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總認為我是怪胎,說我總是擺著一張臭臉,說我不會講話很恐怖。
我的日常,就是莫名其妙頭髮被扯、書包內被丟香蕉皮、作業簿被塗成廢紙。
只因為我跟普通人不太一樣……
對大家來說,我的臉就像是個恐怖的陶瓷娃娃,沒有表情。
我該哭的時候不會哭,該笑的時候不會笑,鏡子中的那張臉總是擺著森冷臉孔。
我的嗓子發不出聲音,因為聲帶被割斷了。
他們總是一臉厭惡地嚷著:「這傢伙沒有表情,好可怕。」
嫌惡地遠離我,時不時踢我一腳,要不就朝我吐唾沫。
不僅同學,連老師也都苦惱說「無法理解這個孩子在想什麼……」,對同學們欺負我的行為坐視不管。
我的媽媽總是抓著頭皮,崩潰地說我是出生來折磨她的怪物,然後卻又壓下情緒說「不行,我要忍耐,為了生活,我要忍耐」。
我看似無聲,板著一張臉。
但其實我在哭,又有誰能知道?
我很習慣被欺負了,習慣行走在險境的我,練就堅毅的性格,我以為我能適應,並且堅強地活著,偶爾真的難過的話,在心裡哭一哭就算了。
但最近,開始發生一些讓我更加不舒服的事。
我本來以為我可以忍受被同學欺負,被踢被拉、被藏東西,我都能想說算了。
可是到某次,惡作劇的同學們在廁所潑我冷水,把我弄得渾身濕透,我的裙子也被他們扯下,就剩一件內褲。
好像是因為好玩吧,他們把我狼狽的樣子拍下來,最後不知道怎樣,還起鬨上傳到網路。
過沒幾天,他們開始到合作社買東西大吃大喝、甚至同時買了新的遊戲機……
我看得好羨慕,但也很好奇為什麼大家都同時有那麼多零用錢?
但得知真相時,我真的怕死了……因為我躲起來偷聽他們聊天,據說……他們把我衣不蔽體的照片放到奇怪的網站,引起一些網友的興趣,於是網友就用零用錢為誘因,請他們多拍一點照片……
那之後,那群渾蛋食隨知味,為了零用錢,時不時把我押到廁所,儘可能地拍下衣不蔽體的照片。
一開始是濕身照、後來被扯掉上衣、到最後連內褲都被脫掉,甚至還不把內褲還我。
事後,我又偷聽到他們口中所說的網站的名字。
於是那天,我放棄吃晚餐,拿著那所剩不多的生活零錢到網咖使用電腦搜尋那個網站,是兒童色情網站,唉,畢竟我也才十二歲。
看著網路上的照片,我的臉被修得一片模糊,身體卻一清二楚的顯示在電腦屏幕上,當下不由感到一陣作噁,跑到廁所吐,胃裡面的東西被擠得一乾二淨,眼淚鼻涕嗆得我不能呼吸……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到底拿我的照片要做什麼事?
看著我的照片真的那麼開心嗎?
照片裡的我充滿痛苦,雖然擺不出表情,其實哭得很慘呀!
嗚,不能說話,不能哭,不能笑,就只能被欺負!
好想哭,好想大叫,卻沒有辦法。
我真的好害怕。
除了身體被看光光外,底下那些內容更恐怖……那些留言都像是飢餓狼群,爭相分食我的身體,卻仍無法滿足。
有好多留言要求他們拍下我更下流的樣子,貼了很不堪入目的圖片,要求比照辦理。
我看得渾身發毛,我很清楚更恐怖的事就要發生在我身上了……
怎麼辦……要跟老師說嗎?
不行……我以前被欺負老師就一直漠視不管!
那要跟媽媽說嗎?
不行……媽媽如果知道我的照片可以在網路上換錢,一定也會像以前一樣,把我賣掉!
我再也不想經歷那種事了……為什麼每個人都是魔鬼?貪心冷漠又嗜虐!
