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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頂天家族 二代目歸來 柒 天狗之血 傻瓜之血

作者:ƸӜƷ│2017-06-26 18:59:07│巴幣:504│人氣:384
柒 天狗之血 傻瓜之血

十二月中旬,下鴨矢三郎如煙霧般從京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聖誕前夜,南禪寺玉瀾秘密造訪我的藏身之處。聽她說整個京都沒人知道我的去向,甚至還有傳聞說我已經死了。
我此次逃亡的目的地是琵琶湖。
琵琶湖是弁天的故鄉。她似乎很討厭自己那段掩埋在逢阪關那一頭的過往,極少接近那里。對弁天來說,琵琶湖是離她最近卻也最遙遠的地方。因此對我來說,那里就是絕佳的逃亡地點。
從京都市內逃出來的那晚,我去探望了菖蒲池畫師。
回想起來,上次來這兒還是今年七月。不管是掛在石門上寫有“菖蒲池”字樣的薄木板,還是在燈光照耀下泛著淡橘色的拉門,都令我十分懷念。
“哎呀,哎呀,歡迎歡迎。”
在那里,我受到菖蒲池畫師和畫師夫人的熱烈歡迎。
原本只是想來打個招呼,但畫師再三邀請我留下享用晚餐,盛情難卻我只好留下了。填飽肚子稍作休息,正閑極無聊時,洗澡水也燒好了。待我泡完澡出來,啤酒也已準備好了。鉆在被爐里的畫師引誘我道:“來這里,過來。”我鉆進被爐,喝著啤酒,嘴里嚼著撒滿糖粉的涼絲絲的柿餅,一股強烈的眷戀感湧上心頭,“好想藏身於此!”
還有比這更好的潛伏地點嗎?沒有,絕對沒有!
於是乎,我決定就此潛伏在菖蒲池畫師的家。
我的逃亡生活可謂生氣勃勃。
夜晚睡在緣廊下,白天就跟畫師一起用掃帚把枯葉掃成一堆,仔細分類;或者一起畫畫南瓜,翻地找蟲子玩。
睡過午覺吃完點心,我和畫師就會下將棋——這幾乎成為每日的功課。
我們窩在被爐里,隔著棋盤相對而坐。畫師完全不把輸贏放在心上,他總是慢悠悠地挪動棋子,熱衷於按照自己的審美在棋盤一角擺出陣型。
“我要把金將挪到這里。”畫師嘀咕著,“這樣的話,就能形成極其有趣的陣型。”
“哈哈哈,的確。那我就走這步。”
“……等的就是你這步!你也下了一手好棋啊。”
跟畫師玩到太陽落山,趁著天黑,我會去大津街頭散步。
走出住宅區,前面有條商店街。一排排林立的商鋪當中,既有歷史悠久的洋貨店,也有雜亂無章的五金店。我出來散步時,商鋪早已打烊,周圍十分冷清。來到寒風習習的大津港,只見琵琶湖對岸街燈連成一片。有時還能看到窗口透出明亮燈光的夜間遊輪,在昏暗的湖面上滑行而過。
我走過舊大津公會堂,在昏暗的街頭徘徊,發現了據說是明治時代俄國皇太子尼古拉被刺傷的地方——“大津事件”[1]的事發地點。如今我站在這平凡無奇的街角,遙想俄國皇太子被人力黃包車拉著跑過琵琶湖南側一帶的情景。
偉大的明治天皇親政時期,人類被卷入西方文明東進的驚濤駭浪,個個惶恐不安;貍貓們開始嘗試駕駛偽火車,驚慌失措地迎接新文明到來。彼時,被紅玉老師從長崎擄來的二代目,還在如意嶽的山中郁郁寡歡,處於艱難攀爬天狗階梯的階段。眷戀母愛的青澀少年,可能做夢都沒想到,將來自己會漂洋過海百年不歸。
“這樣想來,人類、貍貓、天狗,大家都走了好遠啊。”
我一路胡思亂想,走回菖蒲池畫師的家。
雖然過著活蹦亂跳的逃亡生活,但我總惦記著糾之森的大哥他們。當時趁黑在糾之森告別時,大哥非常後悔讓我卷入天狗的內鬥中,分別之際還在嘆氣,問我:“今後打算怎麽辦?”
“船到橋頭自然直。”我雖然嘴上這麽說,其實內心一籌莫展。
冬至這天的午後,我跟菖蒲池畫師下著將棋,聽到有人嘎啦一聲拉開拉門詢問道:“有人在嗎?”我跑到玄關一看,發現澱川教授站在門口,一副全副武裝準備挑戰雪山的登山家打扮。
“哎呀,你也在這里啊。”教授看到我喜出望外。
“您穿的這身好誇張啊,是要去登山嗎?”
“實驗林那邊雪下得太大了,不全副武裝會遇難的。你說,人類為什麽就不能像貍貓那樣渾身毛茸茸的?我最近都在思考這個問題,我們在進化過程中蛻掉體毛完全是個失敗啊……哎呀,這里竟然有文明利器!”
澱川教授說著就鉆進被爐里,像總算泡上溫泉的猴子一樣神情陶醉。從他那如同去黑市采購了物資的大背包里,滾出圓滾滾的大南瓜和色澤鮮艷的柚子。
“哎呀,這柚子看上去不錯。”夫人說。
“冬至了嘛,不入柚子浴何以為人。”
“我就討厭洗澡。”菖蒲池畫師露出為難的表情,“一進浴缸頭皮就發癢。”
“這個人啊,如果不管他,天曉得他什麽時候會洗一次澡。從以前就這樣。”
“可是菖蒲池先生,”澱川教授驚訝地說道,“不洗澡頭皮才會發癢吧?”
“癢的那股勁兒過去之後就不癢了,以後無論多久不洗也不會覺得頭發癢。所以最重要的,是忍住剛開始的那股癢勁兒。”
“討厭!臟死了!”夫人皺起眉頭。
“哈哈哈,原來是這樣啊,我都不知道呢。不過我很喜歡洗澡。在實驗林里拿個大鐵罐燒水,等熱了之後全身泡進去。漆黑的森林里靜靜地飄著雪花,望著裊裊升起的熱氣,會產生與天地渾然一體的宏大感覺。再鏟一點積雪放入杯中,倒入威士忌小酌一番,可真是欲仙欲死啊。”
澱川教授從被爐里爬出來,拿起菜刀利落地切著南瓜開始煮甜點。邊煮邊跟我們聊天,“芋頭、章魚、南瓜——據說都是女孩子愛吃的東西。但是我都很喜歡啊,你們說我內心是不是也很少女?”還說,“南瓜富含β胡蘿蔔素和維他命C,對身體好。”接著又說,“我在中國內陸地區,看到有人將長得巨大南瓜掏空住在里面,感覺就像被南瓜怪獸吃掉了一樣。”教授話匣子一打開,有用沒用的故事一個接著一個往外蹦,聽得我們時而哈哈大笑、時而驚嘆不已。結果他煮的東西基本上都自己吃光了。吃飽喝足後,教授起身準備離開,“這個點兒了,我差不多也該回山里了。”
我出門送教授到三井寺站。我們沿著靜靜流淌的琵琶湖排水渠往前走,路旁街燈點點,閃爍著柔和的光。
教授警戒地環顧四周後,悄悄對我說:“星期五俱樂部的尾牙宴快到了,那幫人差不多也該著急了吧?”
“我可不會給他們準備什麽下鍋的貍貓。”我說。
“你當初說要加入星期五俱樂部時我還摸不著頭腦,如今看來,還真是高明的戰術!你就這樣人間蒸發,他們少了提供貍貓的人,只能大失所望。”
“活該,哈哈哈。”
“不過,有壽老人在,他們說不定還留了後手。特別是天滿屋!這人非常可疑。”
“是啊。”
“關鍵時刻,我會沖進去營救貍貓。”
街燈下,教授露出無敵的笑容。他那因山中艱苦生活鍛煉出的精幹側臉,燃起熊熊的貍貓愛,顯露出為救貍貓免受下鍋之災,不惜突襲宴會現場的堅定決心。
貍貓喜歡聖誕節,沒什麽特別的慶祝理由——這點實在不錯。
下鴨家每到聖誕節都會吃炸雞,觀賞矢四郎點亮的絢麗燈飾。想到今年的聖誕節我無法參加,內心十分寂寞。所以在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當那股“可以讓熊孩子停止哭泣”——哈蘭·山德士大叔[2]秘傳的香料味兒從玄關處飄來時,我的心情立刻歡騰起來。到訪的是南禪寺玉瀾。
“我為防被人跟蹤,一個人翻山越嶺跑過來的。伯母讓我來看看你過得怎麽樣。”
玉瀾脖子上圍著跟大哥一樣的情侶紅圍巾,手里抱著給我送來的炸雞盒子。她向菖蒲池畫師行禮自我介紹後,瞄到放在被爐上的棋盤,“這都是什麽啊!”忍不住大叫道,“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棋局!”
“你肯定棋藝精湛吧。”
菖蒲池畫師溫柔地說道,玉瀾不禁臉紅起來。
之後,我跟玉瀾在冬日的庭院里聊天、閑逛。
玉瀾說她今晚被邀請參加糾之森的聖誕派對。矢四郎用從偽電氣白蘭工廠帶回來的零部件,組裝出了非常壯觀的燈飾。
“聽說夷川吳一郎也會來。他一直協助矢一郎的工作,真的好熱心啊,以前明明是個愛哭鬼,如今已經成長為出色的貍貓了。”
我向玉瀾打聽我逃匿後京都市內的情況。
自從我在六角堂觸怒弁天,貍貓界的態度就大致分成兩種:一種是“可憐的矢三郎,再見了!”的達觀心態;另一種是“要是矢三郎被吃掉的話,自己就不用擔心被煮了”的毫不掩飾的安心感。
八阪平太郎雖然也擔心“矢三郎不要緊吧?”,但已經著手準備去夏威夷的旅行了。他在祇園繩手的事務所也處理掉了,貍肚子里暗自盤算著,等新年出席完大哥和玉瀾的婚禮後就馬上出去旅行。
“他又不是自願當偽右衛門的,巴不得早點引退呢。”玉瀾說。
“只要不是像大哥那樣的變態,多數貍貓都對偽右衛門避之唯恐不及。”我說。
“那這次是誰為了那個變態幾乎掉了一層皮啊?你的小命現在就像風中燭火,岌岌可危。我覺得你也是個不折不扣的變態,沒資格調侃矢一郎。”
“所以說,下鴨家就是變態家族啰。”
“啊啊,那我豈不是個要嫁入變態家族的變態嗎?”玉瀾踢著落葉咯咯笑。
然後她盯著地上的落葉,露出一抹悲傷的表情,“……紅玉老師將你逐出師門了。”
“是嗎,果然如此。”因為早已料到,我一點都不驚訝,“天狗有天狗的自尊,貍貓有貍貓的矜持啊。”
“這次明明是老師強人所難。”
“等余波平息後再說吧。老師終歸少不了我照顧。”
以前被弁天唆使制造魔王杉事件後,我也曾遠離老師身邊。但那次是我自行禁足於師門,真正被宣判逐出師門這還是第一次。
看著光禿禿的樹幹在冷風中搖曳,我腦海中浮現出紅玉老師弓著背,坐在陰暗潮濕的公寓里的身影——把冰涼的不倒翁當作弁天的美臀緊抱在懷里,品嘗著紅玉波特酒,在漆黑的房間里抽著天狗香煙的紅玉老師。
“玉瀾,我能不能拜托你給老師送點東西?”
“交給我吧。”
“棉花棒也別忘了帶去。要是沒了棉花棒,老師耳朵一癢就會吹起小旋風。”我提醒道,“不過,也就是微風而已啦。”
“別擔心,我會看著辦的。”
“照顧那個天狗可麻煩了,真的特別難伺候。”
“……矢三郎真的很喜歡老師呢。”
“這種事千萬別對別人說,有傷體面。”
聽到我這麽說,玉瀾笑而不語。
我就這樣藏在菖蒲池畫師家,迎來了偽右衛門選舉的前夜。
這天晚上,我鉆進靠庭院一側的緣廊下,團在染滿畫師煙味的舊毛巾里。就在剛才,園城寺的貍貓們還在庭院里轉悠,現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難以入睡,開始一根一根地數著前腿上的毛。
冬日的夜晚,靜寂無聲。
像這樣的不眠之夜,我總是會想起父親變成火鍋那晚的事。此刻,糾之森里的大哥他們,還有旅途星空下的二哥,應該也在想著父親吧。
我是在去年秋天,從澱川教授那里得知父親臨終前的情形。
先鬥町料亭里空寂的房間,鴨川對岸輝煌的街燈,籠子里父親胖墩墩毛茸茸的身影……我能清楚地在腦海里描繪出那晚的情景,仿佛親眼目睹一般。聽到事情經過的那晚,澱川教授分給我用錫紙包的飯團,我當時嘴里嚼著涼飯,覺得那味道一定跟父親最後吃的飯團一模一樣。
回想著這些,我的意識漸漸變得模糊。
忽然,庭院里傳來一陣吧啦吧啦、好像薄玻璃破裂的聲音。
幹枯的樹木眼看著覆上一層白霜,凍得屁股疼的寒氣從地面匍匐而來,瞬間將被掃到一起的枯葉凍得雪白。我從緣廊下爬出來,眼前滿庭樹木盛放出櫻花般的冰花,晶瑩透亮的花瓣在空中輕輕飛舞。周圍充滿了異樣的白光。
樹叢那邊出現了一個人影,是弁天。
逼人的寒氣凍得她臉色蒼白,看起來宛如少女般青澀。她擡頭望著亂舞的冰花,眼神寂寞空洞。被紅玉老師擄來的那一日,弁天是不是也帶著這種寂寥的表情,佇立在白雪皚皚的琵琶湖畔?
她看到我嫣然一笑,隨即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陶瓷般的臉頰滾落。
“你怎麽哭了?”我問。
“覺得你可憐,”她說,“因為你馬上要被我吃掉了。”
我猛地睜開眼睛,發現周圍已有微弱的光亮。
“原來是夢啊。”我心有余悸地從緣廊下爬出來。
從樹幹的縫隙間望去,暗藍色的天空已經滲出爽朗的黎明之色。
我打著哈欠在庭院里閑蕩,敲了敲水桶里表面結的冰,吸著清晨冷得凍鼻子的空氣,吐出白氣嘟囔了句:“早上了。”
今天是決定偽右衛門的日子。
——也正是家父的忌日。
——還是星期五俱樂部尾牙宴的日子。
狂風暴雨的一天,就這樣悄然開始了。
這一天,大哥跟我一樣一大早就起來了。
為了不吵醒母親和矢四郎,他悄悄起身,踏著落葉漫步於清晨的糾之森。冬日的森林沈浸在蒼白清冷的朝霧中。
大哥用冰冷刺骨的河水洗了把臉,在父親的將棋盤前坐下,開始冥想。大腦逐漸清醒,渾身充滿力量。
“這一天終於來了。”大哥在心里默念。
不久,母親吐著白氣走過來,在大哥旁邊輕身坐下。
“終於到這一天了。”母親說。
“是啊,終於要開始了。”大哥說。
他們就這樣坐著,看著糾之森的天空逐漸變亮。
這天上午,矢四郎要先去一趟偽電氣白蘭工廠。這段時間他一直在解讀閃電博士的實驗筆記,連日來往返於實驗室。雖然他目前還只能做出讓人難以下咽的失敗品,卻氣宇軒昂地宣稱:“就差一點點!”
