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若今夜妳將離去》

作者：草壁英彥│2017-05-26 15:11:34│巴幣：528│人氣：669

　　《若今夜妳將離去》

　　他一個人坐在咖啡廳靠窗的位子，等待著她。

　　一如學生時代的每次約會，他們總是這樣相約在咖啡廳，一起唸書、一起用餐、一起玩手遊、一起聊天……一起述說那些現在回想起來，會莞爾一笑當時的純真與肉麻的情話。

　　這間咖啡廳在這個轉角佇立了好久好久，這麼多年過去了，哪怕改過裝潢、服務生來來去去、餐點與每季的促銷套餐不停追加與更換，它依然堅強地在此營業著。

　　他單手拄著自己的臉，看著窗外的風景與自己的倒影，此刻的時間是夜晚來臨前的午後時光，還不到黃昏、但也已不是正午，讓陽光不再那麼熱辣，傾洩在城市裡的光芒，給人一種暖洋洋的溫馨感。

　　他看著街邊花圃盛放的花朵，一盞幾年前因颱風斷折、已重新修建過的路燈，一棵好像變得更加茂密的行道樹，以及在這些年都已改頭換面過的長椅與地磚，連馬路都是新鋪的。

　　回顧過去的那些記憶，彷彿每個眨眼都是按下重新整理，在這座城市住了這麼多年的自己、與在這個轉角佇立了這麼多年的咖啡館，一起銘刻著這座城市在歲月流逝間曾綻開與凋零的風華樣貌。

　　他重新將目光聚焦回窗戶上，觀察自己比起多年前成熟得多、卻也憔悴得多的輪廓，不知不覺間似乎失去光采的眼眸，以及……支著臉的手上，在無名指上閃閃發光的銀色戒指。

　　他苦澀一笑，低下頭，看著自己面前那杯剛送上來、還冒著熱騰騰氣息與散發濃郁香味的卡布奇諾，以及上頭精美的奶泡拉花。

　　這是這家咖啡館一直以來的特色，也是讓無數學生津津樂道、趨之若鶩的賣點，當年的他們也是慕名而來的客人之一，沒想到這麼一嘗試就與這間店結下不解之緣，一路待到了今天。

　　他端起咖啡，在捨不得破壞拉花的前提下小心翼翼地輕啜一口，味道好像和多年前的不太一樣了，到底是變好喝了還是變難喝了他也說不上來。

　　改變的究竟是咖啡的味道，還是自己的心情呢。他也說不上來。

　　就像每個人的味蕾有不一樣的喜好，世界上有太多沒有標準答案、無法精確地描述並精確地回答的事情了。

　　……他想，應該是變難喝了吧。他想。

　　將舌頭頂在門牙後品嘗著口中的咖啡，他看著門口的方向，看見一個服務生恰好推開玻璃門，讓門上的風鈴奏響悅耳的旋律，一位女性則在門前佇足了一會，似是頓了頓在收拾心情，但還是跟在服務生的背後走進門內。

　　他緩緩閉上眼，手指摩娑著無名指上的銀戒。

　　在殘留著光芒的黑暗中聽著逐漸靠近的腳步聲，還有行李箱拖行的聲音。

　　高跟鞋清脆得尖銳的腳步聲，與行李箱的滾輪聲在他的桌邊停下。

　　「你等很久了嗎？」

　　「我剛到。」

　　「你還是一樣。」

　　「我一直都是這樣。」

　　「我知道。」

　　妳當然知道。他默不作聲地這樣想，緩緩睜開眼睛，看著她在他的對面坐下。

　　一瞬間有種不切實際的感覺，他彷彿在她臉上看見好幾張重疊的面容，高中時候花樣年華的她，大學時候互相訴說夢想的她，他在當兵時懇親日來看他的她，退伍時與他熱烈相擁的她，出社會後一起享受同居生活的她……

　　還有婚禮上最美麗的她。

　　白色的雪紡紗洋裝，綴著蕾絲與珍珠的荷葉領。有點像她當年穿的那套婚紗。是吧？她當年穿的那套婚紗也是這樣的設計吧？說起來他不確定這是不是雪紡紗。是雪紡紗嗎？

　　「老樣子？還是要吃點什麼……」

　　「不必了。」她伸出手，委婉但斬釘截鐵地阻止了他抽出MENU的動作。

　　她的手，無名指上的銀色戒指，閃耀著與他的戒指相同的光芒。

　　那是當然的，因為他與她的戒指本來就是一對，相同的材質、相同的設計……在相同的日子買下來的，在相同的日子交換給彼此的，承載著相同的誓言的戒指。

　　相同的誓言。

　　他蠕動著嘴唇，試著讓自己的聲音不至顫抖，盡量讓自己顯得從容。

　　「等等還有約？」

　　「嗯……」

　　他想，他問了個蠢問題，所以他又一次沉默。他沒有過問是什麼樣的約，他腦袋裡當然有千奇百怪的猜測，但他清楚意識到自己沒有詢問的立場，所以終究還是保持了沉默。

　　「那就，不要太耽擱妳的時間吧。」他遲疑了會，最後還是讓自己努力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還好，沒有孩子，事情都很簡單。不幸中的大幸。」