我好想逃離這個世界,我好想徹徹底底地逃離這個世界……
如果有勇氣的話,也許我早就死了。
但是我很膽小,總是不敢拿刀劃破動脈。
我也很懦弱,不敢爬高縱身一躍把自己摔得血肉橫飛,據說跳樓的屍體會漏屎漏尿,一想到那個樣子,就更不敢跳了。
徬徨無助的我,總是無法踏上最有效逃離世界的道路。
而且要是我走了,誰來公園餵小黃?那頭蠢狗很不討喜,全世界也只有我喜歡他,要是我真的不在,那頭蠢狗就得自己翻垃圾吃,而且亂翻垃圾還有可能被揍。
光想到這,我又下意識把從美術教室偷來的美工刀扔到湖裡。
我落寞地摸著蠢狗的頭,心裡對他說著:「小黃對不起哦,今天的晚飯錢我花到網咖查資料了,你得陪我餓肚子囉。」
他老實地夾著尾巴,垂下頭,纏在我的腳邊哼哼叫著,看著他這滑稽的模樣,我真慶幸我還活著。
就算如此,也還是只能聽著自己肚子餓得發響。
本來以為小黃也會跟我一樣,因餓肚子而無精打采。
但這條狗卻還能用牠的狗頭蹭著我小腿安慰我,一點也不像有餓著。
等等,這頭臭狗──是不是變肥了?
記得這他原本骨瘦如柴,遇到我後才變得健康一點,怎麼最近一沒注意,卻好像更胖了呢?
牠低鳴幾聲跑走鑽進樹叢,然後探出頭望著我。
──是要我跟他過去嗎?可是那裡很髒耶。
他彷彿能知道我在想什麼,又鑽出林子,用鼻子把我往那個方向推去。
我心裡想著「好啦好啦,小黃到底要帶我去看什麼呢?」,就順從那隻狗鑽進樹林。
不久,我從公園後方進入人煙罕至的山區,小黃這隻地頭蛇非常熟悉這裡的地形,引領我走在一條被他踩過出來的林徑,即使身周一片漆黑,還能透過月光勉為其難看見前方。
幸好他是毛色較亮的黃狗,要是他是黑狗,我肯定會丟!我一面抱怨一面跟著他鑽出林子,不知不覺已經來到溪邊。
聞到一陣氣味,我的肚子不由發出更響的聲音了,萬萬沒想到,來到河邊,竟然有一陣香氣撲鼻而至──
那邊有一座老舊帳篷,還有一個邋遢的怪男人在那裡烤魚!
其實我差點嚇死。
那傢伙長相無疑就是大變態。
如果可以大叫,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放聲大叫,但我是啞巴。
我打算立刻逃跑,卻止步了,因為……小黃跑到他的腿邊去蹭他。
那頭蠢狗很機靈,絕對不會接近會欺負他的傢伙,所以,我就下意識地相信那個流浪漢不是壞人。
我遠遠地看著他,看他穿著骯髒破爛的棉質衣服,滿臉乾硬的鬍子,他發現動靜,一轉頭看見我,顯然被嚇一大跳,然後發出非常滑稽的尖叫。
要是我可以笑出來,可能會因為他的蠢樣而笑到跌倒吧,可惜我就是個天生面癱。
他鎮定下來,看清我後,驚叫:「幹你娘咧,我還以為是鬼!」
聲音聽起來是就個二十來歲的青年。
為了表達我也很不好意思,我只能低下臉搔頭。
他緩緩靠近我,似乎想到什麼,說:「啊,幹,抱歉!我罵幹你娘不是在罵妳啦!是被嚇到的正常反應啦!那是下意識脫口而出啦……」
我想用笑容化解尷尬,但只能板著一張臉。
「欸──幹!妳一個小女生這麼晚跑到山裡來做什麼啦!」
我指了指小黃,想告訴他都是因為這隻狗。
「你是說,大便狗帶妳過來的喔?」這名字雖然不好聽,卻意外合適。
為了回應他,我又點點頭。
「喂,妳是太靦腆不敢講話嗎?」
我搖搖頭。
「靠北,難道是啞巴喔?」
我點點頭。
他反而更驚慌失措:「啊幹,抱歉,沒想到妳真的是啞巴,我一點都不歧視哦!我超尊重的!」
我想對他露出讓他安心的笑容,卻無法。
在他看來,我肯定對他釋出的好意毫無反應……這很怪吧?