“別胡亂做實驗哦,再怎麽說電都是危險的東西。”
“嗯,我會註意的。大哥你也加油。我會帶著成品去慶功宴的。”
矢四郎背著塞滿筆記本和書籍的背包出了糾之森。
很快大哥也開始做出門的準備。他要先出席跟南禪寺正二郎那些年輕貍貓的預祝會,再前往二代目的宅邸參加長老會議。
母親擦著打火石為大哥送行。
“我在紅玻璃預約了慶功宴,等長老會議結束你就來跟我們匯合。矢三郎晚上應該也能回來吧。”
母親擡頭看著大哥坐在自動人力車上的炫目身影,不由得發出感嘆:“啊啊!你終於要成為偽右衛門了。”
“……父親應該會為我驕傲吧?”
“當然,總一郎一定會以你為榮的。他會在那個世界開心地放聲大笑!”
“那麽,我這就啟程了。媽,等我的好消息。”
於是,大哥從糾之森出發了。
自動人力車疾駛著穿過下鴨神社的參道,進了出町柳。下鴨三角洲河邊有一排綁著粗草繩禦寒的松樹,老鷹在空中翺翔。像春日般和煦的陽光照在鴨川沿岸,呈現一片祥和的景象。
大哥讓人力車沿著鴨川向南奔馳。
一想到終於要繼承父業成為新偽右衛門,大哥就壓抑不住內心的狂喜:我總算可以洗刷“一群不成器,沒能繼承下鴨總一郎衣缽的孩子”的汙名。父親在天有靈一定會為我高興吧?母親會高興,玉瀾也會高興。下鴨家終於能恢複昔日的榮耀,貍貓界在我的領導下也將有所發展。大家也許會造一座我的銅像來贊美我的光榮,說不定還會有鴿子在銅像的鼻尖上拉屎。
沈溺於幻想中的大哥,不由得喜笑顏開。
大哥乘坐人力車來到四條大橋西側的東華菜館。他用手拍了拍臉,收起掩飾不住的笑意,鼓足幹勁。被優雅的老式手搖電梯送上樓後,看到一身和服打扮的玉瀾站在走廊上迎接他。
“大家都到了。”南禪寺玉瀾說著,牽起大哥的手帶他走進宴會廳。
鋪著地板的宴會廳里排著數張黑色圓桌,南禪寺正二郎等數只貍貓在焦急地等待大哥到來。面向鴨川的窗口射進來的炫目陽光,溢滿整個房間。眼下的四條大橋人頭攢動,河流對岸佇立著南座大屋頂。
南禪寺正二郎已等得不耐煩,喝起了紹興酒,看到矢一郎來了慌忙用手捂住杯子。玉瀾看到後呵斥道:“你竟然已經開始喝了?!”正二郎不由得露出苦笑。
“終於等到這一天了,矢一郎。”正二郎笑著說,“接下來只要等待好消息就行了。”
身上裹著僧衣的夷川吳一郎也站起來行禮,“恭喜恭喜。”
“哪里哪里,吳一郎,現在說恭喜還太早。”
“這時候還有什麽好擔心的,矢一郎。”
圍繞在大哥身邊的貍貓們,手里拿著倒滿紹興酒的酒杯紛紛起身,一齊為了肩負起貍貓界未來的偽右衛門,為了下鴨家的光榮幹杯。
所有人都笑著,仿佛大哥就任偽右衛門已經板上釘釘一般。
大哥望著窗外一片廣闊祥和的街景,陷入了沈思。這時玉瀾靠過來小聲說:“你在想矢二郎他們的事吧?”
“……你怎麽知道?”大哥嚇了一跳。
“我當然知道,因為任何時候你都在惦記著他們。”玉瀾笑著說,“矢三郎很享受他的逃亡生活,矢二郎一定也沒問題的。現在這時候他大概已經到四國了吧。”
“……我就是操心的命。”
“我知道,不過今天你就專註於自己的事吧。”
這一天早上十點左右,二哥在JR南小松島站下了車。
小松島是德島縣(舊名阿波)瀕臨紀伊水道[3]的城市,很久以前就是連接四國與關西的海上交通要沖。小松島作為“阿波貍合戰”的發生地廣為人知,而傳說中的主角——日開野金長的子孫,現在仍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
“對方可是名門,一定不能失禮。”
二哥在車站的廁所里變身成西裝筆挺的模樣。出了車站,只見除了紅白分明的待客出租車以外,來往的行人很少,街上空蕩蕩的,廣場的角落有尊很小的貍貓像。
二哥在小松島的街頭朝著金長神社徒步而行。沿途的街道兩旁有銀行和港口運輸公司的辦事處,明媚的陽光照在街頭暖洋洋的。也許是海邊城市的緣故吧,總讓人覺得跟京都天空的顏色不太一樣。
京都的下鴨家與阿波的金長一門,從很久以前就有往來。
關於江戶時代的阿波貍合戰,據說當時恰巧逗留在小松島的下鴨家祖先助了金長一臂之力——這個傳聞實乃明治時代的吹牛大王下鴨鐵太郎捏造的,可信度基本為零。不過下鴨家與金長一門歷代悠久的交往,似乎的確可以追溯到江戶時代。喜歡旅行的祖父巡遊四國八十八處名勝時,曾在金長家落腳;父親也曾屢次到訪四國。金長一門來京都時,下鴨家也會照顧得面面俱到。金長會給我們兄弟講阿波貍合戰的傳說,然後我們兄弟幾個就統統被第一代金長——同為貍貓,卻非普通貍貓可比——的奇聞軼事給迷住了。#p#分頁標題#e#
過了中午,二哥總算走到了金長神社。
神社周圍,是冬季幹涸的廣闊水田與住宅地。
鉆過表面浮現斑斑黑漬的石造鳥居進入神社,只見石板路上落滿了枯葉。繞過右手邊的凈手處,一直往里走就是正殿,上面掛著寫有“金長大明神”的大紅燈籠。油錢箱對面放著四鬥樽[4]和神轎[5]。還有授予第一代金長的“正一品”題字,幾個大字威風凜凜。繼承第一代金長偉大血脈的貍貓們,一直是以這個神社為根據地的。
但此刻,神社內卻絲毫沒有貍貓的氣息。
“應該是這里沒錯啊……”
轉到大殿後面,二哥突然停下腳步。
一個手里搖著狗尾草的年輕女孩靠在大殿上。
明明是冬天,她卻穿了一身明亮的蛋黃色連衣裙,在寒風中還光著腳,不經意垂下的淡褐色頭發,在午後的陽光下熠熠生輝,仿佛在燃燒。與狂野的打扮相比,她望向二哥的目光卻異常清澈美麗,看起來她應該是只貍貓。
女孩無言地輕輕向後一跳,謹慎地與二哥保持距離。
“請問你是金長一門的族人嗎?”二哥開口問道,“我不是什麽可疑人物。其實……”
二哥剛向前跨出一步,卻一腳踏空,身體瞬間被吸入地面。大吃一驚的二哥變回青蛙的模樣,等回過神來時已身在洞穴底部。
二哥生氣地鼓起嘴擡頭望向天空。
剛才的女孩從洞穴邊緣向里面探頭張望,看到二哥的模樣後驚訝地瞪大眼睛。
“我還以為是貍貓,沒想到竟然是只青蛙!”她說,“我第一次看到會變身的青蛙,你一定是蛙界有名的青蛙吧?”
“我是貍貓啊,不是青蛙。”
“騙人!哪有這麽光溜溜的貍貓?”
“我沒騙人。因為我變成青蛙的時間太長了,所以稍不留神就會變回青蛙的樣子。我真的沒少長毛啊。”
“哎呀,真的好奇怪!奇怪的家夥。”女孩歪著頭咯咯地笑著說,“為什麽一直要變成青蛙?因為可愛嗎?我也經常變成青蛙。當青蛙真不錯,冬眠的時候可以鉆進洞里,它們肯定是很會挖洞的家夥……雖然吃蟲子有點惡心。”
她就這樣把二哥撂在一邊,一個人開始自說自話。
“這洞是我挖的。雖然爸爸不讓我挖洞,但如果不能挖洞我還不如死了好。我一定是為了挖洞才出生在這個世上的。反正我是個性格扭曲的人,以前怎麽叫也不肯從洞里出來,待在洞里感覺特別安心。不過,我至今還未挖出理想的洞穴,所以每天無視爸爸的牢騷,專心研究挖洞。”
“你是個藝術家啊。”二哥勉強想到一句附和的話。
“對對對!藝術家!挖洞也是一門藝術。”女孩聽到二哥的話,露出一副深得我心的表情。
“……不過,偶爾會有冒失鬼掉到我的洞里來。”女孩突然捂住嘴,帶著略微抱歉的神情望著二哥,“……我怎麽對你說了這麽多。”
接著她伸手從洞底把二哥拾起來,捧在手上湊近鼻尖聞了聞。突然,她的表情一下子亮起來,“你是下鴨家的貍貓吧?你還讓我坐過偽睿山電車,你不記得了嗎?”
二哥回憶起跟父親一起拜訪金長一門時的情景。
在父親的催促下,二哥變成偽睿山電車給大家助興。夕陽西下,他滿載著金長一門的貍貓們在田間疾駛,博得一致好評。那時候,有個小女孩緊貼著駕駛室窗口,興奮地大叫著:“好厲害啊!好厲害!”當時金長還很高興地說,家里那個一直蹲在洞里不肯出來的女兒,今天難得出來了。
“原來你是下鴨家的貍貓啊,我這就帶你去爸爸那兒。”女孩高舉著二哥,像要將他捧上天一般,“啦啦啦,小青蛙~”她嘴里唱著歌,鉆進了大殿的地板下。
那會兒,我正坐在菖蒲池畫師家的緣廊上,拿著煙鬥吞雲吐霧。
午後舒適的陽光照在庭院中,菖蒲池畫師和夫人在房間里鋪了被子親密地午睡著。
周圍靜悄悄的,只聽到煙鬥鬥缽里煙草滋滋燃燒的聲音。
上午跟畫師一起在院子里玩的時候,還聽到門前小巷傳來自行車往來的聲音,以及放寒假的孩子們玩耍的聲音。而現在,周圍安靜得如同時間靜止了一般。唯一在動的,只有從煙鬥里冒出來,逐漸消失在透明陽光下的煙。
“現在,大哥差不多該出發去貍貓選舉會場了吧。”
我坐在緣廊上晃著雙腿,突然聽到四腳獸踩踏枯葉的細微聲音,只見庭院灌木叢中出現了一只貍貓的身影。我當時還在想,“哎呀,來了一只可愛的貍貓。”結果下一瞬間就現出原形。煙鬥“當”的一聲掉下來,我慌忙用茶水將煙草的火澆滅。
“你別突然出現啊。”我說。
夷川海星在庭院里一屁股坐下,笑著對我說:“我來看你啦,誰叫你都不來看我。”
“說什麽傻話,我可是還在逃亡的人。”
“本來就是你不好嘛。區區一只貍貓,竟然敢找天狗的碴!”
“餵餵,我這可是為了貍貓界的大無畏精神啊。”
“少胡扯,你只是覺得好玩才這麽做的吧?掉進鍋里也是咎由自取。”
這麽吵下去可不行!再怎麽說,我也不能在人類的庭院里跟未婚妻拌嘴。於是我跳下緣廊,帶著海星穿過灌木叢,來到被枯草覆蓋的幹涸池底。
當我聽說海星是從偽電氣白蘭工廠逃出來的時候,著實嚇了一跳。
“你說‘逃出來’是什麽意思?”
“沒辦法,吳一郎哥哥太奇怪了。”
夷川吳一郎時隔十年回到京都以後,一直十分活躍,完全不像曾經拋卻塵緣的毛和尚。在我大哥就任偽右衛門一事上,他主動幫忙接管貍貓界的工作,並跟著大哥四處奔走與各位長老會面,在各方面鼎力相助,毫無怨言。在經營偽電氣白蘭工廠方面也是,他展現出精明卓越的才華。海星的工作眨眼之間都被他接手了。金閣和銀閣傾倒於吳一郎非凡的領導才能,對他言聽計從。
“因為吳一郎是家族的統領,所以才這麽拼命吧?”我說。
“大哥以前根本不是這種貍貓。”海星說。
“都過去十年了,吳一郎也會改變的。”
“不止如此,還有更奇怪的事。”
海星接下來說的話,就讓人無法置若罔聞了。
數日前,海星在工廠院內閑逛的時候,看到祭祀閃電博士的稻妻神社附近有可疑的人影出沒。那神社是夷川家的聖地,就連工廠內部人員都不能隨便靠近,更何況是外來人士。
海星正要出聲喝止,卻見夷川吳一郎快步趕到,與那可疑人物握手。海星在暗處偷窺,看著兩人就那樣進了稻妻神社,好像在密謀什麽。
“與哥哥密謀的人就是那個可疑的幻術師。”海星說。
“等等,你是說吳一郎跟天滿屋有什麽不可告人的交易?”我震驚了,那怪人的一口假牙般明晃晃的白牙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這的確很可疑。”
自那以後,海星就在吳一郎身邊暗中監視,但始終抓不住吳一郎的把柄。沒過多久,海星反而察覺自己被監視了。無論她走到哪里,都有夷川親衛隊的貍貓暗中跟著她。一逼問他們就裝傻充楞,除了吳一郎沒人會命令他們這麽做。
“而且,吳一郎大哥好像並不打算恢複我們的婚約。”
“但是他跟大哥說,明年會正式對外公布這件事。”
“他那是礙於矢一郎先生的面子,拿父親的守孝期當借口。總之,吳一郎哥哥隱藏得很深,讓人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接著,海星又得意地說道:“反正我就是看他不順眼,留了封書信說‘我要跟矢三郎私奔’就跑出來了。大哥肯定會嚇一跳。”
“你……這麽做只會讓事情更複雜。”
“說什麽小肚雞腸的話。”
“都恢複婚約了,再要私奔不是本末倒置嗎?”
海星還想反駁什麽,忽然閉嘴了。她盯著灌木叢的方向,濕潤的鼻尖嗚嗚地哼了幾聲說:“我覺得有點不對勁。”我也回頭去看樹叢,但除了層層疊疊的光禿枝幹外,什麽也沒發現。
海星不安地低聲說:“哪里在開慶典嗎?我怎麽聽到民謠的聲音……”
說時遲那時快,樹叢深處傳來“啪”的一聲類似彈簧崩開的幹澀聲音,有什麽東西劃破長空飛了過來,海星發出短促的悲鳴應聲倒下。我慌忙跑到她身邊,“怎麽了?”搖晃她的身體。她用失焦的雙眼看著我,前腿抽搐了一下就閉上了眼睛。
這時候,傳來天滿屋爽朗的聲音:“噢噢噢!”
從樹叢深處現身的天滿屋,在心愛的紅襯衫外面加了件豪華的毛皮披肩,手里拿著金光閃閃的德國制空氣槍,像一個從北國來的暴發戶獵人。不知他剛才是如何隱藏起自己的氣息的。
我拖著海星,試圖逃離天滿屋,但是失去意識的未婚妻像塊石墩一樣沈重,我又沒法變身抱起她逃走。事到如今,我只能痛恨自己這極不方便的四條腿兒。
“再來一槍!”這時候天滿屋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的脖子受到一股劇烈的沖擊,同時感到一陣劇痛,然後一股灼燒感擴散全身。
我的視野變得越來越狹窄,眼前的景色逐漸遠去。
從像長長隧道那一頭的狹窄景色當中,裹著厚厚毛皮的天滿屋大步走了過來,他手里提著的大籠子在冬日陽光的照射下耀眼奪目。
然後,我就這樣失去了意識。
最後烙印在我眼底的,是天滿屋那口如假牙一般純白的牙齒。
金長神社陰暗的地板下面,有無數個貍穴。
金長的女兒變回貍貓的樣子,背著二哥,鉆進一個大的洞穴。洞穴逐漸變得開闊,不一會兒他們來到一條用磚墻加固的隧道,再往前走,看到一盞昏暗的手提油燈,隨即來到一個氣派宅邸的走廊上。
“我們剛剛通過的就是金長的貍穴。”
金長的女兒和二哥變成人類的樣子繼續前行。
彎彎曲曲的木地板走廊一直向前延伸,兩邊排列著無數個房間。每個房間都聚攏著一群無所事事的貍貓,他們親切地跟路過的金長家女兒打招呼。當中有的房間里是巡禮者[6]打扮的貍貓;還有的是一家其樂融融坐在矮桌前的貍貓。可以看到每個房間都附帶緣廊和庭院,院子外好像是白色灰漿圍墻。每個庭院上方的天空各不相同,有的房間外飄著盛夏積雨雲;有的房間拉窗緊閉,外面持續下著冷雨。
“這里的房間,全都是白峰相模坊大人的內宅。”女孩光著腳板吧嗒吧嗒地邊走邊說,“所以說,金長一門是借住在相模坊大人的宅邸里。”
“這里到底有多大啊?”
