但他知道有一天，自己一定也能輕鬆地以畫會友，帶給旁人的印象不再被Tag上「怪病魚鱗癬」、「噁心不舒服」、「同情憐憫」，而是「值得交流的繪畫實力」。
無數的榜樣就在眼前，他想學。
已經不是重點的頒獎流程結束，之後最重要的餐會也結束，阿澤和藝寧在好幾聲熱情的招呼中離開會場，晚上九點，是未成年該回家的時刻。
踏進列車，很幸運這節車廂沒人。
兩人無意識地選擇長條的座位坐下，手臂碰著手臂，肩膀依著肩，就算附近都是空位，他們也覺得這個距離很舒適。
「妳知道剛剛搭我肩那位大叔是誰嗎？」阿澤的靈魂好像還在餐會內。
藝寧搖搖頭，表示不認識。
「他就是貓大師啊，那個專門畫貓，畫到出畫冊、辦展覽、銷售周邊商品，連通訊軟體用的貼圖都要出了，創建的貓大師專頁，目前可是擁有四十幾萬人追蹤呢。」阿澤滔滔不絕，「原來他也是過去這個比賽的得獎者，這次被邀請回來觀禮，我將來要是有他的十分之一，人生大概就沒遺憾了。」
「嗯……」
「有人還期許我能成為貓大師第二，因為我和他都是從油畫開始的，不過他畫貓，我畫人。」
「你還真的滿腦子都是……剛剛的事。」
「對啊，回味無窮。」
「為了你，我辛苦那麼久，結果你也沒多看一眼，哼。」
藝寧轉過頭去，原先如黑色絲綢般滑順的髮絲突然不太一樣了，不應該說是突然，應該說從今日見面到現在都不太一樣。
「妳去剪髮？」
「不只！」
難得，文靜的藝寧拉高音量。
阿澤才終於清醒，認真地上下掃視。
藝寧不只去剪短一些髮絲，還燙得更直更順，身上的米白色小洋裝除了襯托穠纖合度的身材外，莊重中帶點輕鬆，青春中帶點成熟，再配上一條銀色手鍊以及一雙黑色的高跟鞋，其餘沒多出任何裝飾品，簡單高雅、俐落大方、清新動人。
重點是，她抹上一層淡淡的口紅，讓脣更嬌豔欲滴。
「謝、謝謝……」半晌，阿澤只能痴呆地吐出感謝。
「謝我什麼？」
「畢竟是畫妳才得獎的，要是妳不當模特兒，我大概就落選了。」
「知道就好，那你要怎麼報答我？」藝寧看向身旁的男孩，獨有的狡黠笑容又來了。
「……ＢＢ樂團的票？」這輩子沒報答過人的阿澤試探地問。
「我不要。」
「那，別的？」
「我要你陪我逛街、陪我放學搭公車、陪我參加聚會、陪我看電影……喔對，陪我去聽ＢＢ樂團的演唱會。」
「這……這麼多項？」
「其實，濃縮在一起，也就只有一項吧。」藝寧的臉頰燙到不能再維持正常的表情，連忙轉頭看著車窗外的景色，雙手的十根指頭已經扭到快打結。
阿澤認真默背著逛街、搭公車、聚會、電影、演唱會一共五項要求，反覆默誦就怕不小心忘掉，會對不起藝寧。
「一項太少，這五項我統統背起來了，妳別擔心太多，我一定都會做到。」
「……」藝寧一頭撞在車窗，砰一聲，但不太響。
阿澤拿出隨身攜帶的筆，還是覺得寫在掌心記錄比較妥當。藝寧透過車窗的反射看見他過度認真的模樣，實在又捨不得發脾氣，百般委屈都化為一股憂愁嘆出，只能不斷說服自己，船到橋頭自然會直。
「對了，校刊社的記者，拜託我問你，能不能提供幾張作品的照片和接受簡短的訪問，打算做個專欄。」藝寧依然很失落，勉強打起精神。
「照片沒問題，只是訪問什麼的……」阿澤很為難。
「是我的好姊妹拜託的，你也拒絕嗎？」
「當然不敢……我一定會答應啊。」
「那就好。」
捷運列車緩緩停了，車門唰一聲打開，七、八位乘客上車，分散地找空位坐下，巧妙地保持一定的距離，然後拿出放在包包或是口袋的手機，低著頭開始喚醒螢幕，明明都不認識，卻做出一樣的動作，默契十足。
他們附近有陌生的乘客，也就不敢像剛剛那般寫意地閒聊。
車門在嗶嗶嗶的提示中關閉，車廂搖搖晃晃代表列車又開始行駛。
阿澤低聲地問：「下次，再當我的模特兒吧。」
「只有下次？」藝寧咬著下脣。
「下次、下下次、下下下次？」
「是阿澤的話，無限次都可以喔……」
「……謝謝。」
「不客氣。」
兩人突然客氣起來，眼神不小心接觸，停頓了比一世紀還長的兩秒鐘後，彼此一起輕笑出聲，讓周圍的低頭族們暫時離開螢幕，抬起頭看是發生什麼事。
藝寧不好意思地抿起嘴巴，尷尬地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腿。
阿澤後躺靠在椅背，雙手舒適地放在肚子上，身軀下滑一些，跟著軌道的顛簸晃動，享受這個氛圍，反覆回憶著剛剛的頒獎典禮，並且悄悄遺憾阿芝沒有辦法參與，一起見證這一切。
對阿澤來說，活到十七歲，最快樂的時光就是今天了。
如果阿芝也在的話，那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就是今天了吧。
在小小的車廂內，阿澤緩緩閉起炯炯有神的雙眼。
同一時間。
在大大的網路世界內，一支影片上傳了，內容是阿澤瞪大著異常憤怒的雙眼，隨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被轉發三次……被轉發十四次……被轉發一百零九次……
無形的山雨欲來，阿澤卻發著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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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
因為最近在忙廣播劇
而且《邊緣女神改造計畫》03即將在11月16日上市
所以拖到現在才po 8+9篇
請大家見諒（跪
創作內容
《終端少女》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