他卻急得跳了起來:「幹,慘了,慘了!如果是啞巴,就可能是聾啞人士吧?就是聽不見又不能說話那種!欸──但是好厲害!應該是會讀唇語才勉強知道我剛才在說甚麼吧?不過要是太複雜的話可能就『看』不懂了,要怎麼對她表達我人畜無害啊?」
他太過緊張,用食指了自己,又用雙手比了愛心手勢,又指了我。
「幹你娘,這不是告白嗎!靠北,被誤會成我是對小女生發情的變態就慘了!她一定會嚇死啦!」他自顧自地抱著頭大叫。
然後又朝著我比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手語,似乎是要澄清剛才的誤會,但卻越比越慘。
我只好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後再比一個OK手勢,然後踮起腳,拍拍他的肩。
他一臉愣愣地問:「你的意思是,妳聽得見?要我放心?」
我點點頭。
「好、好險,恁老師咧,差點跳進黃河就洗不清了。」他那滑稽又聒噪的樣子,讓我完全不緊張了。
看他垂下肩膀鬆一口氣,我又朝他比了一個OK的手勢。
然而一旁的小黃,對著篝火前香噴噴的烤魚猛搖尾巴。
我終於知道這小黃變胖的原因了,肚子也不爭氣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
「幹,聽到這麼猛的聲音就知道妳肚子一定餓了!最近為了要養這條狗的關係害我不小心多抓好幾隻魚,不要客氣,肯定可以讓妳吃飽的啦!」
那傢伙很聒噪,吃飽後就在我耳邊自顧自地講一大堆話。
似乎是因為難得有人可以講話,他看起來有點開心。
「幹你娘咧,因為我自己一個人在荒山野嶺,每天都要抓爆幹難抓的魚、跟熊搶食物、還要趕走偷吃我水果的貍貓,總之就是會遇到很多很幹的事,所以不小心就養成罵髒話的習慣……這真的很靠北,可是跟人類相處我就想變得斯文一點,就覺得不應該一直在妳耳邊罵髒話才對,要當他媽的文明人,就不能開口閉口幹你娘、幹你娘雞掰,夭壽哦,我剛是不是又講一堆髒話了啊?幹!」
「幹,不行在小女生面前一直講髒話,會教壞人家,好,我要是講一句髒話就自己打自己耳光一下。」
「靠北,我剛是不是講一個『幹』了?」
「幹恁祖嬤咧!我剛又講了一個靠北!」
「……我是不是閉嘴比較好?」
我鼻子嗆一口氣,這傢伙……可不可以喜感不要那麼強……天啊,他這樣真的讓我超級難受……誰快點來救救我!
「欸──小妹妹,妳為什麼可以面無表情一直狂笑啦!」
咦?咦?為、為什麼他知道我在笑?
「妳的呼吸快岔氣了,肚子還一直抖,還好吧?」他關心地扶著我雙肩:「靠北啊,妳好像笑到快斷氣了耶?夭壽,妳怎麼會這麼開朗,笑成這樣子?但妳的表情為什麼看起來很幹?這……」
他的臉色一沉。
「妳該不會是……無法做出表情吧?」
我點點頭。
「原來是這樣哦……我還以為是怪人,原來很正常啊,只是不會擺表情而已。」他捏著下巴自己在那邊說著。
……正常人嗎?
為什麼會覺得有點感動呢?
活到現在,從沒人知道我的情緒。
我想表達的事,也從來沒有人知道。
大家都說我是一個陰沉的傢伙……說我總是擺著一張臭臉、不知道在想甚麼、心理一定都在想一些很噁心又見不得人的事。
但竟然有人說我是一個開朗的女生,還知道我在笑,而且非常努力地理解我,甚至在我不方便多加解釋的狀況下理解了我的狀態,我──
「小、小妹妹,妳不要哭啦!好啦、好啦,別哭啦!大便狗快過來!」
善解人意的小黃夾著尾巴,蹭到我身邊想安慰我。
他也來到我身邊坐下:「妳想笑笑不出來,想哭也只能擠出眼淚,又說不出話,這樣的妳一定很辛苦吧?」
我點點頭。
「還有看妳這樣,額頭還有瘀青,不要以為我都不知道哦,在外面被欺負了哦?」
我流出更多眼淚,然後點點頭,然後緊緊抱著小黃。
他摸摸我的頭,然後大聲地說著:「哼,告訴妳,我寧願在深山當一頭有尊嚴的野猴子跟熊打架,要不要回到社會當一頭沒尊嚴的穿西裝猴子,幹,你也不要回去算了!」
「哼哼,外面的世界就跟屎一樣,如果你覺得在那個地方活不下去,就逃到我這邊吧,我可以陪妳講一堆幹話。」
我點頭。
「那妳家人會擔心嗎?」
我使勁地搖著頭,不小心眼淚甩到小黃鼻子,小黃打了一個噴嚏。
他捏著下巴,仔細思考我拼命搖頭的意思,然後無奈地嘆氣了:「馬的,我都能收養這頭吃貪吃的大便狗了,再多養一個小女生也沒關係,少一個人在社會上被欺負,恁爸就是在做功德!」
他竟然懂我的意思了?