“非常非常大,光想象一下都覺得好累。而且不只是大,面積和布局還經常會發生變化。有時候相模坊大人會過來拆下幾個房間帶走;有時候又會帶著新的房間過來,與原有的組裝在一起。每當那種時候,貍貓們都要搬家,鬧騰得不得了。”
不久,他們來到一間像宴會廳一樣寬敞的房間。
緣廊外面是爽朗的初夏天空,庭院的晾衣竿上掛著五顏六色的手巾,像彩旗一樣在空中飄蕩。房間中央坐著兩個男人,他們正在欣賞一排年代久遠的相機收藏品。
其中一人身著白底黑色粗條紋浴衣,領口豪爽地大敞著,露出大片胸毛,脖子上掛的小葫蘆在胸前晃來晃去。這人一臉大胡子,整個身體圓滾滾的,雖然變成人類的模樣,但渾身上下散發出隱藏不住的濃郁貍氣。十有八九就是第十八代金長。跪座在他旁邊的男人一絲不茍地穿著和服,一直笑瞇瞇的,眼鏡還反著白光。這人應該就是金長一門赫赫有名的參謀——藤木寺之鷹。
兩只貍貓中斷了對照相機的討論,驚訝地看著走進來的二哥。
金長的女兒向他們介紹二哥後,說了句“沒我什麽事了”就幹脆地退了出去。
二哥來到金長跟前正坐行禮,“好久不見,在下下鴨總一郎的次男矢二郎。非常高興看到金長大人您依然健朗。”
“哎喲喲,原來是下鴨家的。”
金長和鷹慌忙坐直身體,對二哥回禮。
這時候,二哥發現房間里還有只貍貓。只見房間角落里鋪著一條臟兮兮的被褥,一個和尚模樣的禿頭男子躺在那里鼾聲大作。鼓起的肚子露在外面,右手還握著沒吃完的飯團。同樣,絲毫不掩飾身上散發出來的貍氣。
“是金長家的食客吧。”二哥心想,“還真是把這兒當自己家啊。”
二哥向金長他們講述京都貍貓界的近況:擔任偽右衛門的八阪平太郎引退後,下鴨矢一郎將接任偽右衛門,矢一郎早晚會親自來這里拜訪。二哥還表達了下鴨家的心願:兩家人到父親這輩為止一直友好往來,希望今後也能將這份情誼延續下去。
金長喜笑顏開,“是嘛,要繼任偽右衛門啊,矢一郎如今也是出色的貍貓了。有什麽困難盡管開口,只要是總一郎的兒子有事相求,就算讓我金長掉一層皮也在所不惜。”
“……哎,說起來總一郎實在是太可惜了,英年早逝。”藤木寺之鷹悲痛地說道。
金長也深有感觸地應聲道:“誰說不是呢。”他悲傷地晃動著圓滾滾的身子,脖子上的葫蘆發出劈啪劈啪的輕響。
二哥壓低聲音,將去年大白於天下的夷川早雲的陰謀娓娓道來。了解了早雲陷害父親掉進鐵鍋的來龍去脈,金長皺起粗眉說了句:“太過分了!”
“不過如今叔叔已經亡故,下鴨家與夷川家也達成了和解。”
“那麽,現在夷川家的首領是誰?”
“幸好夷川家的長子吳一郎回了京都。”
聽到二哥的話,金長與鷹一臉茫然。
“這就奇怪了。”鷹歪著頭不解地說,“夷川吳一郎還在這里啊。”
這次輪到二哥一臉茫然,“……你說的是真的嗎?”
“不錯,已經在這里一年多了。”金長說,“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修行,本人呢,好像有所頓悟又好像還沒開竅,反正是個奇怪的毛和尚。我本以為他在室戶岬大徹大悟,但後來又發現那只是我的錯覺。不過說到吃,倒是一只貍頂十只貍的飯量;睡起來也是,一躺下就能睡個三天三夜。也不知為何,這家夥啊,跟我挺投緣的。”
這時,從房間角落傳來慵懶的聲音:“你們好像在聊什麽奇怪的話題啊。”
“哎呀,吳一郎,你總算醒啦。”金長招呼他。
直到剛才還鼾聲大作的和尚坐了起來,手上變得幹巴巴的飯團順勢滾到胸前,他慌忙抓起來塞進嘴里。
“京都的那個家夥硬要自稱吳一郎也可以,但……”和尚盯著二哥,撫摸著自己臟兮兮的光頭,“那人要是吳一郎,在這里的我又是誰?”
下午三點左右,大哥他們意氣風發地從東華菜館出發了。
他們走在四條路上,大哥一馬當先,參加預祝會的貍貓們跟在大哥身後。在南禪寺正二郎的眼里,大哥的背影已經透著一股偽右衛門的氣勢。
長老會議在二代目的宅邸召開。大哥他們來到大樓前,看到以八阪平太郎為首的貍貓界魁首身著和服,擠在玄關前。
“各位,今天請多多關照。”大哥低頭行禮。
貍貓們一只接著一只爬上樓梯,來到屋頂。上面早早就日暮黃昏,還刮著凍屁股的颼颼寒風。
二代目站在庭院的煤油燈旁,迎接到訪的貍貓。
“歡迎歡迎,諸位貍貓。”
二代目為了騰出地方給貍貓開會,特地調整了宅邸的擺設。
原本擺放井然的西洋家具,統統堆到客廳里面的墻角處。經過周密計算,一層層往上堆疊幾乎挨到天花板,最上面放著二代目的長椅。這堆成一墻的家具,保持著獨特的天狗式平衡。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燈像玻璃城堡一樣發出耀眼的光芒,地板上鋪著看似能承載一百只貍貓飛上天的波斯地毯。
“我就在這上面旁聽。”
二代目輕輕一躍,坐在高高的長椅上點著了煙鬥。
波斯地毯上擺了一排的坐墊,長老們坐鎮其中。
由八阪平太郎帶頭,貍貓們一起向二代目拜伏。
“百忙之中,感謝您蒞臨貍貓會議。接下來我等磨磨嘰嘰的會議進程,也請您多多諒解。”
“無妨,八阪平太郎。你們就照自己的方式辦吧。”說著,二代目露出疑惑的表情,“說起來,怎麽不見矢三郎?”
“那家夥惹怒了弁天大人,如今還在逃亡中。”
“哎呀呀……他也是只日理萬機的貍貓啊。”
於是,在豪華的波斯地毯上,長老會議正式開始。
這長老會議,還真是優哉遊哉地緩慢進行。伴隨著咕嘟咕嘟冒水泡般竊竊私語的討論聲,長老們很快就打起瞌睡,遊走在這個世界與那個世界的邊緣。在這個世界的會場與那個世界的會場來回奔波,或許能綜合這個世界的事與那個世界的事,進行全方位多角度的討論?實情如何不得而知。
南禪寺玉瀾身處末席,密切觀註著會議的進程。
她饒有興趣地望著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安營紮寨的二代目。
二代目蹺著大長腿坐在長椅上,拿著煙鬥吞雲吐霧,在豪華吊燈的周圍制造出煙雲。
“貍貓竟然還要開會,對天狗來說一定很稀奇吧。”
玉瀾這樣想著,環顧起周圍表情嚴肅的貍貓。
這時候,她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哪兒都不見夷川吳一郎的身影。
這會兒,母親一直在糾之森里擔驚受怕。
下午三點半左右,冬日的太陽已經西斜,母親在糾之森的樹蔭下感受到日暮悄然而至。幹枯的落葉被冷風吹得在地上打轉。
越是一個人陷入沈思,不安的念頭越不斷閃現。平常母親總是自誇,在下鴨家數她心最大!這話也不算言過其實。但今天畢竟是父親掉進鐵鍋的忌日,母親總免不了胡思亂想。
“總一郎,總一郎,你一定要保佑孩子們!”
母親呼喚著亡父,祈禱孩子們平安無事。
就在她心神不寧的時候,忽然接到矢四郎的電話,嚇得她整個人都跳了起來。她從寢床上撿起電話一聽,電話那頭傳來矢四郎的抽泣聲,好像發生了什麽不得了的大事。
“怎麽辦啊媽媽,我引起事故了。”
“什麽事故?”
“實驗室變得一團糟,金閣和銀閣非常生氣。但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冷靜點!你等著,媽媽這就過去。”
母親變成黑西服王子從寢床飛奔而出,宛如韋馱一般在參道上疾走。她穿過馬場,跑到下鴨大道,叫了輛出租車坐上去大喊道:“到夷川發電所,全速前進!”
十五分鐘後,母親穿過偽電氣白蘭工廠的大門。
爬滿常春藤的磚瓦舊館和倉庫林立的工廠內異常安靜,西斜的陽光將工廠積滿灰塵的窗戶染成了蜜橘色。夷川家專用的消防車停在工廠玄關前,發出一閃一閃的紅光。
母親爬上樓梯走上長廊,很快就聽到喧囂聲。
矢四郎的實驗室門前拉著消防水管,身穿消防服的夷川親衛隊四處奔走。走廊上到處都是燒剩的殘渣和泥水,泥濘不堪。走廊一邊的窗戶都碎了,玻璃散了一地,冷風呼呼地往里吹。人群當中,母親看到露著尾巴的矢四郎意誌消沈地靠在墻上。她連忙跑到矢四郎跟前,冷不丁從走廊向實驗室里瞥了一眼,不禁大吃一驚。#p#分頁標題#e#
實驗室內像被風神大人光顧了一般亂七八糟,機械的碎片與燒剩的殘渣混雜在一起。母親總算明白這場事故的嚴重性,她突然害怕起來,又是用手撫摸矢四郎的臉頰,又是拉拉他的耳朵,還仔細檢查他的尾巴有沒有燒焦。
“我沒事。”矢四郎低聲道。
“什麽叫沒事?你看看周圍都變成什麽樣了?!”這時,金閣身著金光閃閃的消防服,從一群身著消防服奔波忙碌的貍貓當中,得意揚揚地走過來,“簡直是豈有此理!”
金閣煞有介事地說明了事故經過,似乎是矢四郎開發中的偽電氣白蘭制造機失控,造成意想不到的化學連鎖反應,結果引起了爆炸事故。那時候矢四郎正好出去休息才幸免於難。
“我倒想問問,你們下鴨家是怎麽教育孩子的?這個偽電氣白蘭工廠從來沒發生過這麽大的爆炸事故,當時我在自己房間聽到爆炸聲嚇得尾巴都蹦出來了。”
“這太奇怪了,那東西根本不會爆炸!”
“外行說的話如何能讓人信服?我很久以前就一直擔心會發生這種事。吳一郎大哥好心好意將實驗室借給你用,你竟然造成這麽大的事故,實在是太過分了。你這簡直是恩將仇報!”
“我去查查,到底是怎麽回事……”
矢四郎打算進入實驗室,結果被金閣怒氣沖沖地堵在門外。
“絕不允許你進去毀滅證據!收集現場證據是我們的工作!”
“嗯,我說金閣,”母親說,“發生這麽大的騷動真是抱歉,不過現在就下判斷是不是太早了?既然矢四郎都這麽說了,我覺得當中一定有什麽誤會。”
“你以為說句誤會就沒事了?現在實驗室都炸了,母親大人!”
“我不是你母親!”母親用嚴厲的口吻糾正。
“……總之,因為這個實驗室發生爆炸,造成廠內電器系統紊亂,生產線都停止作業。我們損失慘重,簡直前所未有!夷川家會正式要求下鴨家賠償損失。你們做好屁股上的毛都被拔光的心理準備吧!”
“海星在哪里?讓我跟海星談談。”
“海星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最近大哥不讓她插手偽電氣白蘭工廠的經營,她有些鬧別扭。真是敏感多疑的年紀啊。”
“發生這麽大的事故,她還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這不像海星的作風啊。”
“我拒絕幫你叫海星。有本事自己踏進她的房間試試,什麽‘毛茸茸的馬糞’啊,‘細菌球’啊……她罵的話可難聽了,一次次傷害我纖細脆弱的靈魂。”
海星不現身,母親覺得此事更可疑了。
“你們到底有什麽企圖?”母親抱緊矢四郎問道。
這時,銀閣身著銀光閃閃的消防服,從到處是殘渣碎片的實驗室里走出來。“哥,我發現了奇怪的東西。”他將一個金光閃閃的細長機械交給金閣。
金閣用那可怕的文明利器指著矢四郎的鼻尖問道:“為什麽你實驗室里有這種東西?”
“不知道。我不知道有這種東西!”
“這是二代目一直在找的德國制空氣槍吧?害我們可憐的父親在有馬溫泉喪命的,就是拿這東西開槍的家夥。”金閣瞪著母親和矢四郎說,“為什麽這種東西在你的實驗室里?”
母親與矢四郎緊緊抱在一起,一臉茫然。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背後傳來一個聲音。
母親和矢四郎回頭一看,夷川吳一郎一臉哀傷地站在那里。
矢四郎遇到這麽大的麻煩,二哥完全不知。他目前乘坐南海渡輪,在紀伊水道緩慢前行。
二哥站在甲板上,空氣中滿是海水的味道。他深呼吸了一下,望著逐漸變遠的德島港。只見那邊整齊排列的倉庫、水泥工廠,還有紅白分明的煙囪都變得越來越小。渡輪行駛在日暮的海上,目的地是對面的和歌山港。
“本來還想再旅行一段時間呢。”
二哥從扶手處探出身子,向遠處的阿波之國揮手告別。
金長一族的貍貓十分熱心,對見到吳一郎後一臉震驚的二哥提出忠告:“總之,你們還是先回一趟京都比較好。”他們穿過貍穴,爬出金長神社的地板時,遇到了還在繼續藝術性挖洞的金長家女兒。只見她露出掃興的表情,“這就要走了?”金長向她訴說事情經過後,她主動開車將二哥和吳一郎送到德島港。
“世上到處都有好心的貍貓啊。”
二哥這麽想著,吳一郎吸溜著泡面靠過來,“離阿波之國越來越遠了啊。”他嘟囔著,望著逐漸遠去的港口。
從金長神社趕往德島港的路上,吳一郎也不停地往嘴里塞饅頭。渡輪出航時間迫在眉睫,他卻還在小賣部買吃的,把二哥急得火燒火燎。
“不好意思。”吳一郎說,“我睡了太久,所以肚子餓得不行。”
二哥上下打量這位曾經的同窗。眼前這只吸溜著泡面,全然一副破戒和尚模樣的貍貓,怎麽看都不像當年那個在樹蔭下誦讀佛典的吳一郎。不如說首先現身於京都的那只,還更像過去的吳一郎。
“你經歷了不少艱苦修行吧,吳一郎。”
“如果吹噓自己的修行,就離大徹大悟還遠著呢。”
“你悟道了嗎?”
