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嫣》
「我認為除了主要角色之外,其餘配角連姓名都不配擁有,甚至連一點篇幅也不該為了他們浪費……我只寫重要的角色,什麼討喜的甘草人物?賣肉粽的?搞陰謀的?我的書裡不會有那種東西。」
在燒肉店裡,二十八歲的女作家,古樂樂,一邊吃著燒肉,一邊暢所欲言。
與古樂樂同席而坐的,是一位資深的周刊記者,王伯罕,對她進行一段訪談。
兩個月前,《紅嫣》這本小說作品突然爆紅,理所當然進駐各大書局和排行榜,其熱門程度反映在不斷刷新紀錄的銷售量上,很快也有了即將登上大銀幕的消息。
掀起這一波風潮的中心人物,是比想像中還年輕的女作家,而這個人就近在眼前;即使小說作品爆紅,古樂樂卻鮮少出現在鏡頭前,她似乎有意避免任何訪問或是上電視的機會。
要說是個人的堅持嗎,也有可能是不擅長交際,或是攸關隱私方面的考量……王伯樂抑是透過私人郵件,才好不容易獲得這一次,也有可能是唯一一次的訪談機會。
而且不是約在咖啡廳之類的,而是燒肉店。
「小說裡的人物,有著自己的感情、原則和價值觀,他們可以很貼近現實生活,但不能完全相仿……他們跟人類一樣,也有不得不妥協的時候;但只有人類,才會完全拋下自己的所有。」
「……」王伯罕手中的筆略有猶豫,但還是全記錄下來。
「沒有過度誇張的情感,也不像人類那般複雜,他們可以與人類相似,但終究只是虛構的人物罷了……我賦予他們的情感,說來微妙,就像是美術館各種異樣色調的畫作,只是一種貼近現實的抽象概念。」
「所以妳覺得世界上不會有像『紅嫣』這樣的人?」王伯罕稍微消化這些想法,試著對她發問。
《紅嫣》的故事背景在一九九零年代,圍繞在二十三歲的紅嫣身上,她向來天真爛漫,渴望與相愛的人共組家庭,大學畢業初入職場的她,遇到了與自己命運交纏在一起的兩名男性——松清、少卿,以及另一名叫做花籬的女性……
他們之間的感情糾葛、承受的痛苦、含淚的告白、揪心的掙扎……不僅引發巨大迴響,也獲得廣大讀者和書評的青睞。
當初又有誰知道這一本乍看爛大街、灑狗血的小說能引發如此熱潮呢?
「沒錯,這樣的人根本不存在。」古樂樂斬釘截鐵的說道。
跟紅嫣一樣的人不存在。
「可是許多女性讀者認為,看著女主角紅嫣,彷彿在看著年輕時的自己,能理解她的種種情緒……」
「呼……她們在她身上找到了自己。」她吸了口菸,吐出一團煙霧,靜靜闔上眼睛。
沒多久,服務生就過來要求她把菸熄了,她不高興的撇嘴。
「每個人心中的紅嫣有百種樣貌,小說沒有插畫,讀者只能透過想像來描繪出她的輪廓……而文字呢,光是一個字的涵義,每個人的解讀就不盡相同了,更何況書中的人物是透過大量文字雕琢出來的。」
「也就是說……根據讀者的生活環境,歲月的累積,心境的轉變,所投射出的紅嫣也有所不同囉?」王伯罕搔著從五年前開始逐漸泛白的頭髮。
「你們所認識的紅嫣,不一定是我所認為的紅嫣……這一點套用在所有作品上都是一樣的。」
一口咬下鹽烤牛肉,鮮嫩肉汁伴隨濃郁香氣滿溢而出,她臉上洋溢幸福的笑容,和剛才冷豔的模樣形成強烈對比。
「古樂樂小姐,我想請教您,在寫《紅嫣》這一部作品時,是抱著什麼樣的想法或是想傳達什麼理念呢?」
「拿高腳杯裝紅酒的人不會去看這本書,翹著腿吃餅乾配汽水的人看不下整本書。」
「真是奇妙的比喻。」王伯罕暗自心想。
「要說有什麼理念嗎,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我只是在寫故事罷了,當初根本沒想這麼多。」
「話雖如此,在作品中多少會透露出作者的思想,有些敏銳的讀者能從故事中推敲出作者的年齡和生活背景……過去有人這麼說過,寫小說就像是把自己的裸體袒露在眾人面前。」王伯罕推著金絲眼鏡,彷彿真能看穿他人的裸體。