雖然我依舊面無表情,卻流下更多眼淚,鼻涕也跟著流出來。
他在擺出令人安心的笑容:「妳現在不是難過到在哭對不對?是那種高興到在哭的哭對不對?」
我更用力點頭,非常用力地點頭。
今晚山上有點冷,我抱著小黃當暖暖包,還是睡到一直發抖……但卻是我睡過最香最甜的一覺。
清晨的鳥叫把我吵醒。
我一睜眼,他就準備好早餐那邊等我。
小黃已經埋頭在那邊吃著一盆莫名其妙東西,還吃得津津有味。
「小妹妹妳醒了哦?妳有喝過母山羌的ㄋㄟㄋㄟ嗎?配山葡萄還有水草乾還不錯哦!這是獨家的遊民活力早餐!」
「幹,以前在城市裡還有好市多可以買超便宜的鮮乳,現在在這種地方要喝奶只能去綁架莫名其妙的動物擠奶,我剛開始不知道還很衰洨地擠到公山羌的屌。」
我的肚子又開始瘋狂抽動了。
「喂,妳真得很愛笑耶!笑點這麼低!」
吃飽後,我把自己的兩邊嘴角往上拉,想告訴他我的心情。
「妳說妳吃得很開心哦?那太好了啊!」
他居然懂!他真的好厲害!
然後他笑一笑,自顧自地打開話匣子。
「喂,我超想跟妳聊天的耶。」
我點頭,對他表達「我也是」。
「可是妳只能點頭跟搖頭表達YES跟NO,害我想到我以前在當程式設計師的時候在寫程式的那種布林值。」
我歪過頭,表示不太懂那是什麼。
「布林值哦?就是有TRUE跟FALSE,如果放在IF裡面,是TRUE的話程式就會執行,是FALSE的話程式就不會跑。」
雖然不是很明白,但我點點頭。
「講到這個,程式設計常用的變數型態還有INT跟FLOAT,INT是正整數,佔的記憶體比較少,FLOAT是浮點數,就是可以有小數點的那種,佔的記憶體會比較多;還有字串的變數型態叫做STRING,很多新手都搞不清楚字串跟字元的關係,字元的變數型態叫做CHAR,只能放一個字,用STRING宣告字串可以放比較多字,如過想用CHAR放很多字就一定要宣告成陣列……」
他在講甚麼我完全聽不懂,如果要學他的口氣吐槽他,應該是會說:「靠北哦,你是在說啥洨?」之類的吧?
但我卻一直點頭,都快變成點頭娃娃了,因為有人願意跟我說這麼多話,我真的非常開心。
「……所以說,變數型態基本上是無限的,因為開發者可以在物件導向程式設計宣告無限個CLASS來擴充物件類別──呃。」講到最後,他自己愣住了。
「幹!我怎麼自顧自的講了一大堆妳一定聽不懂的鬼話?喂,我講這麼多幹話,妳都不吐槽嗎?」
「……靠北,妳是啞巴。」
我緊緊盯著他雙眼,然後再用兩根食指扯起我嘴角。
「妳真的有夠溫柔耶!」他露出微笑,伸了個大懶腰:「我有想過要怎麼跟你聊天哦。」
我點頭,表示期待。
「我想到山下文具店買DoubleA的A4列印紙,還有買鉛筆根橡皮擦,讓妳寫一堆字來跟我聊天!可以嗎?」
我用雙手劃了好大的圓,然後又扯起嘴角。
「我看得懂!這是超級高興的意思!」
我點點頭,第一次覺得很討厭自己的臉不會笑。
他從帳篷翻出一張很破的提款卡,笑著對我說那是在他上山之前的戶頭,還說裡應該還有剩下幾百塊,用這些錢可能可以買到要跟我溝通用的文具。
他很早就下山了。
我滿心期待地等著他把東西滿上來,可是等到中午,卻仍然沒有等到他。
我拿著他的襪子跟齜牙裂嘴的小黃玩拔河打發時間。
直到太陽都要下山了,還是沒有等到他。
我突然擔心起來了……該不會出甚麼意外了吧?