“沒有,早著呢。哎呀呀,未悟道者不能食啊。”
說完吳一郎繼續吸溜著他的泡面。
二哥向吳一郎講述他離開京都期間發生的事。
即使聽到自己的父親陷害同類,晚節不保,最後被人類所害,吳一郎也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父親到死,都很有他的風格啊。”
“你不傷心嗎?”
“父親只是走完了他的一生。一介毛球的生死,於天地之間實在是微不足道。不過一寸毛蟲還有五分魂呢,父親雖然是只陰險的貍貓,但也有自己的矜持吧。事到如今,父親已亡故,我覺得世上偶爾出現幾只像他那樣的貍貓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忽然,吳一郎用無比清澈的眼神看著二哥,“抱歉,對你來說他畢竟是殺父仇人。我向你道歉,矢二郎。”
“算了。”二哥如今也懶得生氣。
“話說,變成我的那家夥到底是誰呢?”吳一郎饒有興趣地問。
“至少在我看來,他更像真正的吳一郎。”
“回到京都就能跟那個冒牌貨見面了,我好期待!遇佛殺佛,遇己殺己。順便在亡父靈前念一段阿呆陀羅經[7]吧。”
兩人在寒風中打著哆嗦,望著遼闊的天空和大海。
“問題解決後,我想再拜訪一次四國。”二哥說。
“那敢情好,”吳一郎不懷好意地笑著附和,“金長家的女兒一定很高興。”
“你笑什麽啊,吳一郎?”
“我沒笑什麽啊,矢二郎。”
二哥想起在德島港的渡輪口,金長家女兒跟他道別時的情景。她絲毫不在意別人的目光,大冷天光腳站在那里對二哥說:“要再來哦!下次來,要變成偽睿山電車帶著我開到室戶岬去。”目送二哥和吳一郎上船,她踮起腳尖大幅度地揮手道別,“Bon voyage!”[8]
二哥已經開始懷念起她忽閃忽閃的大眼睛。
“對了,她叫什麽名字?”
“你不知道嗎?”吳一郎驚訝地瞪大眼睛,“真是個叫人無語的家夥。她叫星瀾,‘星星的波瀾’的意思。”
“宇宙的感覺……好棒的名字,跟海星很像。”
“那是自然,”吳一郎愉快地笑著說,“因為給她起名的人,正是偽右衛門下鴨總一郎啊。”
我好不容易恢複知覺時,不知自己身處何處。
頭昏昏沈沈的,整個世界都晃得厲害。我試著將鼻子向上擡,碰觸到冰涼的鐵籠。籠子外蓋著紫色的布,我什麽也看不見。
“被算計了,這是直奔星期五俱樂部準備下鍋吧。”
海星團在我身邊,身子熱乎乎的,她發出均勻的鼻息聲。看她滿足的睡臉,一定是夢到巨大的溫泉饅頭[9]了。無論我怎麽搖她,她都沒有要醒來的意思。她的毛蹭得我鼻尖發癢,忍不住“阿嚏”地打了個噴嚏。
籠子突然停止搖晃,當啷一聲被放到地上。
我慌忙裝睡,包在鐵籠外的布被解開,天滿屋湊過臉來朝籠子里張望。他身上裹著品位低俗的皮毛,看上去像公爵夫人的出行服飾。抓著籠子搖晃的手腕上帶著黃金手鐲,手指上胡亂套了許多戒指。渾身散發著暴發戶的俗氣,從哈哈吐出的白氣當中,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仁丹[10]的味道。
籠子外熱鬧非凡的街頭我多少有點印象,看來是被天滿屋從琵琶湖畔帶回京都市區了。用余光瞥了一眼天空,發現天空已經染上淡淡的桃紅色。
“乖乖睡吧,小家夥們。”天滿屋重新將籠子包好,繼續向前走。
晃了十分鐘左右,我聽到打開拉門的聲音,周圍一下子暗了下來。
“打擾了。是我,天滿屋。”
“是天滿屋啊,辛苦你了。”
遠處傳來老人嘶啞的聲音,那聲音仿佛來自天際。
經年累月的木頭味道、榻榻米的味道、帶著濕氣的泥土味道,還有線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透過紫色的布飄進來。我腦海中勾勒出帶中庭的宅邸景象。不久,天滿屋將包裹的布輕輕解開。
“我將貍貓送過來了。”
這是一間陰暗寒冷的六疊大小的房間。
星期五俱樂部的首領——壽老人背對著壁龕,端坐在房間里。他身旁放著一尊染色象牙貍貓像,壽老人將它當作憑肘兒[11]支著,還不停用手撫摸。壁龕里掛的掛軸,是一幅貍貓望月圖。壽老人瞇起本就細細的眼睛,似乎在打量籠中裝睡的我。
“幹得好,天滿屋。這樣就有下鍋的材料了。”
“……那麽,那個新加入的矢三郎,要把他除名嗎?”
“就算是弁天小姐推薦的人,尾牙宴上不能帶貍貓過來也枉然。弁天小姐這次可是看走了眼啊。”
“不過的確是個很有趣的小子,真的好可惜。”
“這種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不過,怎麽什麽倒黴事都讓我攤上了。老子好歹也是天下第一的天滿屋啊,幫人擦屁股實在是有失身份。”
天滿屋說著,將私藏的德國制空氣槍拿出來放在榻榻米上。
“用這家夥‘砰’地開了一槍。裝的是麻醉藥,這兩只小貍貓只是睡著了而已,還新鮮著呢,它們估計會一直睡到下鍋時。”
“你從哪兒弄來的貍貓?”壽老人問。
“在那個叫菖蒲池的畫師的院子里。夷川特地好心告訴我,說有只貍貓在那院子里安了家,偷偷過去的話一逮一個準兒。我過去一看,好家夥,竟然有兩只貍貓在幽會,真是天上掉下大餡餅。和和睦睦豈不美哉。貍貓這種生物啊,真是不可小覷的好色之徒。”
“嗚呼哀哉,它們只能和和美美地在鍋中相會了。”壽老人說道。
天滿屋幸災樂禍地說:“有句話說得好,‘下鍋靠夥伴,處事靠人情’啊。”
竟然跟天滿屋聯手出賣同類——夷川吳一郎真是個不可饒恕的臭和尚!他可能做夢也沒想到,會把溜出工廠的海星卷進來吧。可現在就算認清吳一郎的真面目,被關在籠子里的我也無計可施。
“大花甲的日子快到了,我要吃貍貓火鍋來滋補一下。”
壽老人起身拉開拉門,走到圍繞著昏暗中庭的走廊上,天滿屋抱著籠子緊隨其後。他們走過宅邸後院,再穿過一個漆黑的倉庫,來到一塊被帶刺鐵絲網高墻包圍起來的奇怪空地。
壽老人心愛的三層電車威風凜凜地佇立在那里。
一樓的最前頭有駕駛座,壽老人鉆進去操作了一番,整個電車的燈都亮了。駕駛座旁邊安置著紅玉老師的飛天鍋爐引擎。壽老人將天狗的東西據為己有,莫不是妄圖把京都的制空權握在手中?
壽老人在書齋的寫字臺前坐下,不客氣地打量著天滿屋。
“不過天滿屋,看你這一身穿金戴銀的,發達了嘛。”
“嘿嘿嘿,有錢能使鬼推磨,如今大筆錢財已落入我天滿屋的囊中。因為夷川特別想要我心愛的空氣槍,我就出了個良心價賣給他了。”
“可這槍不是還在你手里嗎?”
“……哎呀,這是怎麽回事?真是撞了邪了!”
“你騙了夷川。”壽老人瞇起眼睛。
“這話傳出去多難聽啊,我這是在兜售夢想。”
“天滿屋啊,你作惡多端早晚會下地獄的。”
壽老人的話音剛落,掛在書齋角落的地獄繪里吹出一股腥臭的強風。寫字臺上放的線裝書,還有從天花板垂下來的掛軸都被吹得哢嗒哢嗒作響。天滿屋抱著籠子,一臉畏懼地直向後退。
“今天也吹起了地獄之風。”壽老人坐在寫字臺前笑著說,“獄卒是不是快來接你了?”
“別說這麽可怕的事,我可比一般人更眷戀這滾滾紅塵。”
這時候,腥風變得更加強烈,忽然有人從地獄繪中走了出來。天滿屋尖叫著扔下籠子,整個人都貼在了車窗上。但現身的不是地獄的獄卒,而是身著一襲猶如暗夜般的深色晚禮服的弁天。
“咦,是天滿屋啊,”弁天拍落身上的火焰說,“我就在想哪兒來的怪味?原來是你。”
“這話說得太過分了!”天滿屋憤憤不平,“我親自抓貍貓過來,還不是因為矢三郎那小子跑了。換句話說,我這也是替弁天你擦屁股。”
“與其讓你擦屁股,還不如被地獄之火燒死算了。”
“我這樣鞠躬盡瘁地為你辦事,你連一句道謝的話都沒有,真讓人心寒。”
“你不是說我高不可攀嗎,位於高處的人怎麽可能低頭道謝?”
弁天說完蹲下身,註視著籠中的我和海星。
她脖子上掛著的龍石碰觸到鐵籠,發出清脆的響聲。
短暫的沈默過後,一滴溫熱的鹹鹹的水珠滴到我鼻子上。我不敢確定,弁天有沒有察覺出我在裝睡。
“哎呀呀,魔鬼也會流眼淚嗎?”天滿屋說。
“好可憐啊,你馬上要被我吃掉了。”弁天抱著籠子小聲對我說,“……盡管如此,我還是會吃掉你。”
二代目宅邸的玻璃門外暮色降臨,具有鹿鳴館[12]時代風情的吊燈在夜色中越發璀璨。大概是太無聊了吧,二代目躺在長椅上一動不動,像睡著了一般。
神遊在黃泉與現世之間的長老們,終於要結束漫長的討論,“好吧”“就這樣吧”的聲音如冒水泡般此起彼伏地響起。光榮的瞬間終於要來臨了,大哥不由得坐正身體。
就在這時候,玻璃門被粗魯地打開,金閣一聲尖銳的怒吼讓在座的貍貓們都嚇了一跳。
“且慢!先別急著決定偽右衛門!”
“胡鬧什麽,金閣!”八阪平太郎怒氣沖沖地說,“各位長老正在開會,誰允許你這麽大聲說話的!更何況二代目也在場。”
“您聽我說完再罵我也不遲,八阪先生。”
帶領著夷川親衛隊的金閣,意氣風發地撥開周圍一臉茫然的貍貓們,強行闖到最前面。
在座的貍貓緊張得直吞口水,紛紛疑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這時,夷川吳一郎陰著臉從敞開的玻璃門外走進來。
金閣回過頭對吳一郎說:“大哥,這里就交給我吧。”
金閣就像確定對方有罪的魔鬼檢察官一般,暗自得意地露出微笑。他從夷川親衛隊隊員手里接過德國制空氣槍,把槍高高舉起。
“這是在偽電氣白蘭工廠內,矢四郎的實驗室里發現的!”金閣環顧著周圍的貍貓說,“這無疑就是那把射殺家父夷川早雲的德國制空氣槍。就在剛才,那個廢柴發明家下鴨矢四郎,在偽電氣白蘭工廠制造了爆炸事故。我們在搜查現場時找到了這東西。我看到後心里咯噔一下,為什麽矢四郎要把這東西藏在自己的實驗室里?太奇怪了!我覺得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長老們陷入沈默,貍貓們騷動起來。金閣揮動著空氣槍,貍貓們嚇得如退潮般散開。八阪平太郎嘴唇顫抖地說:“不會吧。”
金閣露出得意揚揚的笑容,看著大哥說:“你母親和矢四郎現在還在偽電氣白蘭工廠,銀閣負責審問他們。想必矢四郎很快就會招了。”
“你們有什麽權力抓我母親,簡直豈有此理!”
大哥屈膝大叫道:“這是陰謀!夷川家的陰謀!”
“鐵證如山!你們為什麽要藏起這個?是因為你們用它打死了家父!你們這幫同類相殘的混蛋!”
金閣把空氣槍伸到大哥面前,對準大哥。
“反正肯定是你指使那個目中無人的矢三郎幹的。本來在有馬,父親被擊中的時候只有矢三郎在現場,我這麽聰明一下子就想通了。你的整個計劃應該是這樣的吧:派矢三郎去暗殺家父,然後讓矢四郎藏匿證據,最後自己若無其事地來競選偽右衛門,等余波平息後再把兇器德國制空氣槍還給二代目。真是配合默契的集體行動啊,你們可歌可泣的兄弟之情真讓人無話可說!”
夷川吳一郎踉蹌了一下跪倒在地,用包裹著繃帶的手擦了擦眼角的淚水。
“我真是怎麽也不敢相信,矢一郎竟是暗殺父親的幕後黑手。這不是互相殘殺嗎……”
“你別以為可以若無其事地當上偽右衛門!”金閣說。
今秋席卷整個貍貓界的“夷川早雲謀殺論”的陰雲,再次籠罩會場。長老們保持沈默,貍貓界的魁首們也不言語。八阪平太郎向大家征求意見,貍貓們也只是含糊推諉道:“這是貍貓界的頭等大事,我等愚見不足提及。”“在下沒什麽特別的見解。”“我跟鄰座意見一樣。”
沒料到事態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大哥如同中了幻術一般,驚得目瞪口呆。
這時,黑暗的前庭亮起了煤油燈。一個夷川親衛隊隊員從燈下一路飛奔過來,氣喘籲籲地奔進會場。“下鴨矢三郎被星期五俱樂部抓住了!”他高聲叫道,“現在說不定已經下鍋了。”
“矢三郎嗎……?”
大哥倒吸了一口冷氣站起來。
得知這個消息後,會場上的貍貓都一副冷漠的達觀態度。“那個惹是生非的矢三郎啊,如今落得如此下場也沒辦法。”大哥看透了貍貓們內心的想法,不由得怒火中燒。矢三郎會惹怒弁天,說到底還不是為了貍貓界?現在倒好,聽到矢三郎被抓,你們這幫貍貓還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看到夷川吳一郎一副小人得誌的淡定表情後,大哥終於明白,一切都是這毛和尚設下的陷阱!這家夥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這只陰險狡猾且細心周密的貍,讓愚蠢的我完全蒙在鼓里……
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大哥身邊的玉瀾,此時緊緊握住大哥的手。她無言地站在大哥身邊,等他做出決斷。
大哥突然熱血沸騰,不由得放聲大笑。
矢三郎是我弟弟,他可是我親弟弟!
親弟弟此刻危在旦夕,我還有什麽好猶豫的?!
大哥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變身成虎,踩在波斯地毯上一跺腳,“什麽傳統,什麽貍貓界的未來,什麽偽右衛門!”
大哥的怒吼震撼整個會場。
“得手了!”金閣滿臉堆起笑容,“矢一郎,你竟敢在長老面前口出狂言。”#p#分頁標題#e#
但此時的大哥已無所畏懼,他堂堂正正地宣告:“在下下鴨總一郎長子,下鴨矢一郎。沒能繼承父親的優秀血統,可悲的長男——說的就是我。但即便如我這般無能,體內也流淌著傻瓜之血,就算葬身鍋底,我也要救出弟弟。你們盡管在這兒自娛自樂吧!”
玉瀾輕身跳到怒吼的大哥背上。
大哥瞪著吳一郎放話道:“偽右衛門什麽的,你想要就給你好了!”