「即使看光了裸體,也無法看透心吧?」她露出一抹挖苦的笑容。
「所以作者總是比作品還有趣啊。」他笑了笑。
古樂樂將烤網上的牛肉一掃而盡,再將兩條秋刀魚擺上去。
「過去我啊,在學生時代有過兩段戀情,不過最後都不歡而散……或許我多少有把對於前兩任男友的感情,投射在松清和少卿身上吧?」
松清和少卿這兩名男主角,都各有許多支持者,一位知性文靜,一位多愁善感,松清不擅於表達感情,常愛在心口難開;少卿過於意氣用事,一衝動就看不見周遭的人。
兩名個性截然不同的人,在追求紅嫣的過程中,對於愛情的理念不同,彼此間的碰撞,所擦出的火花,是故事的一大看點。
在故事的最後,紅嫣選擇了其中一人時,支持另一派的讀者也大多欣然接受。
「是出自於懷念嗎?」王伯罕問道。
「懷念也是有的,但更多的是埋怨……松清和少卿終究不是他們。」古樂樂臉上帶著一絲惆悵。
「那紅嫣是否有著您的影子呢?作者把自己投射在主角身上的情形也不少見。」
「不不,差得遠呢……她是我理想中的女性,對於任何事都很認真,待人熱情又大方,不但愛乾淨也從不挑嘴,善良且熱於助人,總能把自己的感情真誠地傳達出來。」
古樂樂彷彿在說著自己辦不到的事情,化成理想並交由筆下的人物來實現。
「同時,我也給了她一點瑕疵……紅嫣小時候因為一些變故,相當憧憬能有一個美滿的家庭,她比誰都還想要幸福,但更想讓大家都幸福,為此,她深陷苦惱,她甚至寧可一個人不幸。」
然而,夾在兩男一女之間的她,置身暴風圈中心的她,根本無法讓所有人都幸福,在愛情上她終究只能選擇一個人,而為他人出自善意的顧慮,在其他人眼裡卻是在玩弄感情。
王伯罕聽了之後,默默點頭,逐字記錄在筆記本上。
「對了,在網路上有一篇關於紅嫣感情狀態的文章,引發了網友大量討論,他們爭執的點在於這一個段落:
走過了一場風風雨雨,她垂落的眉睫微微仰起,泛著閃爍淚光,躍然於他溫暖寬厚的胸懷,把手放在少卿的手心,始展笑顏,在百花盛開之際,她哭得,梨花帶雨。」王伯罕看著筆記本如此說道。
「這一段怎麼了嗎?」古樂樂有些疑惑。
「總是顧慮他人為優先順位,與其看見別人無法幸福,寧可自己不幸的紅嫣,在選擇了少卿之後,怎麼會是喜極而泣呢?」
一派網友認為,她的笑是終於能跟最愛的人在一起,她的哭是因為終究有人無法幸福,關乎感情之事永遠無法兩全。
另一派則認為,紅嫣之所以喜極而泣,並非她選擇了少卿,而是因為她體會到總有人無法幸福,對於作出抉擇的自己,有所成長的自己,進而感到喜悅。
「這一個段落究竟是什麼意思呢,能否請您給讀者一個答案?」
「兩邊的想法都很有意思呢……」
古樂樂似乎相當高興,她接續說道。
「比起留下想像的空間,我傾向於給出一個答案;但作品本身還需要作者來補充說明的話,代表這一部作品還不夠好,畢竟《紅嫣》做為一部作品在出版的同時就已經完成了,無論我事後補充什麼,或做出什麼樣的解釋,都不能算是作品的一部分。
我的看法是,紅嫣只是單純喜極而泣罷了,我不能完全否定讀者們得出的結論……不過就我看來,她從頭到尾就是一個普通的女孩,遇到開心的事會感到幸運,遇到挫折會沮喪難過。」
「那麼您對於花籬這位女孩又有什麼看法呢?二十一歲的她充滿少女情懷,對松清有著近似於瘋狂的迷戀,但松清喜歡的人是紅嫣而非自己;在故事的最後,松清雖然沒獲得紅嫣的青睞,卻也沒因此選擇了花籬,她難過落淚的情景令人不捨。」王伯罕繼續問道。
「我非常喜歡花籬這名角色,甚至更勝過紅嫣,她代表著那些未能實現的愛情,再美麗的玫瑰若遇不到摘下她的人,又何以足惜她的嬌豔?這不是偶像劇,愛情裡的落敗者我不會硬將他們湊成一對。」
未能實現的戀情,所感受的惋惜,彌足珍貴而美麗。
「都聊這麼多了,那我們來談談你吧,王伯罕先生,請問今年貴庚?」