怎麼辦?要到山下去找他嗎?還是其實他嫌我麻煩,自己先逃跑了?想到這,我的內心急得快要哭了出來。
這時,卻聞到一股很香很甜的味道……
「幹,我的郵局戶頭莫名奇妙被凍結了,所以只好跑去工地當粗工,媽的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山上生活竟然變得那麼壯,一次可以扛超多鋼筋,扛到嚇死那些喝威士比的夯漢。」
他左手提著裝著文具的袋子,還有一個裝滿衣服的紙袋,右手提著一個甜甜圈盒。
「工地的錢還不錯多,我拿去買了妳的衣服還有零食,幹,服飾店的那個女人看到恁爸在買女裝,竟然擺出傻眼的表情,流浪漢買女裝又不奇怪,就算恁爸真的有女裝癖也沒問題啊。」
我看著溫柔的他,總覺得鼻子酸酸的,卻感到非常開心。
「欸──幹,紙筆都買好了,快來聊天啦!」
我拿起粉紅色的自動鉛筆,在墊板上的紙寫了「謝謝你」。
他靦腆地搔著頭:「妳是在寫啥洨啦!說這些都是幹話耶!」
我又寫了「你是我見過最好的人。」
「靠北喔!不要寫這麼正經的東西啦,幹。」他整個臉發紅,然後別過頭。
於是我歪過頭,只好應他要求寫點不太正經的事。
於是抽出一張紙,用大字寫「你一個人住在山上,會不會打手槍?」
他的臉紅成大番茄,搶過我的紙撕成碎片:「小妹妹不要亂問,這個問題等妳長大再說。」
我把兩隻手指戳在嘴角上,表示我笑得很開心。
「妳這樣不行啦,找點像樣的話題。」
我想了想,寫了:「哥哥為什麼要一個人住在山上呢?」
他笑了笑,然後嘆了口氣。
「因為外面的世界跟屎一樣啊,就算可以三餐吃飽,卻要苦惱一堆莫名其妙的問題,工作會不會升遷?未來要不要買車子、買房子?自己的社會地位會不會被人看不起?馬的,還有朋友說我一個大男人喜歡LoveLive很噁心。」
他抿起嘴,深深呼吸。
「唉,那個臭婊子,對啦,就是我之前的女朋友啦!她因為我是低階程式設計師,沒房沒車,就說我是垃圾。幹,自己就跑去黏富二代被玩到墮胎才回來找我靠北,我心疼她就又收留她了,幹她媽的,不久後她又故態復萌,說我薪水真的太低,又超時工作沒時間陪她,說什麼愛情就是要有麵包,還要我買車子,要不然跟我在一起很沒面子,最後還跑去自殺,幹……幹……」
原來他也有著那麼沉重的過去……
「媽的,衛生棉的廣告都可以說『做自己,好自在』,但每個人卻都在當社會期盼下的自己,就拼命地去符合普世價值標準,我上班已經被工作搞得夠慘了,回家還要被那傢伙搞……」
「馬的……她死了很輕鬆,但不就是在折磨我?靠……害我也覺得我活不下去了。」
我很擔心,馬上在紙上寫「活不下去?不行!但哥哥要振作!」
他的聲音又恢復樂觀開朗:「對啊,我真的活不下去了,幹,所以我也跟著逃了,但我不敢像她逃得那麼狠,就逃到這邊了。」
聽他這麼說,我內心馬上釋然。
「不過,在這邊也還不錯,只管吃飽,什麼都不用管。甚至可以養大便狗,又可以養面癱無口萌蘿,甚至還變得這麼壯,要是繼續生活下去,說不定我連山腰的那頭熊都可以馴服。」
等等,面癱無口萌蘿是什麼鬼東西啦!
「小妹妹,你剛是不是在內心吐嘈『面癱無口萌蘿是什麼鬼東西啦』之類的?」
天啊,為什麼會被知道?