拋下一群目瞪口呆的貍貓,二哥和玉瀾跳上屋頂。冬日夜幕下,街燈開始亮起來。這種寒冷的天氣,正適合吃火鍋。準備迎戰的大哥精神抖擻,在一排排屋頂間不斷跳躍。“對不起,玉瀾。到頭來我也是個傻瓜。”
“我知道,”玉瀾摟著大哥的脖子笑著說,“所以我才在你身邊。”
這會兒,母親與矢四郎正在偽電氣白蘭工廠內的某倉庫里。
他們周圍堆滿了使用多年的老機器,水泥地板冰涼。電暖爐發出紅光,隱約照亮了周圍一片。
“真討厭,又被關進籠子里了。這不是跟去年一模一樣嘛。”媽媽抱怨道。
“屁股好冷啊。”矢四郎說。
“肚子也好餓。本來這時候,我們應該在紅玻璃等矢一郎得勝歸來。都怪夷川家的傻瓜們,今年的尾牙宴又泡湯了。”
正說著,倉庫的門開了,只見銀閣走了進來。
“我送晚餐來了哦,再給你們放個生雞蛋。”
銀閣在送來的牛肉蓋澆飯上打了個生雞蛋,遞進關母親和矢四郎的籠子里,再將保溫瓶里的味噌湯倒進小碗。銀閣細心制作的味噌湯里,放了切細的油炸豆腐,還撒了蔥花——意外地十分美味,讓母親格外感動。吃著牛肉蓋澆飯,喝著熱乎乎的味噌湯,肚子里暖和了之後,母親和矢四郎也冷靜下來。
“這個不怎麽熱啊。”銀閣說著,調整了一下電暖爐。
“我說銀閣,”母親叫他,“你不會真的相信我們槍殺了夷川先生吧?”
“嗯……我什麽都不能說!”
“不過,我敢保證我們家的孩子絕不會幹這種事。”
“做父母的都這麽說,”銀閣把手靠近電暖爐烤著手說,“父親也經常這麽說‘我們家的孩子不可能那麽傻’。”
“那是,看著你們也只能這麽說。”母親嘆了口氣,“你們的母親,也總是替你們操心。”
“我不想談母親的事,”銀閣說,“只會讓我覺得更寂寞。”
母親曾說過——夷川早雲的妻子、銀閣他們的母親,在生下海星之後不久就得急病去世了。身為夷川家的千金大小姐,不能說沒有點愛慕虛榮和任性的小毛病,但是對幾個孩子來說無疑是個好母親。
“你們幼年喪母,肯定很痛苦吧。”
聽到母親這麽說,銀閣沈默地盯著電暖爐的紅光。
“你們的媽媽想必也很擔心你們。自己的孩子無論多大,做家長的都會擔心,傻孩子就更讓人放心不下。你本質是只溫柔的貍貓,所以才會眷戀母親,也才會在這種寒冷的夜晚覺得寂寞吧。我覺得思念母親完全不是什麽羞恥的事。”
“我不寂寞。”如此小聲嘟囔的銀閣看起來卻真的很寂寞。
母親多次拜托銀閣打開籠子,他總是搖頭說:“那可不行!我會被哥哥們罵的。”
“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幫幫我們吧。”
“……我怎麽會是好孩子。”
不久,銀閣站起身來準備離開倉庫。他走到門口,將手扶在門上思考了一會兒,“雖然放你們出去不行,”他小聲說,“但我或許可以幫你們找海星談談。”
“那也好,我們在這里等你的消息。”
母親把希望都寄托在海星身上,等著銀閣回來。
矢四郎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說:“矢一郎哥哥是不是當不了偽右衛門了?”
“哎,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了。”母親嘆息道。
“……矢三郎哥哥一定會想辦法的。”
“這個嘛……那孩子還什麽都不知道呢。”
話說回來,母親他們還不知道我都快掉進鐵鍋里了;他們也不知道大哥為了救我舍棄偽右衛門的地位奔出了會場;更不知道二哥帶著另一只吳一郎正從德島趕回京都。
過了一會兒,銀閣回來了,帶來一個驚人的消息。
“怎麽辦啊,海星不在房間里。這下可傷腦筋了!”
“發生了什麽事?”
“她留了張紙條……‘私奔’是什麽意思?”
母親看著銀閣拿來的紙條,呢喃道:“哎呀呀……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本來是裝睡,結果裝著裝著就真的睡著了。
等我醒來,發現自己在一個陰暗寒冷,像是昏暗走廊的地方。
籠子外的墻壁,延綿不斷地排列著包有紅色天鵝絨的椅子和木質的西洋桌。走廊盡頭被模糊的黑暗吞噬。走廊上處處擺放著點燃的古風暖爐。
“這不是紅玻璃嗎?”我頓時明白過來。
寺町路上的紅玻璃酒吧——京都貍貓常愛聚集於此。據說無論來多少客人,店內都坐不滿。酒吧里面看不到盡頭,一年四季都像冬天一樣寒冷。有傳聞說它的盡頭通往黃泉之路。難道說,我正在穿越現世與黃泉的邊境?
走廊盡頭的黑暗處,傳來細微的慶典民謠的聲音。
我來到一張桌子前,側耳傾聽那奇怪的聲音。我覺得那是與這塵世告別的聲音。我在桌上托著腮嘆氣,走廊上彌漫著刺骨的寒氣,我吐出的氣息凝成了白色。我想起小時候冬日的早晨,跟父親在糾之森小河邊散步時的情景。
回過神來,發現貍貓姿態的父親正坐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神奇的是,我並不感到驚訝。
“爸爸,我是不是已經變成火鍋了?”
“沒這回事,你只是睡著了。這是在你夢中。”
“那爸爸你為什麽還是一副貍貓的模樣?”
“……因為我已經不能再變身了。”
“既然是在夢中,你變個身又有何妨。”
“‘夢’這個東西啊,也不是想幹什麽就能幹什麽的。”父親溫柔地註視著我。
我與父親對視了一會兒,忽然一句話脫口而出:“父親你真是狠心的貍貓啊。”父親擅自找天狗的碴,得罪夷川早雲,把我們一家人留在世上,自己灑脫地變成了貍貓火鍋。就算當時父親是抱了赴死的覺悟,我們這些被留下的家人還是被他嚇了一跳。父親一死,家人間的羈絆加深,但也因此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對不起,”父親說,“也許是傻瓜的血脈使然吧。”
“我們總是喜歡把所有的事都推在傻瓜的血脈上。”
“餵餵,你好像也不能理直氣壯地責備爸爸吧?”
“說的也是。”
“龍生龍鳳生鳳,毛球生毛球。”父親盯著毛茸茸的前腿說,“矢三郎,你活得有趣嗎?”
“我一直活得很有趣啊。”我充滿自信地說,隨即又想起自己馬上要變成貍貓火鍋了,不由得泄氣,“正因為如此,我也馬上要被煮成火鍋了。”
“那時,爸爸一定會去接你的。”
“謝謝,爸爸……不過我現在還不能變成貍貓火鍋。”我搖著頭說,“我本來想,真的到了那一刻,我就像爸爸一樣笑著變成火鍋。但是不能把海星卷進來,而且我對這塵世還有留戀。”
“那也好。”父親笑著說,“反正這是所有人都會到達的終點,你也不用急著往前趕。”
我受不了地嘆了口氣,“兒子都快掉鍋里了,為什麽爸爸你還在笑?”
“這可不像你說的話哦,矢三郎。”父親用溫柔的目光看著我說,“我們可是貍貓。哪有不該笑的時候。”
直到剛才,我還能心平氣和地跟父親說話。此時此刻,卻忍不住淚水直往上湧。桌子上父親的身影消失了,遠處又傳來與這塵世告別的聲音。我想呼喚父親,卻說不出任何話語。走廊上變得更加昏暗,什麽都看不見。“紅玉老師就拜托你了!”父親那令人懷念的聲音再度響起,“好好活著,你還有很多事要做。”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在籠子中。
在我失去意識的期間,籠子似乎被挪到電車的三樓,放在了澡堂更衣室的角落里。身旁傳來海星無憂無慮的鼻息聲。
這時,前方忽然閃出一個奇怪的人影快步走近籠子,嚇得我差點跳起來。這個人用舊式高中制服的黑鬥篷裹住身體,戴著薄薄的紙片做的廉價貍貓面具。
“毛球假面來救你們啦。”澱川教授說。
“三十六計走為上,毛球們咱們撤!”
澱川教授從鬥篷里伸出毛發濃密的手臂,抱起籠子。
就在這時候,傳來和樂融融的說話聲,是樓下宴會廳里的星期五俱樂部成員上樓來看今晚要下鍋的貍貓了。
“今晚好像有兩只貍貓哦。”
“餵餵,天滿屋也太拼了吧!兩只貍貓哪吃得下?”
“壽老人說連去年沒吃的份兒一起補上。”
“嗯……光聽著就覺得胃脹。”
聽了沒幾句,轉眼間星期五俱樂部四名成員——大黑天、毗沙門天、惠比壽和福祿壽就出現在樓梯口。閑聊的四人看到抱著貍貓籠子的怪人,嚇了一大跳。
“餵,你是什麽人?”
“你看,這家夥是不是要偷貍貓?”
盡管如此,他們膽子還沒大到直接撲向不知底細的怪人。鋪著泄水板[13]的更衣室里,散落著一地的更衣籃,此時星期五俱樂部的四人與毛球假面在這更衣室里,陷入短暫的僵持。“你到底是誰?”毗沙門天質問。澱川教授雄赳赳氣昂昂地挺起胸膛,“貍貓守護者——毛球假面是也!”
聽到教授的聲音,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們頓時覺得掃興。
“什麽啊,原來是澱川啊,真浪費我的感情。”
“你好歹也是個教授,扮成這樣成何體統?”
“你這可算是非法入侵哦。”
但是澱川教授根本聽不進他們的話。
“天在召喚,地在召喚,人在召喚,都在召喚我解救貍貓。在我的貍貓愛面前一切法律皆無效。六法全書算什麽,詭辯才是王道!說什麽都沒用!”
“是是是,澱川,我們已經知道了。”
“用不著再跟他廢話,先把他制伏了再說。”
但澱川教授可不是省油的燈,他將從南美帶回來的形狀奇怪的蒼耳[14]撒了一地,令星期五俱樂部成員不敢輕易接近他。而且他還大叫著“這刺有毒!”,嚇得成員們頻頻發出尖叫,連滾帶爬地從樓梯口退到二樓。教授將更衣籃和衣櫃扔過去堵住樓梯口,抱著籠子爬上屋頂。
但為時已晚,三層電車已飄在半空中。
屋頂上的竹林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竹林那頭水池里的水嘩啦嘩啦地晃動。在傍晚暗藍色天空中逐漸上浮的三層電車開始盤旋,像飛船一般掠過排排大樓緩慢飛向天空。
教授抓住竹子,絕望地看著眼前流光溢彩的大樓逐漸遠去。
“沒想到他們這麽肆無忌憚地在街上飛……”
這時候,星期五俱樂部成員們各自拿著更衣籃和浴衣腰帶出現。
“不想受傷就乖乖束手就擒。”大黑天叫道。
“我們可以放你走,但你得把貍貓留下!”毗沙門天說。
澱川教授與星期五俱樂部成員在竹林中展開追逐戰。這些好歹也是擁有相當地位與名譽的大人物,居然在這輛浮在空中的三層電車屋頂上,為了搶奪貍貓扭打在一起。大黑天被澱川教授撞飛到池底;惠比壽被激烈的混戰嚇得不敢出手;孔武有力的毗沙門天擺出他在電視里學來的奇怪拳法,將教授逼到水池邊。
“看來你不是一般的教授啊。”
“吾輩不是教授,毛球假面是也。”
“你還有完沒完?真是怕了你這股倔強勁兒了!”
忽然,從竹林里跳出來奇襲的福祿壽一把抓住了教授的黑鬥篷。就算是變裝,為什麽要選黑鬥篷?教授的想法有時還真讓人難以捉摸。趁著教授腳步踉蹌之際,毗沙門天和大黑天一把將他壓住。教授終於被壓倒在地。
毗沙門天他們要奪下教授手里的籠子,教授像個背著父母偷偷在家里養流浪狗的孩子一樣,緊抓著籠子不放手,號啕大哭道:“就放過它們吧!”我沐浴在教授的熱淚下,想著就算這場奮戰失敗我最終躲不過落入火鍋,也一定會變成毛茸茸的靈魂到教授枕邊道謝。
這時候,天滿屋皮笑肉不笑地從竹林中現身。
“哎呀哎呀,這是在鬧什麽?”
街燈照在他蒼白的臉上,德國制空氣槍泛著冷艷的白光。
“澱川先生,你可不能獨占貍貓哦。”
事到如今,就算是毛球假面也無力回天,因為德國制空氣槍是無敵的。
就在我萬念俱灰之際,電車剛經過的屋頂上傳來野獸的咆哮聲。星期五俱樂部成員們紛紛擡頭去看發生了什麽事,結果嚇得動彈不得。在一排排屋頂間飛奔追趕著電車的,是兩頭巨虎。
“等等,這是怎麽回事?”毗沙門天尖叫道,“為什麽今年也有老虎出沒!”
兩頭老虎低吼著,向這邊跳過來。
二代目的宅邸里,氣氛越發凝重。
大哥沖出會場後,場內的貍貓們就像郊遊時被扔下不管的孩子,呆坐在波斯絨毯上迷失了方向。
二代目從長椅上起身,招呼眼下的貍貓:“事情變複雜了啊。雖然深表同情,不過我也很忙,會議差不多該結束了。”
“……請再稍等片刻。”八阪平太郎呻吟道。
偽右衛門八阪平太郎這副灰心喪氣的模樣,讓所見之人深表同情。他已經做好去夏威夷旅行的一切準備,祇園繩手的事務所處理掉了,龐大的夏威夷周邊也處理掉了,現在手邊只剩下夏威夷出雲大社的護身符。這個護身符是和已過世的下鴨總一郎,以及南禪寺的上輩人一起去犒勞旅行時買的。“我的夏威夷啊……”平太郎一籌莫展地感嘆了一句,隨即陷入沈默。
打破這一令人窒息的局面的是金閣。
“我有一個提案不知當不當講。”
“哦,金閣,”八阪平太郎呻吟道,“你說說看。”
“讓吳一郎大哥做偽右衛門代理如何?如果有個可靠的偽右衛門代理人,八阪先生就可以安心去南方島嶼旅行了。當然大哥是否能勝任真正的偽右衛門,日後再等各位長老正式決定。”
“……絕妙的提案啊,都不像是你想出來的。”八阪平太郎沈吟道。
接著,貍貓們開始小聲討論起來,表情也逐漸變得明朗。夷川吳一郎時隔十年回到京都後,他充滿誠意的各種表現在貍貓界廣為流傳。再說不管怎樣,偽電氣白蘭工廠的正統繼承人——這一身份就足以信賴,而且他也不是金閣銀閣那樣的問題兒童。長老們嘟嘟噥噥地發表意見:“做臨時代理的話,吳一郎也未嘗不可。”
吳一郎一臉嚴肅地向長老們拜伏行禮。
“夷川吳一郎,在此接下偽右衛門代理一職。雖然誠惶誠恐,不過為了貍貓界,在下一定會鞠躬盡瘁。”
貍貓們也紛紛擺正姿勢,向坐在高處的二代目拜伏。
“——如您所見,事情暫告一段落。”
“哎呀呀,總算結束了。”
說著,二代目輕身飄落到地板上。
“把我的空氣槍還來吧。”
金閣恭恭敬敬地將閃耀著金光的德國制空氣槍獻上,二代目拿過來檢查了一番,隨即露出疑惑的表情,“這是假的。這種玩具槍連金魚都打不死,因為它根本射不出子彈。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怎麽會。”金閣瞠目結舌,在場的貍貓們又騷動起來。
“這可真奇怪啊,是不是,吳一郎?”
二代目雖然聲音和藹可親,目光卻十分冰冷。
吳一郎大驚失色,結結巴巴地說:“……二代目,這不可能吧。”
“我都說它是假的了,還會錯嗎?”
