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村外,一對主僕踏著大雨泥濘,信步而來。
來者一男一女,年輕男子瀟灑俊朗,劍眉星目,一襲月白儒服,雙手反剪的模樣狀似閒適,將傘外的斗大雨點視若無物,反觀跟在他身邊撐傘的小姑娘穿得黑壓壓的,臉蛋還算清秀,只是高舉著撐傘的手以及肩頭的兩個大包袱,好似隨時都要把矮小身版的她給壓垮。
那包袱雖大,小姑娘走起路來仍是一派寫意,就不知裡頭裝了些什麼寶貝。
「兩年不見,這兒的熱鬧還是一如往常,就像那兵災沒發生過。」
「有過兵災麼?」小姑娘「咦」的一聲,張大嘴巴嗅了嗅。
「不是在這兒,但也受了點波及……聞到了吧?」男子暗笑,而小姑娘皺著鼻頭頷首;他撫摸她的髮,動作很是溫柔。「跟在我身邊跟緊一點,到老爺府上之前,街上的人,無論是什麼都不要與他對上眼。」
「明白了……公子。」小姑娘溫順點頭,主僕倆聽著雨聲續行,許是耐不住寂寞,才靜了一會兒又聽她問道:「是說,您這次打算賣什麼給那老爺?」
「看他中意什麼就賣什麼咯!這邊走……」男子記得飯館對面的小巷口,拉著女孩的同時也接過紙傘。瞧來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朱門近在眼前。
「終於到啦!」小姑娘咧開嘴,露出兩顆淘氣可愛的小虎牙,男子淺笑著,正打算躲進屋簷下敲門,不料小姑娘卻突然一把揪住他衣袖,且力道大得出奇!
男子望著她緊拽住衣袖的手,絲毫沒有半點惱意,「怎麼了,蓉兒?」
名喚「蓉兒」的小姑娘睜眼望穿雨簾,黑漆漆的瞳眸了無光彩。
「有人來了。」她幽幽地低聲道。
*
「到了,就是這兒。」行至村子大街上最熱鬧繁華之處,往旁拐進一條小巷,秋月所謂的曾老爺府上就在這兒。
外頭大門丹漆雖有些褪色,到底還算乾淨,門前銅環的獅子光潔如新,磚牆上爬滿薜荔,不遠處的牆角還有幾株鳳仙花,想來是刻意為之;如此外門,裡頭興許還有兩到三進的內廳,說是深宅大院一點不為過。
湘君張望著這一切,回頭一看,小巷對面正對著一家酒樓;方才外面的大街人煙雖不甚多,到底商賣的店家與百姓住得還挺密集,說是「村」也未免太過小覷此處了。
難怪老婆子說在官道上賣甜湯生意好做。
秋月一人下車,此時雨又大了起來,她舉著竹籃遮雨,趕緊躲進屋簷,手握銅環敲了兩下。
門裡很快就有動靜,來應門的是個女人,而且打扮入時,年紀約二十開外,秋月很是驚訝地瞪大眼睛,低下頭來,「姨、姨太太……」
「我說妳究竟死到那兒去了!外頭下這麼大的雨,這天再沒兩下就要黑了,妳衣裳洗了沒有?拿這什麼東西?」那被稱作「姨太太」的少婦臉色極難看,二話不說就狠擰了秋月好幾下,「妳莫不是又到地母廟祭拜去了?果然是這樣害咱找不到人!」
「我……我是把活兒做妥了才出門去的!太太行行好,別這樣!有、有客人看著呢……」秋月不敢還手,躲閃著,指向似乎早被遺忘的聿珏一行人。
「客人?」那姨太太橫了最近的趙含露與陳歌一眼,那雙眼宛如蛇蠍般的掃過每個人臉面,最後落在篷車上,「請問是何處來的貴人?怎麼會隨著咱秋月過來?」
「在小廟那兒遇見的,她腳傷得重,咱們夫人說把一個年輕姑娘落在那兒不安全,這才用車將她送回府上。」趙含露解釋道。
「那真是多謝了。」少婦稱謝的神情出奇冷淡,瞄了秋月包紮過的腳,「一個小ㄚ頭還讓諸位勞師動眾的,真是對不住。」
湘君也不多說,當著秋月與姨太太的面回道:「只是舉手之勞;既然秋月姑娘平安返家,那咱們也該繼續趕路了,告辭。」
「等、等一會兒!這雨這麼大……太太,何不請她們入內稍微躲個雨,這天也快黑了。」秋月竟開口留人,理所當然換來姨太太一記狠瞪,她仍低著頭,可說話卻慢條斯理,少了初見時的怯弱。「要是給老爺知道我怠慢了客人,說不定連太太都要挨罵的。」
