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結束會議的阿萊克修斯‧奧根正扣上自己的披風。——其實披風早就扣好了。他只是不斷重複調整鍍金鐵釦，盤算著他還要等多久，那個地獄來的冠軍才會回來。眼下，除了那傢伙和正在調配輜重補給的輜重士外，他的幹部都到齊了。
從黃銅鏡上，首席百騎長能看見他的司簿，萊康提修斯正撫摸著胸口的項鍊、嚅動著雙唇。想必是在祈求馬爾凱庇佑妻子平安產下健壯嬰兒。
獨眼的號角長蘇尼勘正端詳盔架上的頭盔。那是一副插了黑雞羽的百騎長罩盔。前頭看來完好如新，後頭卻有個大裂隙。曾經，一把斧頭嵌進那兒，險些劈開奧根的後腦門。
那件事發生在一條原本沒有名字的林中小徑。但自從帝國的三個軍團在那兒被蠻族殲滅後，小徑便於帝國典籍中被命名為「埃圖薩卡馬爾凱利斯」——「馬爾凱的恥辱之殤」。而倖存者與絕大部分的人則叫它：「愚夫之路」。
阿萊克修斯偷偷轉頭，以眼角撇見他的掌旗手芬納正靠在角落。對方的兩眼同樣注視著那副頭盔，眼神毫無情緒。
這副頭盔會讓人銘記帝國的恥辱、馬爾凱榮光之中被劃下的汙點。但他需要這副頭盔。用來提醒自己：不要再盲目崇信自己的統帥。同時，也告訴自己，他已經挺過了地獄的試煉。再也沒有任何事物能擊倒他。
一陣特別沉重的腳步聲。
奧根嘆口氣，放過了自己的釦子。
「維塞里奧斯‧波洛士向您報到，首席百騎長。」
首席百騎長轉過身，面對終於站在他面前的老兵衛隊冠軍。被派去找冠軍的旗衛長卡蘇勒斯站在司簿身旁，將一只繡著康蒂留斯家族徽記的藍色錢袋交給司簿，兩人還心領神會地擠眉弄眼了幾下。
還沒走到冠軍跟前，奧根便聞到一股濃烈嗆鼻的酒味。他皺起自己染白些許的褐色粗眉，微微抿起嘴巴。
即便已一同服役數年，但他仍無習慣擁有一名高出自己足足要兩顆頭的冠軍。首席百騎長站到他的冠軍前面，仰頭瞪視對方冒出粗硬鬍渣的鏟形下巴。他瞪著自己的冠軍，直到那塊頂到天蓋上的腦袋變得通紅。
他很想出言訓示。但最終，百騎長只是厭煩地搖搖頭，將怒火壓下。看到這個情形，帳中的幹部們都曉得要憋住笑意，然後齊聚到維塞里奧斯旁邊，立正站好。
「皇帝的命令下來了。」奧根說完，習慣性地頓了一下，讓幹部們集中精神。
「羅坦人——正從他們的陣線全面撤退。他們要逃了。」他等幹部們各自交換完眼神，轉身走到放置推演沙盤的方桌前。幹部們亦隨之站到各自的位置：司簿在桌右，號角長和掌旗手在桌左，冠軍在他右手邊，旗衛長則在他身後。
「正確一點，是『遷移』。男女老少，王公貴賤，舉族的大遷移。就像他們最初來的時候那樣，出發去尋找新天地。而你們也知道，多虧了帕納提歐斯與英勇的貝海人，我們沒能力從海上封鎖阻止他們。」
阿特拉姆‧梅爾斯狄努從奪回帝國東南方的沿岸領土伊始，便著手重建港口、造船練軍。然而那些無藥可救的飯蟲依舊在四年前的海戰失利，泰半艦隊遭殲滅、兩座新港口也被燒毀。皇帝的心血付諸東流後，只得寄託那些奢望獨立的利格里斯富人的艦隊。沒想到，這樣的寄望卻在兩年前再次落空。
俗話說，餓死的馬兒比驢大。
「皇帝期望第三軍團能夠快速進軍，趕在羅坦人撤離以前殲滅他們。在輜重隊備足兩日份的糧草後，我們就要上路了。希望你們的戰利品都已經收拾好了。」他給了冠軍一個眼神。對方則跟稱天柱一樣站得筆直。
