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北的伊蓮諾亞》
偏廳內,明熀熀的燈光下,滿目瘡痍的手心痛得抽搐,雖然手的主人很快忍住了,但擱在那手上,原本夾著木屑的鑷子動作仍頓了下。
「忍忍,剩一些了。」
「嗯。」
戈婓小心翼翼地又從傷口中拔出一根木屑,將帶血的小刺放到一旁的金屬器皿裡──那裡頭,已經堆了不少。他正專注無比的替伊蓮處理傷口,她只能乖乖坐著,將手擱在桌上,看著他動作,感覺自己手背上傳來他掌心的溫度……
戈婓的膚色沒有洛斯提那樣深,濃眉深眼,長又濃密的睫毛好漂亮,鼻子高挺,跟她說話時,嘴邊總是掛著微笑,隱隱閃著光澤的棕色長髮整齊綁在頭後,好像圖畫書裡那些俊俏的華服男子一樣。
他長得很好看──伊蓮從小在男人堆裡打滾,軍營裡的男人多半都希望自己身材壯碩、身強體健,說話大聲宏亮,隨時高挺著胸,好凸顯體內蘊涵的力量;甚少有人像戈婓這樣談吐溫和有禮,說話徐徐,身材精實不很壯,手上卻看得到練武的厚繭,腰桿總是挺得筆直卻不僵硬,舉止從容優雅──剛柔並濟,她想到很久以前,曉雯教過她的詞。
就好像陰和陽都在他身上調和了一樣,從裡到外,那麼好看、那麼溫潤,就像他的聲音一樣,溫溫緩緩的,讓人放鬆。
但,她最近被某件事情困擾著……
「戈婓,」她小聲問,「我表現得很差嗎?」
聽到這句問話,戈婓挑眉,手邊的動作沒停,反問:「怎麼這麼問?」
「……機械的動作是死的,我會下意識去想它們的規則……還有,我力氣真的不夠大。」言下之意,她還是真的被羅伊的話刺激到了。
戈婓眼裡閃過一絲情緒──但他藏得太快,伊蓮還沒搞清楚那是什麼,就聽見他的嘆息。
「唉……妳只是還沒適應罷了,很多人剛開始也是這樣的。」他輕笑嘆了一聲,「多吃些、多長肉,力氣會越來越大的。」
「嗯。」伊蓮注意到,戈婓並沒有回答她更之前的問題。
那讓她有些不安。
「那,」她啞聲開口,「為什麼你要教我這麼多?」
「Scientia potentia est.」戈婓說了一串不知是何方語言的句子,接著解釋給她聽:「因為,知識就是力量──有力量才能保護自己。」
是了,戈婓跟她談了條件,她答應代他去那片貧瘠之地,去找人……外面的世界是那麼地凶險,有許多吃人的怪物,還有許多可怕的貴族;她若要想平安到達那裡,就得學著怎麼保護自己。
「那,」她又問,「為什麼不教大家呢?」
羅伊親手把怪物扔到她面前,命令她拿東西從怪物的腦子穿過去時,她才第一次知道,怪物也是有弱點的──它們的腦後有東西,小小的,被層層包圍住,只要把那塊東西破壞掉,怪物就會像斷了線的木偶一樣,直接癱倒在地。
如果大家都知道怪物的弱點,如果大家都能反抗怪物的話,洛斯提的父親就不會失去腿,許多戰奴就不會在戰場上落單的時候失去生命,農奴也不會再害怕;他們甚至可以伐木擴地,增加農產……人們可以吃飽、睡好,更有力氣作戰……為什麼不告訴大家呢?明明是這麼簡單的事,不是嗎?
「……上位者,也是有許多苦衷的。」戈婓放下鑷子,拿酒精替她的傷口消毒──他的動作很輕,說話的聲音也輕得讓她差點聽不見,依然沒有直接回答她。
手心刺痛著──那跟以前在戰場上受傷的痛相比並沒什麼,但就像有東西撓著喉嚨一樣,讓她不舒服……戈婓正在幫她包紮,一層層純白的紗布,將傷口包蓋起來;她忍不住皺眉,無法忽略心中那突兀的感覺。
「戈婓。」她聲音比他更小些,說悄悄話似的,「你要我做的……羅伊先生知道嗎?」
羅伊將她從軍營裡擄走,目的就是要她當孕母,因為之前的女孩都不夠強壯,全死了──她知道這些,但那跟她學會怎麼殺怪物有什麼關係?雖然她寧願將之解釋為貴族無聊的消遣、看她笑話,把她玩死之前再戲弄一番什麼的──但她可不會蠢到真的以為羅伊的確就只為了排遣時間,每天在大太陽底下盯著她擺弄那些武器。
讓自己的孕母冒著受傷的風險與怪物廝殺,說是為了要讓她更強壯?這就好像把自己要吃的麵包丟在滿是家畜的院子裡,說曬曬太陽會比較香一樣。
戈婓抬眼看她,還未回答,房門外就出現了個人影──
「妳以為他效忠的是誰?」
伊蓮嚇了一跳,看向站在門口的羅伊,他為什麼老是這樣無聲無息地冒出來?!而戈婓則淡定的將她手上的包紮處理好,在手背打了個結。
「諾亞,妳先回房間休息。」他低聲囑咐,「晚上我會帶東西過去,明天體檢。」
「嗯。」她點點頭,從椅子上站起,走到門邊時,彆扭的停下腳步──羅伊堵在那兒,沒有要讓的意思──她不甘示弱的站在他面前,忍住想推開他的衝動。
下一秒,羅伊突然動了──他抓起伊蓮的手,抬到眼前面無表情地盯著直看──伊蓮被看得莫名其妙,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戈婓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先生。」