「別忙、別忙!咱們本來就是要趕去縣城的,就算要躲雨,也不必非得叨擾曾老爺!」湘君一面推辭,不著痕跡的望向聿珏。
「這個時辰山路難行,更別說還下著大雨呢!太太……」
似是迫於秋月的壓力,那姨太太施了一禮,涼涼的說:「待我請教過老爺再來答覆,請稍等!」說著便很快的轉進府內。
「秋月姑娘在府上究竟是什麼身分?」陳歌問了大夥兒心底的疑惑。「那位姨太太似乎並不好客,咱們就算因這大雨必須暫住,看這村子也不愁找不到店落腳。」
秋月笑得有幾分尷尬,「老爺娶了三房太太,我是方才您們所見三太太的ㄚ鬟;年前承蒙老爺看上眼,把我給收了……就是這麼一回事兒!」
原來是通房ㄚ鬟。難怪看她打扮有些講究,還能自由出入府上;或許是正受到老爺寵愛,即便身分矮人一截,到底說話還有幾分份量。
「大爺別瞧咱們青柳村看似熱鬧,說來說去也就一家住店;瓜節將近,老爺特意安排了戲班酬神,雨這麼大,天又要黑了,或許這回早給戲班與來往商賈住滿了也說不定;夜裡趕路很危險的。」
陳歌半信半疑的與趙含露交換了一個眼神,而湘君亦是臉色凝重,好好的計劃給這古怪雨勢阻撓了,這下子當真是要在這青柳村上暫住一宿。
那姨太太進了門就沒出來,反而差了另一個ㄚ鬟答覆,「老爺說快請客人們進來歇腳避雨!」
「諸位請隨秋月進來!」秋月接過那ㄚ鬟遞來的傘,一瘸一拐的就要引趙含露她們進府上。
聿珏終於撩開車簾,對著眾人點點頭;趙含露這才鬆了一口氣,放心領著大夥兒進門。
*
這雨勢再加劇之後便沒個停歇的跡象,屋簷上的水流凝聚成串,彷彿形成了小瀑布傾瀉而下,整座曾老爺的府上也不免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潮濕涼意。
那曾老爺雖迎了聿珏她們入內,卻沒現身來看望這幾位客人,把發落的事全交代給三姨太太以及她們所帶回的秋月身上;秋月又是讓人把客房清乾淨了,送上茶水來給眾人暖暖身子,也叫了她親弟弟過來與聿珏他們碰面;雖是十二、三歲的少年,與面貌白淨、臉蛋豐腴的秋月倒是大不同,面黃肌瘦不說,神情有些遲滯,身上衣裳也都縫補過好幾回。
秋月望著弟弟的眼神很是慈愛,「弟弟本來待在另外一戶人家幫傭,那兒對他很不好,我一被老爺收了之後,就央求老爺將他接過來。」然而與其說是曾老爺心腸好,不如說是她犧牲了自己來換取弟弟平安。
娜仁其木格與湘君分配在同一間房,兩個人雖是女子,更換衣裳時仍是隔著屏風;打從救起秋月,天氣開始轉涼下雨後,饒是駕車的娜仁其木格都不免被這雨淋得全身濕,只披蓑衣策馬而行的湘君更不待言。
「這一趟還真奇怪,沒下雨前熱得冒汗,下雨後又讓咱冷得發抖!」娜仁其木格對著屏風笑說,趕緊套上乾淨襦衣、外袍。
換上儒衫的湘君一面想著事情,對她的搭話僅是輕應一聲,「欸,是啊……」
「妳今晚,會到聿珏房裡麼?」
她們這回出外,自然擬妥一番針對外人的說法;聿珏乃是朝廷冊封的一品誥命夫人,這回離京四處「探訪親戚」,趙含露與幾名鏢師是隨從兼保鑣,而娜仁其木格與兩位女兵則是貼身ㄚ鬟,湘君乃是聿珏的養子,只因身分有別,都慣稱聿珏一聲「夫人」。
只是她與聿珏就是最親近的枕邊人,論情論理,她便是保護聿珏安危的不二人選。
「嗯,會吧;雖然是寄住,怎麼了?」
娜仁其木格扣著袖釦,拾起簪子時不自覺地望向緊閉的窗門,「嗯……不知道,我總覺得這一切來得有些太巧了;而且這村子如此繁華,不說還以為咱們人已經到了縣城。」
湘君不禁提高了聲調,「妳也這麼覺得?」若是如此,那秋月又是何方神聖?
還有,那位待在官道旁,只她遇見的老婆子,為何像一縷煙似的說收攤就收攤?她所說的警告究竟意味著什麼?