奧根將視線移回沙盤。
根據報告，羅坦人的重要撤離點除了首都狄奧多基爾城，還有大港凱格路斯與貿易港口吉迪斯。奧根拿了三只製工精巧的指標物，將戴有王冠的大渡鴉放在狄奧多基爾，兩只小渡鴉放在兩座港口。
「第一、第二、第六以及第三十二、第三十六、第三十七等六支軍團此刻已往托維爾集結。他們將由皇帝親自率領、從海岸大道南下，目標是羅坦最後主力鎮守的狄奧多基爾城。在那上船的是年輕女人和孩子，當然，還有其他王族、部族長這些高等階層與其關係者。」
他撇了一眼身旁的冠軍，對方似乎聽不懂何謂「關係者」。就是兄弟姊妹、舅伯姨叔嬸、姘夫情婦、子女孌童等有的沒的。奧根沒浪費時間解釋這個。
「預計那些志願留下的羅坦殿後軍會被部屬在阿卡斯之殤，阻擋皇帝的部隊過橋。」他指了指沙盤上的位置。那是一個海岸高地上非自然的裂隙，底下是冰浪與礁石，一道連通海岸大道的遠古無名巨橋矗立在那。
「這意味著他們不會是我們的麻煩。此外，還有一支敗軍殘部由幾個不肯再追隨國王的部族長率領，目前駐紮在蒙赫里克重整。」他指了指西方，「這一部將交由利格里斯人的城邦聯軍負責，他們會從西北方向蒙赫里克進軍。然後，第三軍團就可以藉由一條隱密、能繞開蒙赫里克與狄奧多基爾兩城大部注意的道路，直奔凱格路斯與吉迪斯。」
他稍作停頓。每個人都露出若有所思和些餘不安的神情。
「隱密的道路。」號角長咕噥著。「我猜，那條路肯定得在野蠻人四居的森林，是一條崎嶇難走的山坡路。一路上除了敵人的埋伏，還得要警戒暴雨、濃霧、不可靠的嚮導和鬆動土石。」那隻獨眼瞪著沙盤上隆起的維克斯托山脈。
還用你說。奧根皺眉。而且漏提了粗心大意的斥候與各種隨時隨地可能跳出來證明自己並非古老傳說的傳說生物。
他繼續補充道：「凱格路斯與吉迪斯的駐軍稀少。這兩處多是不願離開的羅坦人。裡面大多是老人，但也有不少年輕的下一代。」年輕得記不清祖先由何而來。
奧根再次停頓。這次並非會報習慣。
「年輕的男人、女人，孩子……」他避免自己深呼吸的衝動。他是首席百騎長。不只是資深而已，而是首席。但……敬愛的馬爾凱啊。
「各位……那即是第三軍團此行的目標。羅坦人的下一代，羅坦人的新希望。」從軍近四十餘年，阿萊克修斯‧奧根始終恨透了這種任務。這種任務會擊碎他對於軍人、榮光的所有完美理想、幻想，會讓他在午夜驚醒，像個孩子般痛哭流涕。
他看著圍繞在方桌旁的幹部們。萊康提修斯神情沉重，旗衛長嚴肅而決絕。與前兩者相較，維塞里奧斯的大臉面無表情，蘇尼勘的獨眼正燃燒令人懼怕的藍色焰火，芬納則睜著原本就圓亮的大眼睛，瞪視地圖。
奧根重重點頭，宣布道。
「我們的任務就是消滅他們。」
男女老幼，一視同仁。
「殺光他們。」皇帝之聲如是說道。「男女老幼，一視同仁。」
「『摧毀羅坦人所有的希望。將他們連根拔起，讓他們徹底淹沒在歷史的塵埃之中。』……這是阿特拉姆‧梅爾斯狄努，普萊斯科帝國皇帝、馬爾凱的榮光代言者，被敵人稱作『雅瓦拉斯』的神聖君主——對我們所下達的命令。」
創作內容
《伯恩茅斯書店的悠然》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