「妳的耳根子紅囉。」
我的眼睛雖然擺不出生氣的神態,但我還是可以嘟起嘴。
「所以,一看到妳,我就能察覺妳也是飽受世界折磨的傢伙。」他拍拍我的頭:「我覺得我能馬上了解妳。」
我低下頭,筆放在紙上,想寫點東西,卻一時寫不出來。
在那之後,我就開始跟著哥哥還有小黃在山上生活了,我很努力地適應生活,也很努力在學習什麼香菇吃了不會拉肚子,哥哥很努力地在戒髒話,而小黃則是過得太爽,體重差點爆表,為了幫他減肥,哥哥竟然把他扔進河裡幫忙抓魚。
這陣子,我從沒想過自己可以活得這麼開心。
哥哥也不會問我的過去,想必是因為「既然已經逃走了,那又何必再提起呢?」之類的故意要裝很瀟灑的理由吧。
我真的快樂到已經快忘記那段悲傷的過去了,世界上再也沒有冷漠的老師、欺負人的同學、為了錢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母親。
但,有次哥哥說要幫我買衛生用品下山,不久後,卻只帶著一份報紙回來。
「這是妳吧?」
我看了一下報紙,嚇得冒出冷汗。
明明我都快忘以前的不愉快了……報紙上頭是一則社會案件,有位國小女童遭誘拐失蹤,警方甚至發現該名女童在網路上被散布不少猥褻照片……
我緊緊抿著唇,不敢對上他的視線。
「抱歉,本來不該揭開妳的傷疤的……」他低下頭:「只是,我太得意忘形了……妳還記得之前有買過妳的衣服嗎?」
難道說……
「我這個遊民長得這麼變態,又在案發地點附近買過童裝……」
我緊緊抓住他的衣角搖頭,表示這並不是他的問題。
他無奈地吐出長長的氣息:「但是……可能已經有人懷疑我了,警察遲早會找到這邊。」
我難過地發抖著,拿起紙筆趕緊寫「我去找他們,告訴他們這不關你的事!」
如果我真的去找警察,就算解開誤會,也沒辦法再回到這邊生活了吧……?但這也沒辦法,我不希望因為我而害哥哥被當成是誘拐犯!
「唉,對不起……是我太粗心了……」他沮喪全寫臉上,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那麼擔心的表情。
我非常焦急,馬上在紙上寫「這才不是你的問題。」
他無助地摸著我的頭:「我只是擔心……要是之後妳回到那個地方,又會被欺負……」
我馬上寫:「至少你不用被當成壞人!」
「謝謝妳……」
我緊緊地抱著他,用力地抱著他,把臉埋在他結實的胸膛上。
我忘記我是怎麼離開他身邊的,只記得我一直哭,他總是會故作鎮定講幹話,但我知道他也非常擔心我,甚至要帶我一起逃跑,可是我卻拒絕了……
……總之,我絕對不能拖累他!
我馬上下山來派出所。
警察們一見到我,驚覺我就是失蹤的女生,趕緊找女警姊姊來跟我溝通了解狀況。
我拿起紙筆劈頭就寫「並沒有人誘拐我,是我自己逃家的。」
「妳以前也被綁架過一次不是嗎?壞人都是不可以原諒的!」女警皺起眉頭,假裝好聲好氣地問我:「那個遊民是不是威脅妳不能說?小妹妹,我們警察都會保護妳哦,放心,不用怕!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呢?」
看來女警還是在懷疑哥哥,為了解釋清楚為什麼我會逃家,我就先把在學校受到欺負的事寫出來。
女警看完我寫的內容,似笑非笑地問:「這看起來很奇怪,那妳怎麼沒跟妳老師說呢?」
我有點生氣地寫了「老師如果關心我,我就不會被欺負了。」
「那妳就跟媽媽說呀?她很關心妳呢!」她很不耐煩地看咋舌。
媽媽哪裡關心我?
她只是假裝關心,只要我待她身邊她就可以領到社會局補助,她是為了錢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傢伙!
我更憤怒地又寫了「她根本不愛我,以前被綁架那次,就是她把我賣掉的。」
女警眉頭深鎖,提高音量:「傻孩子,世界上怎麼會有不擔心小孩的媽媽呢?妳不可以這樣說這麼過分的謊哦!」
如果媽媽真的愛我,就不會被賣給奇怪的醫生,讓他用噁心的雞雞一直碰我!甚至那個變態醫生為了防止我哭鬧跟大叫,還動手術把我的聲帶割斷……
我很著急想解釋更多,這時卻有位看起來比較老的警察問那個女警:「事情問得如何了?有問出嫌犯下落嗎?」
女警湊上去悄悄地對他說:「這個女孩子怪怪的,看不出表情,而且也不說實話,有點難辦……」
我寫「那些照片,都是班上的同學拍的!」放在那個老警察眼前。
女警露出好笑的表情,對老警察說:「看吧,這個女生一直亂講話試圖擾亂辦案的方向……嘖,明明是受害者……真搞不懂。」
看起來像長官的老警察一臉麻煩地說:「算了算了,直接去抓那個遊民結案吧。」
我衝上去抓住那個老警察的衣服,拼命搖頭告訴他不可以這樣,卻馬上被推開,再次要上前抓她時卻被女警架住。
老警察噁心地拍拍衣服,說:「唉,反正事情都有進展了,快點把她安置到她該待的地方,然後盡快通知家屬吧。」
為什麼會這樣?