　　「並沒有不幸──」她開口，猶豫一下，又囁嚅著補上一句：「……至少，我並沒有覺得不幸。」

　　「啊啊、妳說的對……一點也沒有不幸，我們……至少，我很幸運。」

　　遇見妳。他沒有把這三個字說出口，因為他知道毫無必要。

　　也毫無價值。

　　「……我們都很幸運。」而她替他補上了後面那一句：「謝謝你。」

　　「夫妻之間說什麼謝謝呢。」他這次是真的發自內心地笑了，儘管他不必看也知道自己肯定笑得很難看。他沒有勇氣看窗面映照出來的自己。他不敢看。

　　「是啊，夫妻之間說什麼謝謝呢……」她的表情看來有幾分不自在，但躊躇幾許，還是輕輕嘆了口氣：「謝謝。」

　　「謝什麼呢，傻瓜。」他微笑，向她展示自己手上，那只他們一起挑選的婚戒：「……事情辦完了，再謝也不遲。」

　　「……嗯。」

　　她點頭，然後轉身彎下腰，從裝得滿滿的行李箱的最上層，抽出早已準備好的紙與筆，遞到他的面前。

　　他用顫抖的手挪開僅啜了一口的咖啡，將紙筆拉到自己的面前，提起筆，在紙上找到需要他簽下自己的名字的那塊空白。

　　從學會寫自己的名字以來，這是他第一次覺得簽名是件這麼困難的事。

　　他必須很努力、很努力地克制，才能讓顫抖的手穩定下來，在那塊空白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而那塊空白的旁邊，還寫著另一個名字。

　　他有自信，他比除了她父母以外的任何人都更熟悉這個名字、這個字跡。

　　只是他從來沒想過，會在這樣的一張紙上看見而已。

　　……終歸只是寫幾個字的時間。

　　就算他的名字全是筆劃最多的字，也不過是喝完一杯咖啡的時間。

　　而簽一個名字的時間、喝一杯咖啡的時間，相較於他們共同度過的時間，都微乎其微得簡直可以用彈指來形容，那麼短暫。

　　「……好了。」

　　他放下筆，將簽好名字的離婚協議書推回她的面前，還很紳士地轉向她。

　　「……謝謝。」
　　
　　她輕聲，將紙筆收進行李箱裡。

　　側過身，她注視著她最熟悉的男人的臉，他注視著他最熟悉的女人的臉。

　　然後她一語不發地，當著他的面，將無名指上的戒指，慢條斯理地、小心翼翼地、如履薄冰地、戰戰兢兢地……如釋重負地，脫了下來。

　　交還給這個男人。儘管當年對戒的錢她出了一半，但戒指畢竟是在婚禮上交換的，所以這枚戒指確實該算是他的戒指，用「交還」這個詞彙，倒也不能說不對。

　　她沒有說話，他也跟著沉默起來，只是盡力佯裝平靜的模樣，接過她遞過來的戒指。

　　他沒有忘記，當年交換這對戒指時，他與她所交換的誓約。

　　沒有忘記兩人最初的邂逅。沒有忘記兩人走過的時光。沒有忘記她的笑容、她的淚水、她曾向他展露的每一面、曾經只屬於他的每一面……

　　也沒有忘記，他們兩人是如何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他將她的戒指僅僅握在掌心裡，像在阻止她的溫度從冰冷的金屬上流失。儘管他知道最後也只不過是把他的溫度覆蓋上去而已。

　　怎麼可能阻止戒指上的溫度流失呢。

　　就如同他不能阻止面前這杯咖啡漸漸失去溫度與口感，他不能阻止戒指上承載的回憶終究成為回憶，不能阻止曾經許下的誓言注定沒能兌現，不能阻止……

　　她站起了身。

　　隱隱抽動著嘴唇，似是欲言又止，卻還是什麼也沒說出口，默默地別過了頭。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有捕捉到曾每晚嗅著入睡的她甜美的髮香，也不確定究竟是她的眼角閃動著淚光，還是他的淚水晶瑩了自己的眼簾，讓他必須屏住呼吸忍住自己的軟弱。

　　「我走了。」她說。

　　「嗯，不送妳了，路上小心。」他說。

　　清脆的高跟鞋聲與行李箱的滾輪聲再次在咖啡廳響起。

　　像是被觸動了什麼心緒，他牢牢握緊掌心的戒指，深吸了一口氣，又喚住了她。

　　依著離婚協議書上，那個他最熟悉的名字。

　　如果、今天，我們注定要告別的話。

　　若今夜、妳將離去──

　　「……未來，要幸福喔。」

　　「……嗯，你也一樣。」

　　他沉默，只是微笑著，目送他的幸福，慢慢消失在咖啡廳的門口。

　　只剩下冷掉的咖啡，與握在手中的戒指。

　　他攤開手掌，看著孤伶伶躺在他掌紋上的銀戒，想了想，將自己無名指上的戒指也摘了下來，一同放在掌心上。

　　戒指恢復成雙成對了，人卻從此形單影隻了。

　　「誓」這個字，就是注定要斷折、絕對無法實現的語言吧。

　　掛著僵硬的笑容，他閉上眼睛，傾斜手掌，讓掌心的兩枚戒指，自然而然墜入冷掉的咖啡裡。

　　上頭的拉花被墜落的銀戒撞得潰散，粉碎了原本精緻美麗的畫面。

　　「小姐。」

　　「先生您好，請問有什麼需要嗎？」

　　「這個……不用了，請幫我收掉。」

　　「好的。」

　　冷掉的咖啡即使加熱了，也不可能恢復最初的滋味。

　　失溫的愛情，又要怎麼做才能重新昇溫呢？

　　他走出咖啡館的時候，正好是黃昏與夜晚交界的時刻，城裡的燈光尚未悉數點亮，仰起頭，就能在漫天渲染的淒美彩霞間，看見幾許隱隱閃爍的星光。

　　將雙手插進口袋裡，還在習慣著無名指上陌生的空蕩，他別過頭，瞥見咖啡館門口的玻璃上，張貼著即將於月底結束營業的公告。

　　吐了口氣，張望著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再也找不到他曾經最熟悉的那個身影。

　　他只能邁出步伐，背對著回憶，走入從今以後一個人的夜色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