羅伊這才放開她,側身讓出通往走廊的空間。
伊蓮眼尾微抽,搞不懂這傢伙到底想幹嘛,臨走前忍不住回頭偷瞥──羅伊一臉高深莫測的模樣,也正直勾勾的瞧著她──房門緩緩關上。
她皺著眉頭,快步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啪』地將窗戶打開,貪婪吸食窗外的空氣。
「呼……哈……呼……」她大口大口的喘著,讓清冽的冷空氣大量灌進肺裡,鼻頭瞬間被凍紅,喉嚨再度乾澀得灼痛著,她方才在中庭流的汗已經半乾,卻仍被冷得直打哆嗦。
這些感覺,卻遠不及方才膠著在手上的灼燙。
伊蓮抖著、抖著,膝蓋撐不住地軟倒在地上。
──領糧那天,她和洛斯提離開廣場的那時候,也是這個感覺──
她滿頭困惑,搞不懂自己怎麼了,只能頹喪地坐在地毯上,不知過了多久,才終於拾回力氣,緩緩爬起,走到桌邊,給自己倒水喝,然後笨拙地捧著水杯,愣愣地瞪著空氣發呆。
※ ※ ※ ※
「你以為那些爛木頭有用?」
「我想先生不會坐視不管。」
羅伊冷哼,在戈婓面前坐下。
「庫房的病毒和緩和劑去哪裡了?」他明知故問。
「一切都在您的眼皮子底下,還能發生什麼事呢?」戈婓四兩撥千金,收拾著桌上的醫療用品。
羅伊一臉陰鷙的看著他動作,好半晌,突然轉口換了話題。
「下次的會議,我會出席。」
戈婓的動作明顯一頓。
「該盡的義務,我不會耽擱。」他滿意地看見戈婓臉上閃過一絲動搖。
「……我以為先生感興趣的是菲里妲斯?」戈婓語氣不慍不火地問道,「我們始終不缺『備用品』,我們……」
「輪不到你安排,戈婓。」羅伊打斷他,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我要的東西很簡單,要是有人再出來妨礙,我會親自動手。」
「先生,」戈婓抬頭正視羅伊,「你承諾過的。」
「承諾並不值幾兩重。」羅伊冷笑,「而我要做的事,與你要做的事,實質上究竟有什麼不同?」
戈婓沒有說話。
見他像是默認了,羅伊冷哼,穿過房間,推門離開──
「先生,」戈婓叫住他,「您這是心軟了嗎?」
羅伊眼底的嘲諷消失,換上平靜無波的表情。
「貴族是沒有信仰的,戈婓……」他柔聲說,聲音很低、透著一絲危險的氣味,「別給我添麻煩。」
偏廳內,剩下戈婓一人。
他在桌邊站了好一陣子,這才緩緩重新動作,將染血的木屑和布巾丟進桶子裡,醫療用品、瓶瓶罐罐的擺回架上,鑷子剪子等東西則放進鍋子裡,注水。
『啪嚓』一聲,鍋子下,一圈火從爐檯上黑色的底座竄出,搖曳的火光映在戈婓的臉上,光影交錯間,原本可親的眉宇卻突然失了溫度。
鍋子裡的水慢慢滾了,金屬器具躺在鍋底,沸水咕嘟咕嘟在其間翻騰著,水氣氤氳……他看著那滾水,看著看著,直到水線降下了。
戈婓沒注意時間過了多久,只記得回神時,天色已暗。
『我要做的事,與你要做的事,實質上究竟有什麼不同?』
那人的話猶在耳際。
他把火關掉,將東西都收拾了,這才轉身離開偏廳。越過玄關大廳,走過長廊,來到西翼廂房,走到最裡頭一扇門前。
他探手從襟口中掏出掛在身上的灰黑色樸素珠鍊,中間綴著木製的十字架,十字架上頭,釘著個面容枯槁的的小人;他扳動小人雕像──那是個蓋子,小人身後,深色的木頭十字架中心,藏著一把銅製鑰匙。
他將鑰匙從中取出──鑰匙把手處,刻著一串細小的文字。
Veritas.
鑰匙插進鎖孔中,緩緩往右轉,『喀噠、喀噠、喀噠……』,牆壁裡傳來齒輪咬合的聲音,沉重的金屬門緩緩打開,他收回鑰匙,走進庫房,開燈。
燈管閃了閃,終於照亮了整間房──滿滿的玻璃櫥櫃幾乎占據三片牆,裡頭擺著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試管、儀器、泡在液體中的標本,房中央擺著兩張大大的金屬檯子,上頭還有看起來像巨大蓮蓬的照燈。
這裡溫度很低,堪比冬夜。
他沒浪費時間瀏覽那些東西,逕自走到最裡頭,一個貼著警戒標誌的櫃前,打開,從中拿出一排擺放試管的架子。
架子上的試管,原本是滿的,如今已經少了三分之一。
『為什麼不教大家呢?』
女孩用沙啞的聲音問他,滿臉信任,卻又帶著一絲困惑徬徨。
他拿出一劑,放進一旁的托盤中,再輕輕將架子擺回櫃裡。工作臺邊的箱子裡,有許多乾淨的注射器,他拿了一個,擺在針劑旁,托起銀盤,旋身離開庫房。
隨著那喀噠喀噠的機關聲,金屬門板又牢牢關上了。
戈婓在幽暗的長廊上走著,銀盤中,那小小玻璃管內的透明液體,隨著他的腳步輕輕晃動、晃動……他踩上樓梯,走到女孩的房門前。
這不是為了自己,這是為了所有人。
他抬手,輕敲那扇門。
+++碎碎念時間+++
真的是一點都誇不得,
禮拜一才說手感君回來了,
今天他就翹家了(抹臉
重啟噗浪,依然覺得好難用
適應中(哭
LilyQuali
20170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