事後那個號稱是媽媽的女人來領我時,我打死不想跟她回去。
我毫不留情地攻擊她,然後咬她,她就這樣被我咬到發狂尖叫,大叫「這個拖油瓶不要也罷」,然後就跑掉了,留下傻眼的警察們跟我互瞪著眼睛。
一陣混亂後,社會局終於介入來了解我狀況。
順利評估出她不適合養我,我就被安頓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唉,反正再也不用回到那該死的學校。
但是我依舊無法放心,那些該死的警察不相信我的話,他們讀不出我的表情,嫌我噁心,我的真話都被認定是說謊,為了結案,他們真的把哥哥當成壞人想要逮捕他。
就算我拚了命地解釋,他們還是完全不想相信我。
該怎麼辦?
不知道哥哥有沒有被抓到?也不知道小黃有沒有吃飽?
我好希望哥哥不要被抓到……好希望他能像以前一樣……自由自在的在山裡像笨蛋一樣地生活著……我無法自由行動,只能每天看著新聞報紙,期待別出現哥哥被抓的消息……
一年過去,兩年過去……
這個世界依舊殘酷,人們還是無法理解我。
即使我什麼都沒做,就被擅自當成怪物,但即使受到這異樣的眼光對待,卻仍得咬牙活下去。
收容我的機構可以很輕易地爬到高處、很輕易地找到繩索、很輕易地拿出到刀具。
只要我願意,絕對可以徹底逃離這個世界。
但是想起哥哥跟小黃一起生活的快樂日子,要是他們知道我狠心逃走了那會很難過吧?想到這點,我又猶豫了。
我就這樣活得就像行屍走肉,抱著一點點希望苟活。
直到某天,收容機構通知有人想要來領養我。
那傢伙是一位穿著西裝的男人,沒有鬍子,面容冷峻得像一座冰山,照片看起來相當有社會地位,這反而非常令我更加害怕……但是機構急於想擺脫我這個怪物,隨隨便便地就讓那個男人辦理了領養手續。
然後就任由那個男人粗魯地抓著我的手,把我拖出機構。
他到底是怎樣的人呢?
如果他也是個道貌岸然的敗類,我又該怎麼辦?
我很害怕從前的惡夢再度上演……如果我真的無法忍受這世界的殘酷……
到時我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呢?我真的好沒信心,無法對自己掛保證。
一陣失神後,我已經上坐他的轎車。
不行,我一定要逃走!
如果成功逃了,就學哥哥一樣跑到山裡,抱著跟熊打架的覺悟,像個野人一樣過著愜意的生活吧!
這時,那位男人的眼人透由後照鏡與我相望。
他勾起一抹微笑,我發現我的心思完全被他看透了。
我被盯得冷汗直流,然後,他深深地吸一口氣說:
「幹你娘咧,恁爸當個遊民也會被通緝,是怎樣啦?」
怎、怎麼會?
「靠,為了躲警察我只好剃掉鬍子回歸自己的社會身分,媽的,幸好我還有跑到工地去扛鋼筋的本事,一下子就把創業金存齊,成立一間公司主打我當遊民的健康飲食活力水草食品,幹,成本超低,但賣得超好!」
天啊?這、這真的不是夢嗎?
「馬的,要領養妳用亂七八糟的身分是不可能的啦,幹。」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他很爽朗地放聲大笑:「哈哈哈,總之我現在有錢到可以買下一座山,那條大便狗現在山上練得超會抓魚,是一條猛得要命的肌肉狗。」
車鑰匙轉動,引擎聲隨之響起。
「小妹妹,準備好跟著我逃離這該死的世界了嗎?」
我又驚又喜,泛著淚水,拼命點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