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叩……
夜晚有千百種樣貌，我現在要講的正是其中一種。深夜的住院病棟內，響起了既清脆卻又溫和的足音，它靜靜地走著、遊蕩於每位病人之間，卻沒有一個人敢睜開雙眼。就連我也不例外，我緊閉著眼睛，死死地將被單蓋在頭上，並暗自祈禱它趕快離去——我想其他人也是。
叩、叩……
終於，那奇異的足音漸漸遠去。我鬆口氣地撫平心跳，並偷偷將棉被扯下，我從床舖上正坐起身，赫然發現不少病床也立起了人影。他們左右張望著，都在尋找某人的身影。終於，眾人的視線齊聚在一張病床上，床上的那人雙手掩面，正懨懨啜泣著，聲音令人心寒不已。
「我、我完了……沒辦法了……」
這是我聽他講過的最後一句話。
隔天，在他被送往手術室的數小時後，兩名護士靜悄悄地收拾他的床單。然後他便再也沒有回來。病房內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覷，神情間難掩悲傷，消失的他是個笑口常開的病人，他曾信誓旦旦地說——自己一定會克服病魔，並且回家好好抱抱年輕的老婆與出生沒多久的兒子。
如此樂觀的人，卻在昨天的夜裡聲淚俱下，此種反差讓我們不勝唏噓。
我想，讓他放棄希望的，就是那道不祥的腳步聲吧。
我們這裡通稱那聲音為——「死神的足音」。
它並不是每天晚上都會出現，但只要它出現了，就一定會有人去世。對我們這些長期住院的病友來說，這已經遠遠超越了怪談，而來到了現實的範疇。我們都聽過死神的足音，而且屢試不爽，只要它最後走到某張病床前，那上面入住的病友就一定會在近期內死亡，無人能逃。
曾有人為了逃離死神的足音，而選擇轉院，但他最後如何了，卻沒人知道。我們始終相信死神的足音並不是惡意的攻擊，它是一種預告、預告著人們陽壽已近。既然如此，轉院與否又有何差別呢？真的遇上了，就只能黯然接受，並祈禱自己死後，能獲得一個不錯的歸宿。
雖說如此，卻還是有一個禁忌。
那就是，千萬不可睜眼直視死神。
我不知道這禁忌是從誰開始流傳下來的，但大家都默默遵守著。當死神的足音響起時，就趕緊閉上眼睛，等待它離去便罷。我也知道鐵齒的道理，但我還是不禁好奇——死神是什麼。
叩、叩、叩……
所以在今天，我還是忍不住睜開眼睛。
黑暗的病房中，一切幾乎都不可視得，但我卻清楚看見了她的存在。那是一個女人，就好像黑夜裡唯一的光源，女人的樣貌顯得清晰無比，她身穿一襲黑色的袍子，有別於我印象中的死神——她的黑袍好比新娘的嫁紗，似喪服又似嫁紗，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那套衣裝。
而更讓我無法形容的，是女人的樣貌。我只能客觀的說——她很美麗。她的美遠遠超越世間標準，是一種看一眼就會被深深勾住的妖豔外貌。但相比外貌的美豔，女子的神情卻冷若冰霜，看上去毫無情緒可言。她如沼澤般墨綠色的眼眸，也微微瞇著看不出一絲活人的神采。
我於瞬間就明白了……原來，這就是死神啊。
而當我回過神來時，我才發現女人正與我四目相交。剎那間我渾身暴起雞皮疙瘩——完蛋了！我竟然跟死神對上眼了！我想趕快縮回床上，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緊張感與絕望感交織於內心中，女人朝我步步走進，在那叩叩叩的足音中，女子短短的黑髮隨腳步左右飄揚。
我死定了。
當女子立足於我的床頭時，我腦中浮現的都是往日聽聞「死神的足音」後，再也沒出現的病友們。我的下場會跟他們一樣嗎？而且，究竟死神豎立於他們病床前時，都做了什麼呢？
「公子似乎……對我有所疑慮？」
茫茫黑暗之中，女子清幽的嗓音傳入耳內。我錯愕地張大了嘴，沒想到她會與我說話，我努力地鎮定情緒，並且支支吾吾地回答她：「那、那個……妳會殺掉我嗎？拜、拜託不要……」
女子面無表情地眨了眨眼，她歪過腦袋的同時，烏黑秀髮遮蔽了半邊顏面：「殺？我必須這麼做嗎？倒是公子為何如此畏懼呢……我什麼也不會做的。」女子邊說著，邊傾下身子將腦袋湊近了些，她細細打量著我，隨後續言：「而且……死亡，並不該是讓人恐懼的事物。」
「妳、妳說什麼……？」
「死亡是涼爽的夏夜，可供公子安心休眠。」當我感受到時，女子已將白皙的手指滑過我臉頰，那股冰涼觸感雖帶有寒意，卻讓人感到舒適，就好似夏夜的涼風吹拂面頰那般。「久為病痛所苦，應該更嚮往舒適的休息才對……為何人們掙扎著，也為粗喘病症帶來的窒息呢？」