“這不可能……”吳一郎喃喃自語後沈默下來。
面對眼前進展險惡的事態,八阪平太郎坐立不安。
其他的貍貓也極其緊張地圍觀著。
就在這時候,面向庭院的玻璃門忽然打開,晃晃悠悠地走進來一個奇怪的和尚。
“這家夥是誰?”面對突如其來的闖入者,大家都十分錯愕。
和尚脖子上掛著一塊如大海螺般的奇怪巖石,背著個臟兮兮的行囊。因為在室戶岬吹了不少海風,渾身散發著海潮味。手里端著一大碗蓋飯,邊走還邊不停攪拌蓋飯,舉止十分粗魯。和尚帶青楂兒的光頭頂上,坐著一只小青蛙。
看到那只青蛙,八阪平太郎不由得站起身來。
“這不是下鴨矢二郎嘛,我聽說你出去旅行了……”
“您說得沒錯,我是出去旅行了。但有事稟告,特地從四國趕回來的。”維持著青蛙模樣的二哥拍了拍怪和尚的禿頭說。
二哥從阿波德島乘南海渡輪駛過紀伊水道,然後換乘南海電鐵和地鐵禦堂筋線,最後坐阪急電車才到達烏丸。
“啊啊,那家夥就是我的冒牌貨啊……”
怪和尚吆喝著扒開周圍的貍貓,橫穿整個房間來到最前面。他大嚼著蓋飯上下打量著吳一郎,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噴了吳一郎一臉飯粒。
“太有意思,這家夥怎麽可能是吳一郎?”
“你說什麽?你又是誰?”八阪平太郎問道。
“我是夷川吳一郎。”
“別胡說!夷川吳一郎不正坐在那里嗎?”
“你們的眼睛都是裝飾品嗎?坐在那里的是夷川早雲!”
貍貓們都震驚地回過頭。
被揭穿真面目後,偽吳一郎的態度驟變,露出一副厚顏無恥的表情,將沾在臉上的飯粒一一擦去。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八阪平太郎已經啞口無言,他走投無路地閉上眼睛。
他在心里祈禱:“有誰來幫幫我,收拾這混亂的局面。”
壽老人的三層電車飄浮在京都市區上空。
從高樓屋頂跳進這邊池子里的兩頭巨虎,從池子里爬上來後抖了抖身上的水,隨即撞飛澱川教授奪過籠子。教授裹著鬥篷滾啊滾,宛如一顆橡子般掉進池子里。雖然對為了救我們英勇奮戰的教授深感抱歉,不過在這場混亂的貍貓爭奪戰的旋渦中,要求大哥分清敵我,不錯傷無辜也實在有點強人所難。
“大哥,小心空氣槍!”我叫道。
大哥驚險地躲過天滿屋匆忙打過來的子彈,不給他開第二槍的機會,用身體猛地將天滿屋撞進池子里。天滿屋氣得滿臉通紅,立刻就想爬上來,卻被澱川教授死死抱住,兩人糾纏在一起。
星期五俱樂部的其他成員紛紛逃進竹林,像小蜘蛛一般四散逃竄。
我總算恢複了自由身,變成人類拉伸了下手腳。
玉瀾叼著籠子晃了晃,看著沈睡的海星擔心地問道:“海星怎麽還沒醒?”我註意著不去看海星,對玉瀾說:“她被天滿屋擊中了,一直在睡。”玉瀾憤憤不平地說:“太過分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雖然我們想質問對方的問題多得像小山一樣,但這時天滿屋甩開澱川教授,眼看著就要從池子里爬上來了,總之還是先設法從這里逃出去比較好。
我們在貫穿竹林的小徑上奔跑起來。
“餵,電車在上升!”大哥叫道,“再往上升就逃不出去了。”#p#分頁標題#e#
“那我們就去劫持這輛車!”
出了竹林小徑看到澡堂的煙囪,旁邊就是向下的樓梯口。毗沙門天從樓梯口下戰戰兢兢地探出頭窺探上面的樣子,大哥發出驚人的咆哮聲向他沖過來,毗沙門天尖叫著“來了!來了!”慌忙躲了進去。
大哥打頭陣,我們從螺旋樓梯向下狂奔。
星期五俱樂部成員們大叫著“老虎!老虎啊!”,連滾帶爬地四處逃竄。我們飛快滑下螺旋樓梯,很快就侵入了一樓的書齋。大哥扒開書畫古董向前直沖,輕咬住正猶豫著要往哪兒逃的人,將他們甩向遠處。天花板垂下來的掛軸被扯破了,幾排擺滿瓷器的架子相繼倒下。
“你們幹什麽!”
駕駛座上的壽老人目光炯炯地回過頭來。
這時候我朝他撲了過去,想要將他從駕駛座上扯下來,但壽老人大叫著“無禮之徒!”,死抓著操縱桿不放手。因為他的粗暴駕駛,三層電車左右大幅度搖擺起來,車內的書畫古董和乘客們都東倒西歪。“電車會墜毀的!”乘客們的悲鳴聲在車內此起彼伏。壽老人作為一位接近大花甲的高齡老人,展現出超乎常人的頑強,就是不肯讓出駕駛座。
“京都的制空權是老夫的。”壽老人沈吟道。
“京都的制空權是天狗的!”我說,“區區人類竟敢如此囂張!”
我一把抓住壽老人的白發拉扯起來,壽老人低吟了一聲身子後仰,大哥趁機咬住他的和服衣襟將他拖出駕駛座。
我迅速跳上駕駛座,抓住操縱桿,順手抓起身邊紅玉波特酒的瓶子,將所有的紅玉波特酒都倒進鍋爐引擎里,然後將操縱桿一拉到底。突然上浮的車體大幅度傾斜,我抓著操縱桿向後瞄了一眼,所有的東西都滾向車輛後方。
從駕駛室向外望去,市區內的夜景一覽無遺。正面是璀璨的京都塔,街燈閃耀的四條路與鴨川交錯,祇園八阪神社也燈火通明,還有聳立在黑暗中的東山三十六峰。我讓三層電車來了個急轉彎,尋找著可以下降的著陸點。
忽然,背後飄來一股好聞的香味,一條雪白的手臂摟住我的脖子,將我從駕駛座扯了下來。弁天冰冷光滑的臉頰貼在我的臉上。
“你要懂得分寸,矢三郎。”弁天低聲說道。
“……這不是弁天大人麽?”
“你還真是只不死心的貍貓啊,你父親下鍋時明明很幹脆。”
“還有很多事等著我去做。”
這時候,我眼前一亮,終於看到了找了好久的著陸點!我在心中大呼萬歲。
雖然這輛飛在空中的電車沒有翅膀,但我還是要說——
翅膀啊,就沖著煤油燈的方向飛去吧!
“弁天大人,你看我們沖進那里好不好?”我指著二代目宅邸的燈光說,“二代目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弁天瞬間啞口無言,伸著脖子瞪著那塊著陸點。很快,這位唯恐天下不亂的女神蒼白的臉頰上,浮現出沒有一絲陰霾的笑容,如同生日收到心愛玩具的少女一般。當然,玩具到她手里,最終逃不過變成一堆木屑的命運。
她拍了拍我的後背愉快地說:“矢三郎啊,你可真是個壞孩子!”
於是乎,這世上已經沒有人能阻止我了。
我朝著璀璨的煤油燈,開始讓三層電車下降。
三層電車著陸在屋頂上,車輪發出刺耳的傾軋聲沖向二代目的宅邸。我拼命地持續拉響警笛。
電車沖垮了庭院的白柵欄,軋倒了煤油燈和院內的樹木。
閃亮的前車燈掃向陽臺那邊的客廳,只見客廳里的貍貓們一只只都變回毛球,雪崩般地往里面逃竄。電車就這樣穿過陽臺,沖進二代目的宅邸,玻璃門碎了一地,三角屋頂被電車撞塌。
車頭撞進二代目的宅邸後,整個電車終於停了下來。
弁天拍著手說道:“幹得漂亮!”隨後起身去車輛後方,確認星期五俱樂部成員的安全。聽到弁天的呼喚,俱樂部成員都驚魂未定地含糊回應她。
弁天前腳剛離開駕駛室,大哥和玉瀾後腳便走了進來。
“我還以為這回死定了,矢三郎。”大哥心有余悸地說。
我們從電車前方的乘車口下來,環顧二代目的客廳,不由得觸目驚心。就連我也覺得心痛不已。
二代目引以為傲的宅邸被無情地破壞殆盡。三角屋頂被三層電車撞破,從縫隙間還能看到外面的星空,地板上散了一地破碎的家具和吊燈的殘骸。在前照燈的燈光下,廳內粉塵飛舞。
貍貓們貼著里面的墻壁擠成一團,都嚇得不敢呼吸。
只見毛茸茸的小山中,夷川早雲坐在那兒兩眼放光。
“你還活著啊,矢三郎。”早雲瞪了我一眼說。
“叔叔也是,我還以為你早已步入黃泉之路了呢。”
“我們都對現世太執著。”
“原來如此,這一切都是叔叔的陰謀啊。”
早雲已不再掩飾真面目,坦然將毛茸茸的姿態展露出來。
二代目的追問讓他露出馬腳;從阿波德島回來的正牌吳一郎扒下了他的畫皮;本該被推進鐵鍋里的外甥,如今駕駛著三層電車沖到他面前——既然事已至此,索性就不再偽裝了吧。不過眼前的早雲非但沒有垂頭喪氣,看上去反而更有生命力,他閃爍的雙眼透著不屈的鬥誌。
此時,我心底湧上來的情緒既不是憤怒,也不是驚訝,而是感嘆——“真是了不起的家夥!”從有馬溫泉的槍殺劇,到偽吳一郎的回歸,從頭到尾都是騙局。夷川早雲欺騙了整個貍貓界,可以說他將變化莫測的惡貍本事發揮到了極致。面對如此宏大的一場精彩騙局,除了笑,我真不知道還該做出何種反應。
但是,當早雲看到玉瀾手里抱著的海星時,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海星被天滿屋射中了。”我說。
“……你說什麽?”
“我說她被卷入了你的陰謀!你積點德吧。”
黑暗中,有個東西撲通跳到我的肩膀上。
“你還是這麽亂來啊!”二哥說,“我差點被軋死。”
“咦?二哥?你怎麽在這里?”
“說來話長,先把眼前的問題解決了再說。”
經他這麽一說,我才反應過來,回頭一看。
只見星期五俱樂部成員相繼從三層電車里爬出來。
在閃亮的前照燈下,身著和服的壽老人緩緩立起身來。這位星期五俱樂部令人敬畏的首領,此刻周身散發著冷峻的怒氣。他身旁是手拿德國制空氣槍的天滿屋。天滿屋看到屋內成堆的貍貓,吹了聲口哨。
“這景致真是絕了,下鍋的材料要多少有多少。”
“天滿屋,將這里的貍貓一只不剩統統抓起來下鍋。”
“哎呀呀,這可是個大工程。”
聽到這話,貍貓們嚇得尖叫起來。
“喲,矢三郎。你也算是個大惡棍啊。”天滿屋笑著對我說。
“槍擊貍貓什麽的趁早罷手,天滿屋。”我說。
“那可不行!如今我已淪為他人走狗,由不得自己做主。不過我到現在都還是很想和你聯手,就算你是只毛茸茸的畜生。”
大哥擋在我們面前,朝他們咆哮,但是壽老人和天滿屋絲毫不為所動。壽老人大喝一聲:“閉嘴!不過是只紙老虎,看老夫把你做成獸皮地毯。”
這時候,“毛球假面”澱川教授從陰影處現身,張開雙臂擋在壽老人他們面前。他的黑鬥篷已經破得不成樣子,一條條掛著身上看起來就像個海帶妖怪。頭上戴的貍貓假面也殘破不堪,勉強還能遮住鼻尖。但是教授奮不顧身的貍貓愛,讓他面對空氣槍也毫不動搖。
“我一只貍貓都不會讓你奪走的!要打貍貓就先打死我!”
“你這個人……還真會給人添麻煩啊。”天滿屋苦笑道。
“別跟那蠢貨糾纏,隨他去。”
聽到壽老人的話,天滿屋舉起閃閃發光的德國制空氣槍,準備射擊。
但就在他射出子彈之前,夷川早雲從貍貓群中一躍而起,以極快的速度躥過來,纏住想要踢飛他的天滿屋的腳,順著他的身體一口氣向上爬,哢哧一口咬住天滿屋的耳朵。天滿屋發出刺耳的尖叫,痛苦地扭動著身體。
“都怪你!害我前功盡棄!”早雲伸出利爪哢哧哢哧地狠抓天滿屋的頭,“所以我才討厭卑鄙無恥的人類!”他悲痛地怒吼著。天滿屋不僅賣給他假的空氣槍,讓他的陰謀化為泡影,還槍擊他心愛的女兒,此仇不報更待何時!於是,我們就在一旁訝異地圍觀早雲舍生取義。
這時候,響起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震得已經幾乎要崩塌的二代目宅邸天搖地動。
“天滿屋——!”
這仿佛從地獄底端傳來的聲音,讓在場所有人都嚇得縮起身體。就連天滿屋也被嚇破了膽,上一秒還在拼命扒開陷入半癲狂狀態死抱著自己不放的早雲,這一秒已經楞在當場一動不動。
“我來接你了——!”
下一秒,電車駕駛室的窗戶碎裂,疾風一般的大笑聲響徹整個客廳。
從窗口伸出一只如圓木般粗大的厲鬼手臂——長著如竹叢般茂盛的硬毛,像燙熟的章魚一樣通紅——將天滿屋與早雲一並抓住,隨即如大蛇歸巢般瞬間退回駕駛室內。
就像被巨浪卷走一般,眨眼間天滿屋與早雲就消失了。因為場面太過恐怖,在場的人類不由得跌坐在地上,大哥變回毛球,其他的貍貓們只知道瑟瑟發抖。
我戰戰兢兢地越過殘破的玻璃窗,向駕駛室里張望,發現弁天站在地獄繪旁微笑。
只見地獄繪深處搖曳著火焰,迎面吹來陣陣腥風。
伴隨著地獄之風,弁天靜靜地踏進客廳內。
弁天渾身散發著寒氣,輕盈地穿過二代目宅邸的客廳。
她在房間中央停下腳步,將掛在脖子上的龍石取下來,擡頭朝天花板張開嘴,毫不猶豫地將龍石扔進嘴里。只見她雪白的喉嚨蠕動著,很快就將這塊天狗能力之源的神秘石頭收入腹中。她的臉頰變得更加蒼白,像結冰一般,綰起的頭發上覆了一層白霜。
弁天單手拎起長椅,走近貼著墻壁的貍貓們。
“出來,窩囊廢。”
弁天用寒風吹散了聚集在墻壁前的貍貓,被埋在毛球山下的二代目現出身影。我著實嚇了一跳,因為此前完全忘了二代目的存在。
二代目像個青春期的叛逆少年一樣,單膝微曲靠在墻上,引以為傲的西服上沾滿了貍貓毛,頭發也亂糟糟的。他面對眼前被人類和貍貓蹂躪的房間,眼神中透著深深的無力感,自暴自棄地抓起一瓶紅玉波特酒直接往嘴里灌。
弁天叉腰站在那兒俯視二代目,用鼻子哼了一聲嘲笑他道:“原來躲在這里鬧別扭啊,真是只可悲的天狗。”
“閉嘴,我不是天狗。”
“……你還真是個招人討厭的家夥。”
弁天將長椅丟過去,二代目擡手擋開。
“一群不懂禮數的家夥!”二代目怒吼著將紅玉波特酒瓶摔個粉碎,“在場所有的人都讓我火大!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天狗也好,貍貓也好,人類也好,為什麽你們所有人都那麽愚蠢?放眼望去盡是傻瓜!”