吃了一個半小時的燒肉之後,古樂樂相當滿足,還叫了幾樣甜點;王伯罕則因為上了年紀,不便攝取太多油膩的食物。
「快五十了,馬齒徒長罷了……不過小姐怎會對我這種老頭子有興趣呢?」
「我愛我的作品勝過自己,之所以會拒絕所有訪談,是覺得會被他人曲解了自己的原意……自從意外爆紅之後,收到的邀請多不勝數,你的郵件卻令我特別在乎。」
古樂樂露出懷念的神情,彷彿想起一段美好的回憶。
「你看過我以前的作品,而且看得相當深,這一點我還是知道的。」
「我是您的粉絲,數年前拜讀您的作品時就深深著迷,不管是出版的《國中二年級》、《扶桑花》、《傷心小語》,還是您學生時期的得獎作品《嫣紅》,我都非常喜歡,也對您相當崇拜。」王伯罕闔上眼睛笑著說道。
「直到寫出《紅嫣》之前我一直沒沒無聞,沒想到會有把那些冷門作品看得這麼深入的讀者呢……所以我認為,如果來訪談的人是你的話,應該能一字不漏把我想表達的傳遞出去。」
「我會的。」
「不過啊……」
「怎麼了嗎?」
「你沒想到自己崇拜的小說家,是一個會抽菸酗酒,會狼吞虎嚥吃肉,沒什麼節操,跟紅嫣完美的形象截然相反的王八蛋吧?」古樂樂自嘲般地說道。
「……雖然這麼說有點失禮,但古樂樂小姐的糟糕形象是您的一部分,而您筆下的那些作品,不管是文字、感情、人物,包括紅嫣在內也是屬於您的一部分啊。」
而我喜歡的是您的全部。
「那跟我上床吧,我不介意你的皮膚又乾又皺的。」古樂樂挑著眉。
「請容我拒絕,我深愛著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王伯罕臉上掠過一絲慍色,鄭重嚴肅地拒絕。
「哈哈哈,果然會是這樣。」
小說作品是一種文學,也是一種藝術,小說家即是藝術家,而藝術又是源自於哲學,將她當成一位哲學家也無妨;而哲學家在所難免的瘋癲,尚在王伯罕能接受的範圍。
「《嫣紅》是您學生時期的作品吧,我認為那是《紅嫣》的前身,雖然文筆稍嫌青澀,有諸多贅詞,甚至有些難懂,卻寫得非常的美,彷彿將作者的所有,毫無保留抒發出來……真要比較兩者的話我更喜歡《嫣紅》。」
「……你也這麼覺得嗎?我在寫《紅嫣》時,是有所保留的,情感含蓄了點,靠著這一本賣座的書,我已經不愁吃穿了,自己的作品能被眾人看到也是一直以來我所追求的。」
做為一位小說作家的夢想,明明已經實現了。
即使是如此。
為什麼,我卻沒因此滿足呢?
「我很清楚自己沒有傾盡全力,依商業考量所寫出的作品,即使暢銷百萬本又如何,不是用百分之百的喜愛所寫出的作品,我怎麼還有臉自稱為小說家呢?」
「我無法告訴您是否正確,在我看來無論是忠於自己,還是按照市場趨勢來寫作都不是錯誤的……身為一名讀者,想要的不過就是一件好作品,至於作者本身是否繼續精進,並不是我們所能控制的。」
「是這樣啊……」古樂樂臉上帶著遺憾。
「古樂樂小姐,不管是文筆、歷練還是素養,明明任一項都還沒達到最好,又豈能斷定自己只有這種程度而已?
直到您一心一意投入,凡事都要求到最好,喪氣話等盡了自己最大努力之後再說也不遲……
與其感嘆自己是否有資格成為小說家,不如趕快回家動筆寫字比較實際點。
去翻閱成堆文字的山,去衝破千呎詞彙的浪吧,這個世界是沒有盡頭的!」
古樂樂聽了之後,嫣然一笑。
「謝謝你,我會的。」
王伯罕也露出笑容,他十分欣賞這一名年紀可以當他女兒的女作家。
「請容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您之所以創作是為了給誰看呢?」
「當然是自己啊。」
在那瞬間,古樂樂彷彿和書中的紅嫣,重疊在一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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