我愣了許久，這才回神地掙脫女子之手：「妳說錯了……人們努力活著不是白費的！」
耳聞我的反駁，女子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勾起淡淡的微笑：「的確不是白費，生命的延續都是在為死亡做準備……啊，如果挾帶著豐功偉業，一定能在死後獲得滿足吧。」講到此，女子忽然抽開身子，並默默搖了搖頭：「不對，人們活再久……到面臨死亡時，都是平等的。」
「所、所以才必須在短暫的生命中，努力爭取人生的價值啊！」我厲聲喝止女子言行。
「……敢問公子所言的價值，是在這張病床上嗎？」
「我——」我啞口無言：「我、我會好起來的。」
「不會，就像許多努力家那般，他們最終面臨的是功虧一簣。」女子在我沒注意的時間內悄然爬上床鋪，並跨坐在我腰上。即使我摀著耳朵，還是能聽見她的耳語：「世間永遠不缺乏努力而成功的故事，但在那故事之後，是９９％他人的失敗……努力活著真的有意義嗎？」
她停頓了一下，在我耳邊呼出冰涼的吐息：「公子正是那９９％，終生臥病在床。」
「我……」就像未看完的影集被人惡意劇透般，濃厚的絕望感瞬間湧上心頭。淚水奪眶而出，我摀著臉輕聲啜泣：「不、不可能。」「這就是為何，小女會在此的原因，不是嗎？」
「妳……妳來是因為……」
「小女此行，是為公子將來無止境的旅途，帶來一張漂亮的通行票。」女子安撫地摸了摸我的腦袋，雖說冰寒刺骨，卻在我心中浮現一絲暖意。「死亡，是一場恆久的旅行，公子大可放下生存的重責，安心地去，如此……小女便會陪伴在公子左右，永遠不讓公子感到孤獨。」
輕輕扶起我的臉頰，女子將我擁入懷中，用那冰冷的嗓音帶給我溫暖：「永遠。」
叩、叩、叩……
在這之後，女子每晚都會出現在我床頭，並為我歌頌死後世界的美好。她說，不少人最初都很恐懼，但緊隨而來是無盡的後悔——要是早點脫離俗世，就不用體會那麼多痛苦了。她說的很有道理，每天吊著點滴，感受癌細胞侵蝕軀幹，是真的非常痛苦，還要跟人微笑應對。
所以，從那天起我也不再對病友微笑，即使他們擔憂地看著我，我卻反而感到得意。這些傢伙並不如我，他們沒有女子的陪伴，一定對死亡還一無所知，這樣的他們每天生活在恐懼與病痛之中，既殘酷又毫無意義。相對於我，每晚女子都緊擁著我，讓我漸漸習慣死亡的懷抱。
我越來越喜歡她帶給我的溫柔鄉，我發覺……自己一定是迷戀上她了。正如第一印象，她就像夏夜的涼風，讓人愉快、讓人嚮往，一想到死後有她相伴，我就覺得此行是很有意義的。
所以，我終究走上頂樓。
高樓的微風吹拂顏面，卻沒有女子帶給我的舒適感。我攀附鐵柵欄之外，看著下頭聚集的人群，默而不語。我看見警察、醫生與護士，還有一直支持我的病友們。他們喊著叫我不要衝動……聽得我都覺得有些好笑，我想我應該是最不衝動的那人了，這是深思熟慮後的結果。
但即使如此，在我跨出那一步前，迷茫的恐懼感還是找上心頭。下頭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像螻蟻那般細小，也證明頂樓之高，一想到自己即將從此下墜，我漸漸地萌生退意。如果再多給我一點時間就好了，我是不是應該再回去考慮一下呢？我突然有種爬回柵欄內的衝動。
叩、叩、叩……
卻在此時，死神的足音清晰響起，她不在我身後、不在我身邊，卻是在下頭那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即使呼喊聲與樓層高度掩蓋了聲音，我卻還是能清楚聽到她的腳步聲，也能明顯看到她正抬頭仰望著我——她朝我攤開雙臂，是嬌弱又誘人的模樣：「還請公子擁抱我吧。」
無法敵過女子的邀約，我縱身一跳。人群的喧嘩聲煞止，取而代之是周遭的風聲。在飛越出去的一剎那，我感受到從未體驗過的解放感，我開心極了，再沒比這舒適的事情。但在短暫的滯空時間後，狂暴的熱風吹襲著我，幾乎將我的內臟也絞碎了，我不斷下降、不斷下降。
但我心中卻無所畏懼，我緊盯著女子的懷抱，心想著終於能緊緊擁住她了。
卻在我離地僅僅三層樓高時，女子的身影淡淡地消失了，我一無所有。
砰！
後悔的感覺伴隨膿血，從我的嘴角中流淌遍地。我的雙眼漸漸失焦，但我還是著急地尋找著女子的身影，我沒有找到她，反而是看見了昔日病友們各個哭紅了眼，溫暖包圍在我身邊。
「就叫你不要看她了……」
其中年資最老的伯伯，惋惜地朝我搖搖頭。
這是我最後看見的場景，在這之後，我將孤身踏上永無止境的旅行。
創作內容
RPG官方相關 (3)