二代目體內壓制的怒火不斷膨脹,已經接近爆炸臨界點。
他的身體開始四處冒火,照亮一片狼藉的室內。火苗飛躥到家具殘骸上,熊熊燃燒起來。這一切正是弁天想要的吧,她饒有興趣地註視著二代目。
在即將失控的天狗面前,貍貓全無用武之地。
“二代目如意嶽藥師坊大人駕到!”我慌忙將長老們聚集起來一並抱起,大聲叫道。
“不要被牽連進去啊,全員撤退!”
一聽到我的話,人類和貍貓們一齊往外逃散。
我們剛一逃出房間,跑到屋頂平臺上,二代目宅邸的屋頂就整個被吹飛了,二代目和弁天翩翩飛向夜空。陣陣寒風和熱風交錯吹過來,把我們折騰得夠嗆。
接下來,弁天與二代目的這場決鬥——雙方以死相拼展開巔峰對決。
他們在一座座高樓之間跳躍,互吹著天狗風,丟砸瓦片,拔起電線桿互毆,周圍火花四濺。二代目像揮鞭子一樣揮舞著高壓電線抽向弁天,弁天則將水箱里噴出的水凍成冰錐擲向二代目。打得昏天黑地的兩人每踏上一座大樓屋頂,整座樓的玻璃窗都被震碎,砸得下面的路人連連發出悲鳴。
我們只能呆立原地,靜靜地擡頭觀看這場巔峰對決。
“這場對決到底什麽時候能結束?”大哥叫道。
“我怎麽知道?你說誰能阻止他們?”我叫道。
二代目的宅邸此刻已被地獄之火包圍,他從歐洲帶回來的珍藏品盡數燒成灰燼。熊熊燃燒的火焰沖破天際。追逐著滾滾黑煙的方向,我看到身著西裝的鞍馬天狗們如怪鳥般在空中飛翔,他們也在圍觀二代目與弁天的決鬥。緩緩升空的黑煙,就如同預告天狗大戰的狼煙一般。
拼盡全力的二代目與弁天此刻已是滿身傷痕。
終於,他們的天狗力都消耗殆盡,開始像小孩子打架一樣纏鬥在一起。升起的黑煙在他們周圍盤旋,兩人兇相畢露如魔鬼般地互扯頭發。弁天披頭散發,看起來就像山中的女鬼。
忽然二代目一把摟過弁天,在她的頭發上做了一個親吻的動作。
弁天嚇得扭動身體,緊接著下一秒,被二代目吹了口氣的頭發一下子就燒了起來,如同在枯草中點了把火,燒得瞬間就照亮了天邊一角。
弁天發出無聲的尖叫推開二代目,如流星般拖著燃燒的尾巴墜落天際。
氣喘籲籲的二代目狠狠盯著她的墜落之地,但似乎沒有要追過去的意思。
我們屏住呼吸,註視著降落到屋頂上的二代目。
他引以為傲的西服早已殘破不堪,看上去接近半裸,眼里還閃著暴怒的火光。周身呼嘯的天狗風讓他的頭發倒豎,身體各處不時冒出小團火焰。
二代目轉頭狠狠看向這邊,貍貓和人類嚇得抱成一團。
二代目向自己的宅邸走去。
他佇立在燃燒的宅邸前,絲毫沒有要滅火的意思。每當他釋放胸中怒火吹起天狗風時,火柱就像被巨大的鼓風機吹著,越躥越高。滾滾升起的濃煙與紅蓮之火交織在一起,宛如升天火龍的腹部一般蠢蠢蠕動。火勢實在太強了,即使蜷縮在屋頂平臺角落的貍貓也被嗆得頭昏腦漲。在我周圍圍觀二代目的貍貓們,在火焰的照射下,就像一顆顆毛茸茸亮晶晶的糖果。
如何才能安撫怒火中燒已經失控的二代目?我毫無頭緒。
忽然,雷鳴聲響起,貍貓們驚叫著蜷成一團。
頃刻間,天空烏雲密布。
閃電照亮了低壓的烏雲。伴隨著電閃雷鳴,開始刮起狂風,大顆大顆的雨點砸下來,宅邸的火勢逐漸被壓下去,不停掃過屋頂的熾烈狂風也逐漸變成溫和的暖風。
伴隨著隆隆雷鳴,紅玉老師——現任如意嶽藥師坊,出現在屋頂上。
恩師面對如註的大雨絲毫不以為意,睥睨著緊緊抱在一起的貍眾,手里拿著風神雷神扇。
老師看到我後,叫了聲“矢三郎”。
我從貍貓群中爬出來拜伏。
“下鴨矢三郎,參見恩師。”
聽到我的話,老師一臉肅穆地說:“矢三郎啊,這次特殊的任務,真是辛苦你了。”
“能得到恩師的誇獎,是我無上的光榮。”
紅玉老師點頭“嗯”了一聲,在如碎石般砸落的大雨中向二代目走去。被雨水打濕的白發緊貼在頭皮上。
背對著逐漸熄滅的火焰,二代目瞪著紅玉老師。
二代目白皙的臉頰流過一條細長的血痕,隨即又被如註的大雨洗去。
此刻,已經徹底褪去英國紳士光輝的他,臉上露出無比複雜的表情,似乎瞬間回憶起了往昔的各種經歷——莫名其妙從長崎被擄來的少年時代;在如意嶽夜以繼日進行天狗修行的日子;圍繞著初戀情人與父親爭風吃醋,展開了震撼全京都的三天三夜的拼死決鬥。最後在紅玉老師的天狗笑聲與暴風雨中,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在小巷中逃亡的敗北記憶……盡管經歷過這麽多挫折,但天地之間仍數我最偉大!比任何人都偉大!比父親更偉大!這就是二代目殘暴的天狗本性。
眼前的這場爭鬥,仿佛是百年前決鬥的延續。
但就在這時候,紅玉老師把扇子一扔,手無寸鐵地站在那里。
“老師把扇子扔了!”貍貓們騷動起來,“他要被殺了!”
我不由自主地想站起來,這時有人碰了下我的手臂。“矢三郎,待著別動!”是母親的聲音。我驚訝地往旁邊一看,只見被矢四郎抱在懷里的母親,將毛茸茸的小爪子伸過來壓在我的手臂上。說服了銀閣,從偽電氣白蘭工廠逃出來的母親他們,剛好在這時來到屋頂的平臺。
“老師有他自己的想法。”
我聽從母親的話,又坐回原地。
此刻,既不能飛天,又手無寸鐵的紅玉老師的背影,忽然變得格外高大起來。就在剛才,他站在怒氣沖天的二代目面前還像個可悲的老人。但是現在,反倒是二代目像個無助的少年。此時站在那邊的,似乎是剛剛開始攀爬天狗階梯時期的二代目。二代目就這樣註視著手無寸鐵的父親,一動不動。
二代目宅邸的火勢已基本被撲滅,雨水不斷拍打在昏暗的屋頂平臺上。
突然,二代直挺挺地垂下頭,雙手握拳抵在額頭上。嘈雜的雨聲中,傳來二代目的嗚咽聲。
“……好不甘心。”
紅玉老師充滿威嚴地說:“不甘心的話,就變強吧。”
新的一年到來,一月六日這天。
聽說海星終於醒了,我出發去偽電氣白蘭工廠探望未婚妻。
天空中飄過的白雲亮光光的,就像剛浮上去的一樣簇新。鴨川兩岸延綿的街道也是,每個角落都充滿了新鮮的空氣。
夷川的偽電氣白蘭工廠現在正值正月休假期間,廠內靜悄悄的。我從庭前的環形車道走到玄關,看到玄關前裝飾著貍貓界最大的豪華門松[15]。
我走上長廊,決定先去弟弟的實驗室看看。
正月休假期間,偽電氣白蘭工廠內唯一還在熱心工作的,就是我弟弟矢四郎。他將爆炸後變成一片廢墟的實驗室收拾幹凈,假期內就摩拳擦掌開始工作,真是個不似貍貓的工作狂。
實驗室里沒法再用的器械基本上都處理掉了。目前還能用的,只剩下少量的計量儀器和一只舊皮箱,還有一個簡陋的寫字臺。弟弟將筆記本攤在寫字臺上,邊在上面畫著什麽圖形,邊對和尚模樣的夷川吳一郎說明自己的理論。吳一郎摸著垂在胸前的室戶岬奇石,贊嘆地發出“哦——呼——啊——”之類的怪聲。
“原來如此,這點子很有趣。”
“我可以試試嗎?”
“試吧,盡管試!不是很有趣嘛。”吳一郎愉快地拍著弟弟的肩膀,一擡頭看到我,“喲,矢三郎,新年好。”
年末那場騷亂以來,從四國回來的正牌夷川吳一郎就回到了偽電氣白蘭工廠。
他當初計劃吃飽喝足後馬上出去流浪,但夷川早雲和天滿屋一起被地獄繪吞噬;海星又一直沈睡不醒;金閣和銀閣被八阪平太郎大罵了一通,被宣判無限期關禁閉。夷川家面臨滅亡危機,偽電氣白蘭工廠的相關人員哭著哀求他道:“再這樣下去,會出大亂子的。”實在沒辦法,吳一郎只好將旅行延期。#p#分頁標題#e#
吳一郎愉快地跟我聊著天,把我帶去海星的房間。
“海星到現在還有點恍恍惚惚的,但稍微再調養一下就能完全恢複了吧。其實她現在就已經煩死人了,‘大哥為什麽會變成這麽奇怪的和尚?’‘以前的大哥不會擺出這種虛偽的臭臉’……她到底吃了什麽才長成這樣?我出發去旅行前,她明明是只可愛得不得了的小毛球。”
聽到吳一郎的感嘆,我拼命憋著不笑出來。
我一個人走進海星的臥室,只見海星睡在一張帶床幔的歐式方頂公主床上。看到她毛茸茸的模樣,我也瞬間被打回原形。我搖搖晃晃地爬上床旁邊的凸窗窗臺,拉開窗簾讓陽光照進來。
“餵,起床了,海星。快起床快起床。”
海星嘴里嘟囔著,不情不願地微微睜開眼睛,結果一看到我就尖叫著鉆進被窩里。隨後被窩里傳來她憤怒的聲音:“你在這里幹什麽?”
“當然是來看你啦,吳一郎讓我進來的。”
“開什麽玩笑,那個假和尚!未出閣的妹妹的房間怎麽誰都讓進?就算是未婚夫也不行!這家夥一定是在室戶岬海風吹多了,腦子里都是水。真受不了他——去死吧!”
海星抱怨完從被窩里露出小臉,“……新年好,矢三郎。”
“新年好。”
“不知不覺就過了新年,我什麽都不記得。”
“因為你一直在沒心沒肺地睡大覺啊,肯定是夢到巨大的溫泉饅頭了吧?”
“你怎麽知道?!”海星驚訝地睜大眼睛。
事實上,被天滿屋擊中後,海星夢見天上掉下來幾百萬個溫泉饅頭。這些色澤亮麗的淡褐色饅頭口感綿軟香甜,越吃越好吃,令人產生甜蜜的幸福感。“真是太棒了!”海星不停地吃啊吃,等到吃飽了滿足地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舒服地躺在公主床上。真是傻貍有傻福。
話說回來,年末年初在家吃了睡、睡了吃的也不光海星一個,下鴨家也是如此。
況且,不只是下鴨家,被卷入那場騷亂中的京都貍貓們,估計都癱在家里呢。
我坐在海星的床上,向海星娓娓道出在菖蒲池畫師家被襲擊之後發生的事。
這些事感覺仿佛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
那天晚上,二代目屈服在紅玉老師面前之後,湊熱鬧聚集圍觀宅邸著火的人群逐漸散去,天狗與貍貓們混雜在人群中逃離現場,星期五俱樂部的人也都不知所蹤。
三層電車同二代目的宅邸一起被燒毀,變成一塊焦黑的廢鐵任憑風吹雨打。壽老人那些引以為傲的收藏品也一並被燒掉了吧。壽老人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逃走的,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他肯定恨死我了。
在來看海星的前一天,我去探望在花脊實驗林的澱川教授。
我腳下沙沙作響地走在積雪覆蓋的平原上,不久就看到穿得圓滾滾的澱川教授站在那里,小酌著竹葉茶吐著白氣,眺望著早晨的森林。
教授看到我後,精力旺盛地沖我揮手,“喲!”
我們互相拜過年後,澱川教授看著我半天說不出話來。能看出教授想就年末那場驚天動地的大騷亂,發表點自己的見解和感想,但由於事態太過於神奇,也不知從何說起才好。
不久,教授嘆了口氣說道:“……這個城市,總會發生一些不可思議的事。”
組裝小屋里滿是堆得像小山一樣的罐頭和酒等禮物。為了保護貍貓,舍身擋在德國制空氣槍面前的教授的英勇身姿,讓整個貍貓界都為之動容。因此,這段時間每晚都有貍貓偷偷潛進來給教授送東西。教授雖然看到這些禮物很高興,但完全摸不著頭腦。
“你說,這些東西到底是誰送的啊?”
由於夷川早雲和天滿屋雙雙被地獄繪吞噬,對於他們的整個陰謀,我也只能靠猜測。
早雲應該很早以前就開始策劃這出好戲——借吳一郎的身份回京都東山再起,並與天滿屋聯手。我突然出現在他的潛伏之地有馬溫泉,應該在他的計劃之外。於是他和天滿屋在我面前聯袂上演了一出即興表演,讓我深信他已經死了。那的確是夷川早雲一生中最精彩的一場戲,演技堪稱影帝級別。很快,早雲就用貍貓剝制標本充當遺體,然後變身成偽吳一郎堂而皇之地出現在自己的葬禮上。將“罪魁禍首”的我交給星期五俱樂部,並將“謀殺早雲”的罪名嫁禍給下鴨家,阻止大哥就任偽右衛門。早雲一定是計劃著自己早晚正式成為偽右衛門吧。
對偽吳一郎言聽計從的金閣銀閣自然不用說,整個京都沒有一個人發現他的真面目。如果不是被盟友天滿屋出賣,偽空氣槍的事暴露被人抓到把柄,這個計劃說不定就成功了。他的執念之深,還真不像一介貍貓。
“真受不了他!”海星嘆了口氣說,“以為他死了吧,結果他還活著;慶幸他還活著吧,結果他又掉進了地獄。他這都是幹了些什麽破事啊。”
“早雲肯定在地獄里活得好好的。這個時候,說不定在地獄的小食攤里跟天滿屋一起煮拉面呢。”
海星瞪大眼睛看著我,“……你都無所謂嗎?”
“沒辦法。誰叫他殺都殺不死。”
海星之後什麽也沒說。
“我差不多該回去了。我也是個大忙人啊,下次再來。”
“哼,隨你,你要來我也不好趕你走。”
“野槌蛇探險隊的二號成員目前還在招募中,你身體好了要不要加入?”
聽了我的話,海星鉆進被窩里說道:“我才不要!”
我出了海星的房間,正好看到吳一郎走過來。
他手里提著個大籠子,里面關著金閣和銀閣。只見他們倆撅著嘴,擺出一副毛茸茸的臭臉。
“喲,金閣銀閣,新年好啊。”
聽到我愉快地跟他們打招呼,金閣憤怒地豎起茸毛吼道:“好個屁!你以為我們從過年到現在反省了多少次?我們都要變成最擅長反省的貍貓了!”
“我們現在可是反省的專家,”銀閣說,“反省高手!”
“為什麽非要我們反省啊?說到底,我們也一直被父親蒙在鼓里,最可憐的難道不是我們嗎?雖然炸了矢四郎的實驗室是有點過分。”金閣說。
“雖然栽贓他私藏德國制空氣槍也有點過分。”銀閣說。
“可偽吳一郎大哥讓我們這麽做,我們也沒辦法啊。”
“這叫長幼有序!長幼有序!”