「我只是單純覺得這村子很繁華罷了……『也』?」娜仁其木格抬眸,發覺湘君神情凝肅的有些古怪。「湘君,妳想到什麼啦?」
「不,沒有……」她微擰著眉,望向更衣時擱在一旁的柳葉刀。
『就你一個男人,縱然有刀在手也未必能保自身周全;這青柳村……』
有刀在手也未必能保自身周全?青柳村……後頭老婆子似乎又說了些什麼,她沒能聽清。在棚子裡嘗著的綠豆湯,那蜂蜜甜味彷彿又凝在舌尖,她沒來由咳了兩聲,很快的抄起柳葉刀繫於腰間。
「我去探探聿珏!」她丟下這句話,沒等娜仁其木格反應便奔出廂房。
聿珏所住的客房離湘君與其他鏢師所在尚有一牆之隔,此時兩名禁軍女兵應該在她身邊,然而她穿過小門,直奔聿珏廂房處時,卻見聿珏一人好端端的站在廊外,與秋月有說有笑的。
「夫人、夫人!」湘君喊得響亮,驚擾了正在談話的兩位姑娘。「秋月姑娘也在!」
「妳瞧瞧,這孩子急急忙忙的,活像是把我給弄丟了似的!」聿珏抿著嘴指向湘君,與秋月說話時仍帶著揶揄。「正巧說到妳哪,怎麼這麼急著奔來了,連傘也不打。」她薄斥,執著手絹來拂湘君髮絲上的水珠。
「一時……忘了。」湘君瞟了秋月一眼,發現她也褪去先前白底紅袖的衣裳,如今一身淡紫,那抹顏色……像極了在府外牆角處的鳳仙花。
秋月承接著聿珏先前的話題,瞪大了眼。「夫人方纔說公子是您兒子?我怎瞧都覺您年輕,大我也不過幾歲,焉能有這麼大的兒子!」
「當然是養子了!我老爺生前便收養來的,允文允武,很是有才。」
秋月瞅著湘君,眼神裡不經意多了幾分愛慕。「原來如此!幸虧夫人澄清,要不妳們上街去給旁人見了,或許還要誤以為妳們是哪來的神仙眷侶哪!」
「秋月姑娘莫不是聽說書聽多了?母子便是母子,哪是什麼眷侶……」這話分明輕慢了,聿珏卻也不惱,只是意有所指的止了話語;那秋月也是聰明伶俐,很快便不再多言。
「話又說回來,老爺好心收留咱們,哪有客人接受好意卻不回禮呢?咱們想與曾老爺當面稱謝,不知他老方不方便。」
「老爺這回還與另一位客人聊著天,那個客人是老爺的舊識,每回上門都帶著稀奇的字畫,有時也帶些瓷瓶、陶像等等的古玩……總之,每次談天說地就是一兩個時辰,也不知現下得空了沒有?」秋月露出了很是苦惱的模樣,又連忙陪笑道:「再過幾日便是瓜節,村子裡也熱鬧,夫人與公子若是餓了,不妨到小巷對面的飯館打個尖兒,那兒的醉蝦與五花鹹肉小有名氣,咱們老爺跟姨太太也都喜愛。」
「明白了,咱們這就去瞧瞧。」
瞧著她一跛一跛的背影,湘君更是不禁把她與牆角處受大雨侵襲的鳳仙花給聯想在一塊兒;那年輕又婀娜的身姿,先是跟在那善妒的姨太太身邊當ㄚ鬟,縱然給老爺看上收用了,也就只能當這通房ㄚ鬟使使威風,沒名沒份的,或許哪時候鮮味兒過了,任憑姨太太做主,就這樣嫁給別的男人做妻妾,一輩子也就這樣完了。
「……湘君?」回過神,卻見聿珏指掌已搭在她持刀的手背上。那雙叫她魂牽夢縈的明眸眨也不眨,烏黑靈透的瞳仁彷彿能望穿她心思般的。「人走了!妳今天是怎麼回事?都已經進了人家家門,拿著刀來尋我還以為妳是忌憚著這家子要對咱下手!」
湘君微楞,而聿珏玉顏含笑,抬手撫上她臉面。「妳今兒個是怎麼啦?走神走了許多回,多不像妳!」
「聿珏……咱們……」雨聲淅瀝,而聿珏挑眉的神情直教湘君有苦難言;雨下得這麼大,經過這麼一耽擱,要趕到縣城去也的確勉強。再者,人家有心收留,也不好拂了主人的意。
「嗯?想說什麼就說,與我還有什麼好隱瞞?」
賣甜湯的老婆子那些話在她舌尖轉了幾圈,可無憑無據的,終究很難對聿珏說出口;正當她猶豫不決的當頭,聿珏身後,也就是秋月消失的那轉角處,沒來由的竟像是有人在窺看。湘君瞪向那裡,勉強瞧見一個嬌小人影。
「是誰!」她快速奔了過去,卻見一隻黑貓逃竄似的自欄杆跳下,逃進後頭的竹林,一下便不見蹤影。
「怎麼了?」
「是貓啊……」可躲在柱子這裡的……明明是個人?
聿珏聽見她喃喃自語,親暱的挽住她臂膀,「妳到底想說什麼?」
「唔……妳肚子餓不餓?」聿珏盯著她,默不作聲;湘君轉而笑開,「咱們,上秋月姑娘說的館子打個尖……我再把該說的話告訴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