這時候吳一郎說:“好了好了,反省專家們,念經的時間到了。”
“唉!”金閣銀閣齊聲哀號,“我們已經念到喉嚨都出血了!”
“不把你們的劣根性矯正了,我沒法出去旅行。”
“我們天性就是如此,矯正不回來了。大哥不必在意,快點出去旅行吧。”金閣說。
“那可不行,我答應過八阪先生的。”
吳一郎“當”的一聲敲響籠子往前走去,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回頭對我說:“對了,八阪先生跟我聯系過了。”
“啊,怎麽樣?”我問。
“據說得到了長老們的首肯,太好了,這樣我也能安心了。”吳一郎說。
八阪平太郎放棄正月休假,組織調查委員會如火如荼地展開對夷川早雲陰謀的調查,還了下鴨矢一郎一個清白。然後帶著這一結果,借新年拜年之際去長老家里直接談判。熊熊燃燒的引退之欲讓平太郎極力說服長老們,終於讓他們同意自己將偽右衛門的地位讓給大哥。這便是偽右衛門八阪平太郎最後的工作。
“結果好一切都好,代我向矢一郎道賀。”
夷川吳一郎說完,轉身念著經繼續向前走去。
一月下旬,大哥與玉瀾的結婚儀式在下鴨神社舉行。
這一天,從早上起來就特別寒冷,街道被漫天飛雪籠罩。
神社西側的西式參集殿[16]里擠滿了正裝打扮的貍貓,貍貓們熱鬧地在絨毯上走來走去。我們下鴨家與貍谷不動院的叔伯們,南禪寺正二郎帶領下的南禪寺一族,還有心早就飛到夏威夷的八阪平太郎也在其中。
眾貍貓將尾巴藏在莊嚴肅穆的正裝里,和樂融融地相互道賀“恭喜恭喜”!變身和服模樣的母親被大家調侃,說難得看到“黑衣王子”穿成這樣。母親害羞得一個勁兒地說:“真討厭!”
這時,矢四郎望了一眼參集殿正門外,忽然叫道:“你們看是不是老師來了?”
在紛紛揚揚的細雪中,一輛出租車停在參集殿前,紅玉老師現身了。
身著正裝的貍貓們慌忙匯集到玄關前列隊站好,迎接偉大的恩師。這些來參加大哥婚禮的貍貓們,都是紅玉老師的門下弟子。
“不過是群毛球,結婚還要搞得這麽隆重。”老師瞇起眼睛說道。
母親深深地低下頭對老師行禮,“如意嶽藥師坊大人,您能大駕光臨是我們的榮幸。”說著輕拭眼角的淚水。
“……總一郎應該也會很高興吧。”紅玉老師輕輕拍了拍母親的背。
我們進入擺好桌椅的候客廳,喝著茶等待儀式開始。
雖然窗外細雪紛飛,候客廳里依然溫暖舒適。母親愉快地吃著印有雙葉葵花紋的白饅頭。
“這饅頭怎麽這麽好吃!”
“是啊,這饅頭真好吃。”矢四郎附和道。
“果然就連饅頭的級別也不一樣啊,”二哥說,“你看這煎茶,還摻了金粉進去。哎呀……我好緊張!要是在神殿變回青蛙可怎麽辦?”
“二哥,喝點偽電氣白蘭吧。”
“餵餵,矢三郎,你別瞎出主意!現在可不是喝酒的時候。”二哥說。
“有什麽關系,反正典禮時也會上酒,早晚都要喝的。”母親說。
這時候,大哥穿著帶家紋的和服裙褲搖搖晃晃地走進候客廳。他大概是太緊張了,臉色異常蒼白。
“大哥,我覺得你的表情應該再開朗點。”二哥說,“不然看上去像被逼婚一樣,玉瀾要胡思亂想了。”
“怎麽辦啊,我緊張死了。”大哥說。
“矢一郎你太僵硬了,放松一點,拿出威嚴來。註意把尾巴收收好。”
“你別提醒我尾巴的事啊,媽,尾巴現在就快要蹦出來了。”
“幹脆露出來算了,”我說,“坦蕩點旁人反而不會在意。”
“蠢貨!在神殿里掉毛怎麽辦?”大哥怒道。
這時候,耳邊傳來銀鈴般的聲音:“你們在說什麽有趣的事?”
我們回頭一看,只見身著白無垢的玉瀾站在那里。大哥立刻呆住,“嘭”的一聲露出了尾巴。我和矢四郎急忙幫他塞回去。
大哥與玉瀾一起走到紅玉老師跟前,向恩師行禮。老師將饅頭塞進嘴里後站起來,拄著拐杖盯著大哥和玉瀾:“沒用的毛球,除了大量繁殖一無是處。”說完,伸手摸了摸大哥和玉瀾的頭,“早早抓住自己的幸福就好。”
隨後,大哥與玉瀾走在最前頭,一只貍貓幫他們高高舉著紅傘緊隨其後。我們排成一列縱隊,邁步前往神殿舉行儀式。
白色的雪花在下鴨神殿鮮艷的朱紅門樓上,翩翩飛舞。
貍貓的結婚隊列穿過神社院內時,路過的遊客議論紛紛,“哎呀,你看有人結婚。”“真好啊。”不時有遊客拿起相機來拍我們。在他們的祝福聲中,毛球隊伍悄無聲息地默默前進。圍觀的人肯定想不到,眼前通過的是一群小心翼翼將尾巴藏起來的貍貓隊伍。
我擡頭望著灰色的天空,對走在身邊的紅玉老師小聲說:“老師您看,是雪啊。”
“下雪了啊,真討厭。”
“……慎重起見我確認一下,老師,您收回成命不把我逐出師門啦?”
“你要是不願意,我再逐你出去一次。”
“沒有沒有,哪有不願意。”
“……你雖然是個無藥可救的傻瓜,但偶爾也能派上用場。”
紅玉老師對年末的那場騷亂只字不提,我也就不多問了。
“總之,又是新的一年啊。”我說。
“哼!”老師哼了一聲說道,“無聊的一年又開始了。”
我們穿過院子,走進鋪著紅毛氈的昏暗神殿。
在兩家貍貓神情嚴肅的註視下,儀式莊嚴進行。到三獻儀式[17]時,大哥終於逐漸冷靜下來,有了點新郎的威嚴。身著白無垢的玉瀾,始終站在大哥身邊嬌羞地低著頭。
最後,大哥攤開宣誓用的折紙。
他莊嚴宣讀誓言的聲音,聽起來跟父親很像。
今日於賀茂禦祖神社禦前起誓:
偽右衛門下鴨矢一郎與南禪寺玉瀾
在禦前遵循神旨結為夫婦
今後子孫千代萬代和睦向榮
謹守夫婦之道
互助互諒嚴正家風
凡事以家門繁榮為重
夫 偽右衛門下鴨矢一郎
妻 玉瀾
大哥的結婚儀式結束後,我將紅玉老師送回公寓。
把滿腹牢騷的恩師塞進被爐後,我走下樓梯,看到圍墻外積了層薄雪的小巷中,二代目站在那里,撐著把黑傘望著我。
自年末那場騷亂之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二代目。
那場騷亂將他的所有家財化為灰燼,於是他再次搬進河原町禦池大倉飯店的豪華客房,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般,回歸平靜的生活。他口袋里的拿破侖金幣似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不過話說回來,那場騷亂顯然是由我引起的。我擔心會被興師問罪,心里還有些發毛,沒想到二代目只是擡手跟我打了個招呼:“喲,矢三郎。”
“你還在照顧那家夥啊。”二代目說道。
“不管怎麽說,畢竟是我的恩師。”
“貍貓還真是內心堅強的生物啊。”二代目呢喃著,看也不看公寓的方向一眼,冷冷地問道,“那家夥還好麽?”
“‘好冷’‘好無聊’,除了愛抱怨之外其他都挺好。”
“是嗎?那就好。”
說著,二代目轉身離開。
“您不見老師一面嗎?”我追上去問他。
“我又不是來見他的。”二代目冷冷地回答。
我們並排走上出町商店街。
“說起來,年末那場騷亂還真是慘絕人寰啊。”
“……抱歉。”
“到底哪些是你的陰謀,哪些是事故?”
“我自己也分不清,當中各種陰謀錯綜複雜……不過在這個國家、這個城市,這種騷亂也不算什麽稀奇事。”
聽到我的話,二代目瞇起眼睛看著我。
關於那場騷亂,二代目似乎早就知道我會含糊其詞一筆帶過,沒有繼續追問我。我呢,雖然清楚早已被二代目看穿,但也不打算跟他推心置腹,主動將所有的事和盤托出。
“你是只有趣的貍貓。有時候看上去好像什麽事都考慮得面面俱到,但有時候又好像什麽都沒想。”
“這兩點其實並無不同吧。”
“換言之,這就是貍貓的智慧?”
“是傻瓜的血脈使然吧。”
“你總有一天會成為出類拔萃的老貍。”
“二代目也是,總有一天會成為出類拔萃的天狗。”
“……我不會成為天狗的。”
二代目說完,就閉口不語了。
我們出了出町商店街,從出町橋旁向賀茂大橋的方向走去。
大概是一直下雪太冷了吧,鴨川沿岸人影稀疏,顯得十分落寞。穿得圓鼓鼓的學生和僧侶在賀茂大橋上來來往往,市內巴士快速從我們身邊開過。倚著賀茂大橋的欄桿向北望去,比睿山就像撒了糖粉般一片雪白,遠方的山巒被茫茫的雪霧遮擋,幾乎什麽都看不見。
我擡頭望著不斷飄下雪花的灰色天空,天空實在是太寂靜了,缺了畫龍點睛的東西——缺了什麽,我心里再清楚不過。
忽然,二代目宛若羞澀少女般小聲對我說:“我們能成為朋友嗎?”
“很高興您這麽說,不過我覺得是不可能的。”
“……為什麽?”
“因為我是貍貓你是天狗啊,天狗欺負貍貓,天經地義。”
聽到我的話,二代目笑了。自去年春天二代目歸國以來,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這麽爽朗。
“你果然是個特別的人。”
“承蒙誇獎。”
“有空來飯店玩吧,不用客氣。”
說完,這位冒牌的英國紳士就步入不停飄落的茫茫大雪中。
我靠在賀茂大橋的欄桿上,目送著二代目優雅的背影。
我在想,為什麽二代目不靠那種力量活下去呢——受父親熏陶好不容易才獲得的天狗力——要知道,一直遠遠憧憬那種力量的貍貓大有人在。
誠然貍貓不懂天狗的煩惱,正如天狗不懂貍貓的煩惱。
天狗有天狗的驕傲,貍貓有貍貓的矜持。
因此,天狗之血才會與傻瓜之血產生共鳴吧。
我獨自穿過三條名品店街擁擠的人群。
接近一月底,喧鬧的街道上,正月的年味已逐漸淡去。煥然一新的京都街頭,開始積累新一年的混亂。
我要去拜訪的,是三條高倉的扇子店“西崎源右衛門商店”。
拉開帶玻璃的木門——玻璃上有浮雕店名——里面飄來一陣線香味。昏暗的店內,擺放著許多像蝴蝶標本一樣的美麗的扇子。
無論何時來,這里都給人一種時間靜止的錯覺。
“有人在嗎?”我出聲詢問。
源右衛門從里面走了出來。
“原來是矢三郎先生啊。”
“今天能出海嗎?”
“這個嘛……目前海上的天氣還很糟。”
“那我先看一下。”
我鉆過深藍色的暖簾,走在鋪著長木板的走廊上。
越往里面走,飄進來的潮水味道越重,甚至可以聽到海浪的聲音。
前面轉個彎就進了餐廳。這里跟前年夏天我來找弁天時大不一樣,變得十分荒涼。飄落進來的雨滴與海浪飛濺的水花浸濕了空蕩蕩的地板。我站在餐廳中央遠眺海面,只見野獸般的烏雲在空中狂奔,海面像有無數頭鯨魚騷動一般波濤洶湧。
自從敗給二代目以後,弁天一直把自己關在海島上的洋館里。我好幾次想去找她,都因為海上風浪太大而無法出船。
這段時間我等著天氣好轉,不時地回想第一次與弁天邂逅時的情景。那一天,是弁天有生以來第一次在空中飛。當時,我目睹她從盛開的櫻花樹梢露出臉。從那時起,我便不可自拔地墮入無望的愛情中。“是貍貓就不行嗎?”我問道。“畢竟我是人類嘛。”她回答。
等了一個多小時,風雨逐漸平息下來,從交織的烏雲縫隙處,可以窺見澄澈如洗的青空。
於是,我毫不猶豫地上了小船,穿過昏暗的海面向洋館駛去。
遠處的鯨魚不斷掀起浪潮,甚至還能看到雲雨間紫色的閃電。
不久,我終於看到那個帶鐘樓的洋館。
在沒被海水淹沒的最上層,有一個房間透出微弱的燈光。
我攀上洋館的墻壁,打碎側面房間的窗戶鉆進去。
房間里一片狼藉,我打開房門走進內廊。一模一樣的門整齊地排列在走廊兩側。地板上到處都是破洞,墻壁上的石灰也盡數剝落。
我踩在咯吱作響的地板上,回憶起這座洋館昔日光榮的時代。
那時二代目還未褪去少年的青澀,紅玉老師仍充滿天狗威嚴。如今被海風吹得銹跡斑斑的鐘樓,在那時無疑也曾驕傲地鳴鐘報時過。走廊鋪著紅色絨毯,消石灰漆的純白墻面一塵不染,無數的電燈在夜晚亮起,讓洋館看上去宛如女王的寶石箱一般耀眼奪目。“二十世紀大飯店”的威容,在我眼前複蘇。#p#分頁標題#e#
我停下腳步,在一扇門前敲了敲。
“下鴨矢三郎,前來拜見。”
這房間像凍住了一般異常寒冷。
窗邊放著小桌椅,桌子上擺著西洋油燈。從房間的窗戶,可以看到外面灰色的大海和浮在空中的烏雲。
弁天蜷在靠墻的床上發出輕微的鼻息聲。
我彎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看著孤零零一個人睡著的弁天。
她在做著什麽樣的夢呢?
這時候,我腦海中浮現出她一個人漫步於冬季的琵琶湖畔時的身影。
幹涸的水田、青翠的竹林……所有的一切都被白雪覆蓋。她獨自一人在琵琶湖畔默默地走著。雖然不由自主地向前邁步,卻不知道該去什麽地方;明明感受到體內沈睡的神秘力量,卻不知道該如何使用。天地之間,唯我孤身一人,與寂寞相伴。不久,天邊飛來一只天狗向她伸出手,於是她向著寒冷的天空,毫不猶豫地伸出手……
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弁天醒了翻了個身。
她一言不發地看著我,像睡夢中發著高燒一般雙眼濕潤,放出妖異的光彩。被二代目燒掉的頭發,像少年一樣修剪得很短。
我默默地伸出手,撫摸她新長出來的柔軟頭發。
弁天註視著我喃喃自語地道:“……我,看上去是不是很可憐?”
“很可憐。”
聽到我這麽說,弁天開始啪嗒啪嗒地掉下眼淚,她將臉埋進枕頭里,發出小小的嗚咽聲,哭得像個孩子。
“再多可憐我一點。”
“真的好可憐啊。”
外面的雨又下大了,大顆大顆的雨點敲打著窗子。客廳里靜悄悄的,只能聽到二十世紀大飯店周圍的雨聲和弁天的嗚咽聲。
正如二代目所說,貍貓是內心堅強的生物。
撫摸著她的頭發,我其實心里早就明白。
弁天需要的不是我。
貍貓果然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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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rsky00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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